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星殿。夜觀朗星,清風如歌,好不愜意。
穆升陽提著燈籠轉過廊道,發(fā)現(xiàn)了一身綠裙的于觀觀坐在漆紅的欄桿上。銀盤如雪,落在于觀觀的眼睫毛上,順勢而下,眼睛、鼻子上,還有緊抿的嘴巴上,都鍍上一層華光。
穆升陽想,于晏年輕時之俊麗在江湖上曾成了一段佳話,好的東西遺傳到了這個孫女上,也算是做了一樁美事。
于觀觀轉過頭,發(fā)現(xiàn)了廊道盡頭的穆升陽。
“少主來賞月?”
于觀觀沒有從欄桿上下來,看向遠方道:“我聽言韶說,這里的賞月最好看了,就過來看一看。公子怎么這么晚也在這里?”
“一個人想些事情的時候在下也會到這里來?!蹦律柕?,“這里是除了西城摩星嶺之外最高的地方,在這里能看到紅槐之城的全景,以及不遠處的群山海岸。俯瞰山河,心胸會寬廣起來,頭腦也會清晰許多?!?p> “對。在這里,我倒是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但也有些不明白的?!蹦律栯S著于觀觀的眼光看向遠處。
“無需著急,很多事情,都是要慢慢咀嚼時光,才能夠明白的?!?p> 于觀觀轉過目光,對上穆升陽明亮雙眸,臉又熱了起來。于觀觀自那天醒來,已經見過穆升陽數(shù)次,雖說心里依舊有點兒緊張,想必已經不會再方寸大亂??涩F(xiàn)在想來,是高估自己了。
“我……”于觀觀趕快移開目光,道:“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公子,可以嗎?因為眼下,我只相信公子?!?p> “穆某有幸得少主如此信任,十分高興?!蹦律栍卸Y笑道,“少主請說,在下必定用心回答。”
“副幫主公冶先生……現(xiàn)在在紅槐幫,有多少勢力?”
“無法估計?!蹦律柕?,“但在下認為,應該超過五成。”
“五成的人?!”于觀觀咋舌,“他們就沒把于幫主放在眼里?”
“幫主處事較為懷柔,副幫主則果斷急進,因此副幫主在掌控幫中成員上更加柔韌有余。但于幫主有幫里的五位長老撐腰,加之百條商路當中,主要的商路于幫主是悉數(shù)掌控的。因此副幫主依舊無法動得了幫主的根基?!?p> “那言韶,是于幫主這邊的人嗎?”于觀觀歪頭問,“他聽幫主的嗎?”
穆升陽抬眼看了看于觀觀,才笑道:“少主是明知故問的?!?p> “那……他聽你的嗎?”
穆升陽靜默了片刻,才道:“他聽幫主的,也聽在下的。”
“那么,你……聽誰?”于觀觀的聲音越來越低,她不想問,卻不得不問。
“在下得于幫主的允許,只要不偏離正軌,可以不聽任何人。”
“不聽……任何人?真的嗎?”
“真的?!?p> 于觀觀若有所思,突然想到什么,從欄桿上跳了下來,仰頭對穆升陽開懷道:“那以后,我呆在這里,聽你的可好?”
穆升陽怔了一下,道:“少主什么話?你怎么能屈下于我呢?”
“現(xiàn)在的我什么都不懂?!庇谟^觀低著頭,沮喪道,“今天我有點盲沖直撞,一開局得罪了公冶玦,我知道言韶本來是個鋒芒不露、沒有野心的人,只是因為我,言韶大概也被牽連了一起記恨。十六年來,我沒有想過自己會做什么幫主候選人,我不懂,覺得這些事很難做。而且要跟那個很兇的公冶玦競爭,我很害怕,想起來都背脊發(fā)涼?!?p> “我身份特殊,我一下子出現(xiàn)在這里,大家似乎對我為什么在這里一早心知肚明。因為我聽說紅槐幫看重血脈,我是幫主唯一的親孫女,也該是幫主唯一意投的候選人。我若不意幫主之位,就此離去,可難免公冶玦那邊就不記仇了。那么,也許我能回去過以前的生活,但昔日那些曾經幫助過我的,救過我的人,會不會就遭到不幸?伍爺,也是因為我的倒霉運被拖累的?!庇谟^觀抬頭,對穆升陽認真道,“但如果我在這里,公冶玦以后當不了幫主的話,那就沒問題了。但在這里,除了你,我信不過任何人,甚至是言韶,我可能,心里也沒辦法真心實意去相信。但我什么都不懂,我怕我會再闖禍。所以,我聽你,你說什么,我都聽你的?!?p> 穆升陽神色柔和了下來,道:“其實,少主不用如此擔心,那點兒自保能力,在下和言韶還是有的,公冶玦也不能總是橫行霸道。但如果少主要留在這里,要聽在下的話,那在下斗膽先說一句,少主,請變得堅強,堅強到無須再聽任何人,無須再靠任何人?!?p> “我覺得,我不能做到呢?!庇谟^觀苦笑道。
“我會幫你的?!蹦律柨聪蜻h處,“在下,會幫你的?!?p> 于觀觀看著穆升陽的側臉,悄悄地彎了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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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穆升陽帶著于觀觀到了萬年閣,也就是于幫主所在之地。當于觀觀進入大廳的時候,一個老人巍然坐在高高的交椅上,神情肅穆。
這就是于晏幫主,紅槐幫的幫主,她的爺爺。
于觀觀小時候也有問過母親,爺爺是個怎么樣的人。母親曾說,爺爺?shù)钠飧赣H一樣,雖然是個溫柔的人,但平時就不愛顯露出來。
但現(xiàn)在這位爺爺,似乎并沒有母親所說的溫柔。到底一方霸主,也該是要有他的樣子罷了。
“參見幫主?!庇谟^觀正正經經地鞠了個躬,畢竟她不知道要該對這個人行什么禮。
于晏盯著于觀觀上下瞧著,沒有出聲。直到穆升陽的提醒,于晏才反應過來。
于晏輕嘆,道:“好孩子,以后不要行禮了,幫中也沒有這么多尊幼規(guī)矩?!?p> 于觀觀聽到老人的嘆氣,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搖搖頭笑道:“我以后可以不對其他人行禮,但對這長輩,這長輩之禮還是要的。畢竟,在我及笄之年,除了伍爺,我未對親人行過這樣的禮,也想不到世上還有我的親人。”
“好!都依你”于晏有點兒哽咽,盡量壓抑著,讓別人看著沒有絲毫怪異。
于觀觀跪下叩拜行了三次,于晏和穆升陽目不轉睛地看著,沒有說話。
于晏心里喜悅,卻不露聲色,緩緩道:“那件事,你考慮得怎么樣?”
于觀觀沒有底氣道:“我……我會留在這里。只不過,我想提兩個條件?!?p> “說!能做到,爺爺都會答應你?!庇陉贪l(fā)覺自己有些失態(tài),又正襟危坐:“爺爺會答應你的?!?p> “請您,盡量找到伍爺,并護他們周全。另外,盡量幫我找到任無雙的尸骨,好好埋葬。如果——尸骨無存,就幫他立好墳墓。然后是……我想讓穆公子教我那些……幫里的事情,可以嗎?”
于晏也沒怎么思忖,當即問道:“唔……升陽,你覺得怎么樣?”
“在下無異議。”
“那好,這些事情我都答應你?!?p> “謝謝……”于觀觀低了聲,羞澀道:“幫主,爺爺?!?p> 那句“爺爺”讓于晏心花怒放,他輕咳了兩聲,道:“升陽,你去召集一下人,我要讓別人知道觀觀的存在?!?p> “是?!闭f完,穆升陽退了出殿。
“觀觀?!?p> “嗯?”
于晏認真地問道:“你真的決定,要繼承紅槐幫嗎?”
于觀觀低頭,道:“其實……我還不知道。”
于晏看到于觀觀眼中的疏離,心疼地回憶道:“當年我脾氣倔,與你父母親置氣,他們帶著尚在襁褓的你離開紅槐幫,從此不知所蹤。也是一年前,幫中人無意中在漁丘驛站,查到滯留而無法送出的家書,才知道你和你的母親在漁丘生活了十幾年?!?p> “家書?是父親寫的?”于觀觀茫然道,“可是,從我記事開始,就沒見過父親了。母親說父親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但直到臨終,一直沒有說父親到底在做什么,他是不是還活著?”
于晏覺得痛心,強忍著悲傷道:“若是活著,又豈能留你孤苦伶仃?你父親,大概與你母親重逢了?!?p> 于觀觀雖然略為失望,但也未覺得太過難過:“原來是這樣,那這世界上,我真的就只有爺爺一個親人了。雖然我對是否繼承紅槐幫我仍然猶豫不決,但是有一件事是確定的,有親人在的地方,也是我的歸宿。所以爺爺若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也希望能為你去做?!?p> 于晏連忙點頭,道:“好!果然是我的乖孫女!”
于觀觀若有所思,道:“然而爺爺,其實我還有一個問題想了解?!?p> “你說?!?p> “我想知道,關于穆升陽穆公子的全部事情。特別是,他與紅槐幫的聯(lián)結,他為什么在這里可以如此……特別?爺爺,你……愿意告訴我嗎?”
于晏猶豫了一下,點點頭道:“好,反正你遲早都要知道的,不如早點告訴你?!?p> ……
當于觀觀從萬年閣出來的時候,穆升陽和靈鶯已經在門外等著。靈鶯見于觀觀出來,立即道:“少主,我接你回去沐浴更衣了!”
“哦……好?!庇谟^觀有些反應不過來。
靈鶯問:“怎么?跟幫主聊天聊到沒魂了?”
“沒有啦!”于觀觀看了一眼旁邊的穆升陽,道:“我還是抓緊時間沐浴更衣吧!不然就要耽誤了時辰?!?p> “不急,少主慢慢來就好?!?p> “慢慢來——就好嗎?”于觀觀忍不住又問了一次。
“嗯,未時升陽便來接少主您?!?p> “未——未時?!”靈鶯忍不住道,“可現(xiàn)在才午時,而且人已經全都在主廳里面了?!?p> “我……我聽你的?!庇谟^觀立即反應過來,“靈鶯,我們回房吧!”
“是。”靈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跟著于觀觀就走。但未走幾步,于觀觀又停了下來,對穆升陽道:“穆公子。”
穆升陽怔了怔,道:少主還有什么事嗎?”
“以后,拜托你了?!?p> 穆升陽聽罷,笑著點點頭。
于觀觀深深地看了穆升陽一眼,然后轉身。她想,無論是因緣際會還是只是宿命糾纏,她只覺得,能遇到他,實在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