九月,有“山水江南”之稱的谷州城,剛過了煙雨季節(jié),秋高氣爽。城內(nèi)商隊亦是絡繹不絕,街中心熙熙攘攘。
聽雨閣二樓,一藍衣男子閑坐樓邊,頭佩紅紋發(fā)簪,面容如玉。他燒開了一壺水后,藍衣男子倒水沏茶,一舉一動皆有章法,茶香隨著裊裊青煙,四溢開來。
聞香杯在男子手中悠悠轉(zhuǎn)動,他將目光投向繁華的谷州城中心街上,發(fā)起呆來。
“大哥!”一白衣少年匆匆而至,還未等藍衣男子開口,就坐在他的對面。
“什么事?”
“事情成了,由張成負責,十天后會開始第一筆交易。”
“嗯?!彼{衣男子輕輕應了一聲,被街上一襲麻布衣裳吸引住,看著那個人躲入巷道消失了。
白衣少年看藍衣男子半晌沒說話,才開口道:“對了對了,剛才我來的時候,看到一個姑娘很熟悉。很像……我一年前去見的那位?!?p> 藍衣男子輕抿了一口茶,語氣帶著冷淡:“你知道我不聽還沒確認的事。”
“我也就給你說一聲,就想著給你報告完那邊的事之后,接下來就要去確認這件事啊!”白衣少年猛地喝了一口茶,腹誹道:“就不能讓我喘口氣嗎?我就是遠遠看了一眼覺得像,她刻意用泥漿摸黑了自己的臉,而且一下子就消失了,我確認不了。不過她人只要在谷州城,想著要確認并不難,所以我才沒急著去做嘛?!?p> 藍衣男子悠然自得,輕輕轉(zhuǎn)動手中的茶杯,淡淡道:“也對,你考慮得不錯?!?p> 白衣少年搖搖頭,道:“不過估計也很渺茫,這都過了一年了,估計是死在哪里了。哎,可惜啊,都怪那個御龍幫那個新幫主!什么悼念前幫主,發(fā)誓一定要把那姑娘往死里追殺,拿她的肉當血祭。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竟然拿一個手無寸鐵的姑娘開刀。不過話說回來,雖然說他這一年行動看似越來越兇,但其實只是一個空殼子,也就這么回事吧?!?p> “反正我們被下了通牒,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有什么線索,都去跟一下吧!”藍衣男子喝完一壺茶后,站了起來道:“我走了。”
“誒?去哪兒呢?”
藍衣男子笑道:“圍觀迎親隊伍?!?p> ————————————————————————————————————————
于觀觀身上披了一件麻布袍子,躲在一個偏僻的巷道中。她在山里頭躲了四個多月,徘徊了幾個小村莊和大城鎮(zhèn),躲躲藏藏竟已歷經(jīng)了一年了。她已經(jīng)聽說御龍幫幫主過世,新幫主接任的事情,每每聽到別人在議論,那一個晚上的事情都會歷歷在目。
她清楚地知道,御龍幫的人還找她,就算已經(jīng)過了一年,她仍然不安全。想起一年前,她逃到了樂州,有一次餓了買包子吃。那個賣包子的大叔竟拿出一張畫像跟她的樣子對比過后,從懷里掏出菜刀要砍她。那時候她身體被劃了三刀,卻無處療傷,硬撐著身子逃到山里采野生藥材療傷,在山中足足躲了三個多月才恢復過來。
那時候聽伍爺說她還是半信半疑,但經(jīng)過這生死攸關(guān),她不得不真正地防備起來。御龍幫的追殺,可不是在說笑的。半年內(nèi),這御龍幫人,隨便走在街上都能遇到一個,似乎真的就是要置她于死地。若她繼續(xù)留在江南一帶,遲早都會暴死在街頭!
因此,她決定到北疆邊邑安定下來了,那邊御龍幫的人應該會比較少,而且他們也不會想到她于觀觀能逃得這么遠。
如今她跟著牛車進入谷州城,正等待著下一趟商隊出發(fā),坐上他們的運輸車北上昭仁城。在此之前,她必須找個人流少的地方,藏好過夜。
于觀觀在小巷中穿梭著,突然聽到大街上熱鬧無比,許多人都去圍觀。忍不住就想看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現(xiàn)在人來人往,她又刻意打扮了一番,應該沒有人能夠留意到她的。
默默安慰了一下自己,于觀觀躲在巷口暗處,隱在人群中圍觀熱鬧。聽路人說,有喜事的是定國公的長子穆初曦,他娶的是誠王李籌之女李云玉。李云玉于宴會上對定國公長子穆初曦一見鐘情,對誠王信誓旦旦說,非穆初曦不嫁。穆初曦聽聞后,就拿著聘禮到了駐守谷州城的誠王府邸,對誠王說夜里在夢中與李娘子相見,便日月思念,希望能夠成全這段姻緣。因此,這段姻緣也成了婦孺皆知的“月夢良緣”。
如今穆家先到谷州城辦一次喜事,隨后再回都城再辦一次,誠王過后也將遷回都城,谷州城將由新知府接手。
于觀觀暗暗搖頭,喃喃道:“夢中相見,誰信??!難道周公還有這閑情搶月老的活?”
“世間無奇不有,為何不信?”于觀觀一驚,一個著藍衣的翩翩公子,身在煙塵,卻不沾煙塵。
于觀觀心想,如此貌人,也許李云玉見了,也該一改她的誓言。
于觀觀低頭,下意識用麻布袍子遮住自己的面容。已有一年,她幾乎不敢跟生人打交道,這個人竟與她答話,她這是要回應還是不回應呢?
藍衣男子也沒有冒犯她,靜靜地站在她旁邊,再也沒有說話。
于觀觀看他似乎沒什么惡意,清了清嗓子,才道:“世間的確是無奇不有,卻有時還會分貧富低賤。如我這般出身之人,夢的都是食物,因為我們會餓,所掛念的也僅僅只是溫飽生存。而富家子弟,出身富足,無凍餓之虞,做的夢當然也都是風花雪月?!?p> 藍衣男子沉思片刻,才道:“姑娘說得有理,但是我仍然覺得,夢到的,或許是存在的,夢不到的,就代表世間真的沒有此事此物?!?p> 于觀觀輕聲道:“嗯,你也說得有理,我也只是些愚見,不敢跟你們這些飽讀詩書的富貴之人比較。”
藍衣男子歪頭看向于觀觀,于觀觀嚇得稍稍別過身子。
“姑娘認為我是富貴之人?”藍衣男子笑著,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道,“我衣著佩飾并不算出眾,姑娘是如何斷定我是富貴之人。”
于觀觀猶豫,低著頭又偷偷抬眼,一個俊俏的臉龐又映入眼簾。于觀觀抿嘴,稍稍別過臉,才道:“其一,初見公子,雖著裝毫不顯眼,但舉止得宜,談吐得體,說明教養(yǎng)很好。”
藍衣男子含著笑意,聽著于觀觀繼續(xù)道:“其二,衣著講究,從頭到腳精心打扮,干凈整潔,用衣,佩冠,佩飾皆以當朝禮儀為基準,特別是衣料?!?p> “其三……”于觀觀淡淡道,“鑒于第一與第二,我可以確定,不顯眼只是刻意為之,你如此打扮,只是為了偽裝。”
藍衣男子很鎮(zhèn)定,靜靜地看著于觀觀許久,于觀觀低著頭,不想讓他瞧見自己的臉。
還沒等藍衣男子說話,花轎從遠處緩緩到來,嗩吶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許久,于觀觀看藍衣男子專心地盯著熱鬧,自己也才緩緩抬起頭來。禮花滿天,陽光、藍天襯著紅艷,此情此景,浪漫動人。她眼眶有些灼熱,卻不舍得閉起眼睛錯過這難得的景色。
自己也許是好久沒沾這熱熱鬧鬧的煙火氣了,但是她相信,在不久的將來,她能獨自熬出頭,重見光明。
于觀觀又偷看了藍衣男子一眼,藍衣男子似乎感受到于觀觀的目光,也看了過來。
于觀觀嚇了一跳,重新低下頭。
不料藍衣男子竟抬起了手,輕輕將于觀觀頭上的一片禮花花瓣摘下。感受到別人的觸摸,于觀觀更加警惕,像一只被嚇壞的貓一樣,退后了一步。
藍衣男子給于觀觀晃了晃手上的花瓣,收到了寬闊的袖中。
于觀觀抿了抿嘴,兩人又是一陣沉默。
喇叭嘀嗒響,于觀觀和藍衣男子靜靜地看著紅轎子遠去,直到人群散去,風吹過,滿地慶喜的紅色卷起。
藍衣男子身形仍然未動,于觀觀也不知如何是好。因為總覺得,這個男子還有話想對她說。
果然,藍衣男子突然道:“姑娘覺得,這場婚禮如何?”
于觀觀想了想,道:“既然是雙方郎情妾意,自然會是一段好姻緣。”
藍衣男子眼眸閃過陰霾:“嗯,你說得對?!?p> 于觀觀看了看藍衣男子:“你好像不開心?”
藍衣男子有些愕然,隨后溫和道:“就是,有些遺憾?!?p> “因為婚禮?”
“嗯?!彪y道這個藍衣男子傾慕李云玉姑娘?于觀觀想著,后又看到藍衣男子若有所思的表情,安慰他道:“沒事,別人成親這種事,周圍也在看的每個人,不一定都得一副高高興興的樣子,畢竟這看似是大團圓,可還是會有人抱有遺憾的?!?p> “……”
于觀觀雖然聲細,語氣卻坦然:“你看啊,看戲的時候,如果男女主人公大團圓,喜歡男女主人公的其他角色都會很傷心?。∈遣皇??”
“原來你以為……”藍衣男子喃喃說著,于觀觀轉(zhuǎn)過頭偷瞧藍衣男子,看著他陷入思考,欲言又止,后緩緩地彎了嘴角。他的笑容姣好,像一滴落水,滴在她的心里,泛起了一圈圈的漣漪,靜靜地撼動著她的心房。
她聽到了自己強烈的心跳。
到底是命途多舛,一年來的逃難,許久未與人相見相識相知,見了誰,都必須防著他到底對自己有無殺意,心里砌了一道推不倒的墻,也沒有力氣再相信人心。但這場偶遇,倒成了這幾個月來可怖的遭難中,一段小小的暖意。
她的世界卻好像突然安靜了下來,心里只印著那一道美麗的風景。
藍衣男子看著人群漸漸散去,淡淡道:“既然姑娘猜測我的身份,那么可不可以允許在下也猜猜姑娘你的身份?”
于觀觀眨了眨眼,沒有說話。她于觀觀一介粗人布衣,身份也沒什么好猜的。
藍衣男子正眼看了看于觀觀,于觀觀依舊低著頭,不讓他看臉??从谟^觀半晌沒有回應,許是默認讓他說,他才緩緩說道:“首先,姑娘肯定不是什么富貴之人。”
于觀觀聽罷,怔了怔,不自覺笑了起來。
藍衣男子道:“姑娘的口音是南方口音,大概是從東南方來的?可是從你的衣服看來,皆組合了不同產(chǎn)地的紡織料。所以,姑娘……你的衣服,是偷來的?”
于觀觀震驚地看向藍衣男子,也是第一次正眼看這位藍衣男子面容。藍衣男子回看于觀觀,輕輕笑了笑,繼續(xù)道:“姑娘放心,就是猜猜罷了,我不會多管閑事的?!?p> 于觀觀皺起眉頭,聽藍衣男子繼續(xù)道:“你是今天早上才來到谷州城,身上還掛著運輸商車的稻草。接著就是,為什么姑娘你要刻意用泥漿抹黑自己的臉呢?看你衣物和鞋子的磨損,估計已然走了很多個城鎮(zhèn)、村莊甚至是荒山野嶺,你徘徊多處,看來是在躲仇人,抑或是,作為要犯在被通緝之中?”
于觀觀不敢作聲,僵在那里也不敢動。藍衣男子語氣坦然,就像隨便聊天的語氣道:“只是,若是某個地方的通緝犯,其實只要出了那個地方,你在其他地方基本是安全的,因為地方官府的手沒法伸這么長。那你又為何行事如此謹慎小心?難道你是政治要犯?”
“你不可能是政治要犯,在我的印象中,這一年內(nèi)沒有從東南方逃走的政治要犯。那么,最后只剩下一種可能了……不關(guān)什么朝局的事,你得罪的,是江湖勢力,遍布東南的江湖勢力。所以姑娘,你得罪御龍幫了?”
于觀觀警惕地盯著藍衣男子,情不自禁退后了一步:“你……你究竟是誰?”
還未等藍衣男子接話,于觀觀余光瞥見一個中年婦女瞇著眼往她這邊過來。于觀觀頓時清醒了不少,一眼不發(fā)扭頭就跑,拐入深巷。
那個中年婦女經(jīng)過藍衣男子的時候,偷偷地瞄了他一眼,也往深巷走去。
“喬裝成這般模樣,竟然還能被你們御龍幫人認出,這個小姑娘的境遇……實在悲慘。不過她的謹慎和毅力,更是令人敬佩?!彼{衣男子淡淡開口,中年婦女停住了腳步,回頭看了藍衣男子一眼。
“看來就是她了吧?”藍衣男子冷冷一笑,一步一步向中年婦女走了過去,“倒多謝你,幫我確認了我的想法?!?p> 藍衣男子往深巷處走去,留下了那個躺于地下的女人。那女人頸部中央多了一個血口子,身體痙攣,手伸于半空中似無法呼吸。不久兩腳一伸,沒了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