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八年前我便死了,如今還怕再死一次嗎
芳華殿。
這座宮殿里住的人心是冷的,連帶著一花一木、一磚一瓦都是寒氣逼人。今日更為甚者,仿佛空氣都是絕望、窒息的。
當(dāng)景帝從一撂奏折中,拿起那一封告密信起,芳華殿便注定連僅有的溫存都面臨著被撕破的命運。
應(yīng)憐屐齒印蒼苔,
小扣柴扉久不開。
滿園春色關(guān)不住,
一枝紅杏出墻來。
好風(fēng)南來,芳華不值
景帝看罷,信手將它撕得粉碎,連鼻孔都?xì)獾么謿?。這首詩分明是諷刺景帝不值芳華殿,反被他人偷了花香去。
經(jīng)暗中排查,線子就發(fā)現(xiàn)了司徒容芷與墨秦的馬腳,景帝怒發(fā)沖冠地提著一把劍便向芳華殿沖去。
婢女青蘿見狀,趕緊找司徒蜓報信去了,幾經(jīng)周折才終于在儀王府見到了人。
“郡主!郡主!不好了!”青蘿邊跑邊喊著,一不小心竟被門檻絆倒了,她連滾帶爬地向司徒蜓匍匐去:“皇上……皇上要殺容妃娘娘!”
“什么?!”
司徒蜓正在府中品著夏織衣從宮外捎來的茶,聽著她說如何采初放的花蕊,如何收集清晨的雨露,才能煲出這樣的茶中極品。聽青蘿這番話,她驚得連杯盞也捧不住。
“方才,墨師傅來教娘娘學(xué)琴,與往常一般,并無不同。不知為何,皇上提著劍向娘娘問罪,還說非殺了娘娘不可!”
“…………”司徒蜓只覺得雙腿如失去了知覺般麻木,她恨不能沖到芳華殿,但她連站都站不穩(wěn)。
“平安,不如我陪你一道兒去芳華殿,凡事到那里看了情況再想法子。”夏織衣見司徒蜓已然魂不守舍,便細(xì)心地將她攙扶著。
天色漸青,云變得愈發(fā)地稀薄,朦朧的霧如蒸汽般氤氳,包裹著紅磚青磚瓦、長廊飛檐。
幾人剛到芳華殿,一場雨便如期而至,如牛毛,如花針,如絲線。
空蕩蕩的芳華殿里,彌漫著一陣淡淡的酸味——那是冷清久了的舊房屋才有的味兒,司徒容芷和墨秦伏跪在地,景帝怒不可遏地劍指二人。
司徒蜓見狀,也顧不上宮規(guī)禮節(jié),才進(jìn)殿便向景帝撲著跪下去。
“姐姐偏好音律,打從在王府時便是,入宮后皇上您讓墨師傅教學(xué),乃是姐姐的福氣,她心存感激尚來不及,又怎會做出這樣糊涂的事!請皇上不要聽信流言,皇上明察!”
“朕早已明察,今日非親手要他二人的命不可!”堂堂天威,竟遭此羞辱,景帝實在是惱怒至極。
夏織衣細(xì)細(xì)地觀望著容芷,一抹如美玉般的容顏,一雙空洞但依舊清冽的眼眸。
她雖跪著,但她的靈魂是站著的,不屈的。
那夜的琴聲,定是從芳華殿傳來的——這宮中除卻容妃,絕不會有人能彈出那樣的琴音。
“織衣與容妃娘娘既非舊識,也非新交,但我曾聽過娘娘的琴,超塵脫俗,與世無爭,能彈出那般琴音的,定然有著一個干凈的靈魂?!?p> 夏織衣也跪下來,替容妃求情。然而景帝盛怒,置若罔聞,覆手而立,只留一道威嚴(yán)的背影。
“皇上,我姐姐十四便入宮,如今已然有十載的光陰了。”司徒蜓幾近哭腔:“但我仍記得姐姐剛?cè)雽m那年,她對我說,她很喜歡宮里,不是因為宮里有比鏡王府更稀罕的寶物,山珍海味,綾羅綢緞,而是因為皇上您?!?p> 這樣的一番話,如風(fēng)般吹進(jìn)景帝的心里——當(dāng)初,他何嘗不是愛過的呢?原來她也是。
而如今,除卻巫山不是云。
“你可還有話要說?”景帝將劍指著容芷,眼如鷹勾般盯住她。
“我無話可說?!彼就饺蒈评浔鼗氐溃踔吝B抬頭看景帝一眼都不愿。
她竟敢自稱“我”!她竟敢連為人臣妾的禮法都拋!
景帝手中的劍猛烈地顫抖著,連同他正在歃血的心。
“你既一心求死,朕便看在往日情分上成全你!”景帝說罷,抬起劍狠狠地劈下去。
司徒容芷緩緩地閉上眼,仰起臉迎著景帝的劍。從前的點滴在眼前閃放——她因故小產(chǎn),他卻立馬迎娶了簫皇后,第二年便生下太子。
早在八年前,她的心就死了。
如今再死一回的,不過是她的一副枯萎的軀殼、一副沒有靈魂的皮囊罷了。
“皇上!”
“皇上!!”
夾雜在眾人驚呼聲里的,還有刀鋒挺進(jìn)血肉的聲音,帶著“撲哧”的噴血聲,沉悶且嘶啞。
司徒容芷睜開眼,大哭著撲過去抱住墨秦,他汩汩而出的鮮血染紅了她的白衣,她源源不斷的淚水打落在他蒼白的唇色上。
“你為何這樣傻!你為何!”司徒容芷歇斯底里地喊著:“你為何要擋這一劍,你的手廢了,往后還如何撫琴?!”
“皇上……臣的雙臂乃臣的另一條命,如今臣……臣以斷臂……血洗流言,還娘娘清譽……還請皇上……成……成全?!蹦貧馊粲谓z,茍延殘喘。
那雙手,撫過琴,弄過蕭,如今卻廢了。
“你既沒了彈琴的手,便不配再為樂師。朕要將你貶至大儲境外,終身與牛羊牲畜為群,不得從商從農(nóng),更不得娶妻生子!”
“罪臣墨秦……領(lǐng)旨……罪臣謝皇上隆恩……”墨秦強撐著斷臂之痛,伏地謝恩。
“從今往后,芳華殿更名為‘無望殿”,不準(zhǔn)種一花一草,不準(zhǔn)用一奴一才。而容妃降妃位為奴,終身囚于無望殿?!本暗劭戳丝此就饺蒈疲瑯O淡漠地說。
景帝是個極聰明之人,他自然明白——與其將此事鬧得人盡皆知,被天下人恥笑,還不如安個罪名將墨秦流放的好。至于司徒容芷,他偏要讓她生不如死地活著——這才是最令她絕望的。
司徒蜓雖替姐姐可憐,但事已至此能夠保住性命實屬萬幸。只是,家中的母親若知曉今日的變故,指不定會傷心成什么樣了。
夏織衣入宮不過五日,便目睹這樣的悲劇——她的心是隨著墨秦而流血的,她的心是隨著容妃而痛徹的。
深宮似海,今日這般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這座宮墻所困住的死靈魂究竟有多少?
無望殿外的雨愈下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