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沒有人生來就是怪物,我們只不過有比別人更渴望的東西
長生殿。
月清如水,繁星點點,晚風(fēng)習(xí)習(xí)。
“父皇他?!”
“是的,九月初十的事。”
“初十,初十……今日是滿月……”宮祈儀踱來踱去,不可置信地問:“您將消息封鎖了整整五日——這可是欺君大罪!”
“欺君?”花蜀繡面色不改地說:“先帝駕崩,又何來欺君之說?儀兒,我要你取而代之,早登大典?!?p> 夜很靜,靜得連月光“嘩啦啦”流淌的聲響都聽得見;夜很喧囂,潛在人心里張牙舞爪地作妖,使之不得安定。
“不?!?p> 宮祈儀用半晌的時間吐出一個字。
他是清醒的,抗拒的。
那是一個活生生的天下啊,那不是小時候哭著喊著要吃的一塊糖。
“”這是先帝在廢太子之后擬的密旨,他本就有心要將皇位傳給你。”花蜀繡遞出一份密函:“儀兒,那本就是你的位子——整個天下都是你的?!?p> 宮祈儀的嘴角抽搐著,連著手也不受制地顫抖著,就仿佛自己是個竊賊。
他從未想過爭搶,但他的母妃以他之名為他竊取了一個江山。
“不,母妃?!彼娜绲陡?,眼前浮起沙場狼煙、人仰馬翻,還有宮祈修葬身于錚錚鐵蹄之下的慘狀:“那是先祖?zhèn)冇醚庵鸬奈恢茫歉富室簧难?,是無數(shù)像五哥那樣的性命、鮮血打下來——它不屬于我,更不該由著母妃您操縱!”
“你到底是年輕氣盛些!”花蜀繡竭力地壓低了聲音,她多少是有些怒其不爭的:“你何曾想過,自古覬覦皇位者,成千上萬,你當(dāng)真以為那把龍椅有多么神圣嗎?手足相殘,爾虞我詐,你死我活,每一個坐上去的人都是踩著其他人的尸首走過去的!”
欲成大事者,沒有哪個人的鞋底不沾著滾熱的鮮血,沒有哪雙手是拿不起刀劍、放不下情和義的。
“恕兒臣做不到!”
他心意已決,拂袖而去。
“我已將簫皇后囚禁了足足五日,將所有知情者格殺勿論!先帝還躺在冰鎮(zhèn)的玉床上!滿朝文武蠢蠢欲動!”她歇斯底里地低吼,如同一只困獸:“我們沒有退路了!往前一步,是萬人之上,往后一步,是階下囚!”
“沒有退路的是母妃你?!彼o緊地皺著眉,心力交瘁地說:“把我拉上絕路的也還是母妃你!”
“那他們呢?”
“誰?”
“你從宮外帶回來的那個女人,還有她肚子里未面世的孩兒?!?p> “織衣……”
“若你為人君,則他們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榮華富貴,召之即來,享之不盡;若你不戰(zhàn)而敗,他們勢必要蒙受千刀萬剮,驚心泣血?!?p> 花蜀繡心里冷冷地笑了笑,宮祈儀系她所出,她對其性情品行、為人處世了如指掌。
他與她是同類,骨子里生來就是好強的,連血液里都流淌著相同的欲望。
宮祈儀所缺少的不過是一個推波助瀾的人,而她花蜀繡就是那個人。
“你簡直是個怪物!你也非要我變成和你一樣不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夠接受,像一個木偶般由人提著線。
提著線,讓他走違心的路。
“住口!”花蜀繡面色紅紫,眉眼猙獰,她好似一件被點燃的棉絮般一哄而起:“沒有我,你們統(tǒng)統(tǒng)都得死!若不是本宮秘不發(fā)喪,她簫皇后、宮祈億,還有那么多虎視眈眈、蠢蠢欲動的人,豈會讓你活著從兮楚回京?!還有你府里的那位,她還能有活口嗎??。?!”
“………………”宮祈儀啞口無言。
若不是花蜀繡,他也許會化作沙場上的一堆白骨,而他的妻兒也不過落個莫須有的罪名與下場。
人世間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言不由衷。他不想去做的、要的,還有別人削尖了腦袋想得到,這好比一個巨大的吃人的漩渦,時刻張開著血口大盆。
“虎符呢?”
花蜀繡莞爾地笑著問。
其實在紫鳶出塞前,花蜀繡就洞悉這宮墻里每個角落里的盤算,包括紫鳶與夫銘,甚至于簫皇后與長生,她也知道簫皇后打算對紫鳶下手,更知道景帝有心讓宮祈修平定兮楚。
她本想花解語從中離間,好讓宮祈儀心無旁騖地從宮祈修手里拿到虎符。但李奎之變、修王之死,反倒不偏不倚地成全了此事。
“拿到了?!睂m祈儀冷冷地回,末了,又反問:“你想我怎樣做?”
縱有千百般不情愿,他能如何?
如花蜀繡所說,若成了還好,若敗了,他許給夏織衣的那個現(xiàn)世安穩(wěn)便化作泡影,連同他無辜的孩兒也須得一并為這場戰(zhàn)爭付出代價。
事已至此,別無他選。
是的,他不得不臣服。
臣服于他人,也臣服于自己,臣服于他所愛的人。他從刀光劍影、金戈鐵馬里爬出來,絕不能使夏織衣還有那出世的孩兒鋃鐺入獄,受世人唾罵。
“靜候天亮?!被ㄊ窭C緩緩地抬起眼,那是無限的光芒:“天一亮,這宮里就要斗轉(zhuǎn)星移,改天換地?!?p> “儀兒?!被ㄊ窭C轉(zhuǎn)過臉,哀凄地說:“沒有人生來就是怪物,我們只不過有比別人更渴望的東西?!?p> 宮祈儀緊繃著臉,不予理會。
他接受,只因為他無法置身事外。
他緘默,只因為他無法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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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王府。
漫屋的喪幡,汾揚的香灰,整個宮殿里彌漫著濃重的香火味,一樽肅穆的棺木擺呈在靈堂的正中央。
甄浮嫣形同縞木地跪在蒲團上,搖曳的燭光打落在她慘白的面龐,了無生機。她活著,卻和死的人沒兩樣。
“甄荏呢?”
甄浮嫣察覺腳步聲,頭也不回。
白日里沒有見著甄荏,甄浮嫣覺著蹊蹺,便特意差人暗地里去傳他來。
“甄將軍他……不知所蹤。”
宮婢清河唯喏著,噤不成聲。
“不知所蹤?不知所蹤。”甄浮嫣冷笑著,忽而好似癲瘋一般地哈哈大笑。
“王妃……”清河跪著撲過去,泣不成聲。清河是甄浮嫣的陪嫁侍女,哪里見得了自家的小姐崩潰至這般境地、這副模樣。
甄浮嫣歇斯底里地吼著、鬧著。
她就是被撕扯得粉碎的血和肉,經(jīng)受著和他們生前一般無二的苦痛。
不,她比他們還要痛千百遍。
這就是生者的絕望。
“嫣兒姐姐……嫣兒姐姐!”
司徒蜓抹著汪洋的淚,痛哭流涕地朝著甄浮嫣奔過來。她從日落時得了音訊,便匆匆地連夜趕著回了宮。
她母親說,你這位嫣兒姐姐真真是個見天兒憐的,新婚燕爾還沒有個一兒半女就這樣了。
“平安?!?p> 甄浮嫣緩緩地抬起臉,那是怎樣的未老先衰啊,她的眼眸如同一條干涸的河流,沒有顏色,沒有歌聲。
……………………
儀王府。
“王妃,歇著罷。”
“天都快亮了,還歇著作甚……”
“您等了一宿,這樣身子哪里捱得???”
“我無事?!?p> “您得替孩子想想,還是歇下罷。”
“孩子……孩子……是啊,我還有孩子……襲舞,把燈給挑了罷,我想睡會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