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年、仕途順利的方孝孺,多少有些年少輕狂,天子號雅間,一層樓上空無一人,都被方孝孺包圓了,還吩咐下去,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nèi),自己要與道衍先生再次手談棋局,要防止被打擾。
道衍走上二樓,透過窗欄雕鏤看見方孝孺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真可謂是風(fēng)華正茂,如沐春風(fēng),才情迸發(fā)之姿,透著陽光甚為耀眼。道衍走在黝黑昏暗的走廊中,輕踏漫步的款款而來。在方孝孺看來有浮光掠影,曲徑通幽之感。
見到道衍來到,方孝孺起身相迎,拱手作揖,還未等道衍落座,方孝孺已經(jīng)磨拳擦掌,躍躍欲試要與道衍一較高下,說道:“上次一別七年,遺憾沒能與先生分出勝負(fù),今日約先生前來,想在討教幾局,不知可否?!?p> 道衍緩緩落座,開門見山的說道:“區(qū)區(qū)棋盤方寸之地的輸贏何足掛齒,不過游戲耳。要比,就比縱論天下的大棋局?!?p> 方孝孺聽了非常的振奮,來了興致,依然正襟危坐,問道:“哦?以先生之見,該如何比試?”
道衍目光直視方孝孺,略帶手勢,說道:“古有曹孟德青梅煮酒論英雄,今日我倆忘年之交,以這西湖龍井代青梅酒,也品察一下當(dāng)下的英雄如何?”
“愿聽先生詳聞?!?p> 道衍說道:“敢問方施主,如今天下之人誰可堪英雄之稱呼?”
方孝孺略表沉思說道:“當(dāng)今天子朱元璋,崛起于布衣,驅(qū)逐元廷,光復(fù)華夏,建立豐功偉業(yè),可稱英雄?!钡姥軗u搖頭:“當(dāng)今皇上雖可稱為千古圣主,但重用錦衣衛(wèi)爪牙監(jiān)視群臣,善用陰詭之舉,非英雄所為。”
方孝孺繼續(xù)說道:“太子殿下,含仁懷義,政績卓著,而且品行高尚,勤政愛民,可稱英雄乎?”道衍依舊搖搖頭,說道:“太子固然是個好君主,但是英而不雄,稍遜風(fēng)騷。”
方孝孺一時語塞,道衍用手直指方孝孺與自己,淡淡的說:“借用曹孟德的話,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p> 方孝孺既感且嘆,受寵若驚,舉手作揖:“得先生如此抬舉,實(shí)不敢當(dāng)?!?p> 道衍說道:“這世間唯有你我二人,是為了自己的信仰而活,而且是有條件為自己的信仰而活,是可以活出自我的。我們都是可以為了信仰,鞠躬盡瘁,付出畢生心血,哪怕粉身碎骨也渾然不顧,不過可幸的是,你我都有自己的原則和操守。這才是真英雄。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策,行于操守?!?p> 道衍繼續(xù)說道:“既然天下英雄屬你我二人,不如就你我二人,在這天地間、我大明的萬里江山來一番斗智斗勇,如何?”
方孝孺沒有想到,這平日里溫吞水的老和尚卻有如此的雄心和豪情,但也頓感可怕,這樣的人物怕是要攪得周天動蕩。
方孝孺趕緊說道:“既然先生,有如此大志,何不與我共同輔佐太子,以圖建功立業(yè)?!?p> 道衍轉(zhuǎn)過頭來,冷冷的對方孝孺說道:“方施主,難道不想與我一較高下了嗎?”
方孝孺呆住了,沉默了一會,目光變得冷峻:“先生請說,當(dāng)如何比?”
道衍鏗鏘有力,卻又內(nèi)斂的說道:“你來輔佐太子,而我追隨燕王,且看二十年后,誰來逐鹿中原,誰來問鼎九州?”
方孝孺如晴天霹靂一般被震撼了,拍案而起:“大膽,先生,你這是造反。”道衍繼續(xù)輕飄飄的說:“方施主,少年英雄,飽讀詩書,自然知道當(dāng)今皇上分封諸王,他日必遭兵禍,你我都無法避免這樣的事情發(fā)生,既然無法避免,不如就讓這一天早點(diǎn)到來,讓你我快速的撫平這大明的隱創(chuàng),不再留于后人,豈不更好?”
方孝孺沉默了,他發(fā)現(xiàn)在道衍面前,一切所謂的世俗綱常都無法圈束他,這實(shí)在是一個可怕的人,與這樣的人打交道,自己就像是一個透明人,你所有的虛假之態(tài),都會被揭露無疑。方孝孺也感到自己身上帶著一套枷鎖,他想卸掉,卻又無能為力。最終方孝孺欣然答應(yīng)了道衍這二十年之約,這一年是洪武十五年,二十年后的建文四年,靖難之役以朱棣的大獲全勝而告終。
方孝孺不愧是正人君子,也不負(fù)正學(xué)先生的稱號,他并沒有向朱元璋,也沒有向朱標(biāo),朱允炆檢舉過道衍,他一直在等待這一場以天下為大棋局對弈較量的到來。多年來,兩人還一直保持書信往來,不過一直都是用的化名,方孝孺用希古,道衍喚作逃虛子。
后來形勢對朝廷軍愈發(fā)的不利,方孝孺寫下了《昭衍集》一書,以備后來者重新舉兵的軍餉之用,其中還隱藏著建文帝的藏身之所。道衍和方孝孺還曾書信約定,不論雙方哪一方獲勝,務(wù)必要保護(hù)對方的主公不受損傷,以全君臣之道。
當(dāng)年的建文帝實(shí)則是無法逃脫的,因?yàn)榻鹆瓿且呀?jīng)被圍的如鐵桶一般,況且宮里還有朱棣的內(nèi)應(yīng),斷然是跑不出去的??芍扉鲆暳艘粋€問題,他最信任的鄭和,才是護(hù)送朱允炆逃離的真正的始作俑者。因?yàn)槌⒌难劬€,都是鄭和安插的。方孝孺等人暗挖隧道之舉,自然躲不過鄭和的眼睛,但他隱而不報(bào),還把眼線中的知情者,在攻城之際全部殺光,朱允炆這才有驚無險(xiǎn)的逃脫。
鄭和所做的一切,都是道衍一手策劃的,身為道衍的高足,鄭和對道衍自是萬分尊重和順從。至于鄭和為什么敢冒著被朱棣殺頭的大罪,在眼皮底下放走朱允炆,是因?yàn)榈姥芙o他講了一個道理。
道衍說道:“如果建文帝跑了,主公最有可能派你天涯海角的去找朱允炆。這樣你不是有機(jī)會去尋找自己心目中的圣地了嗎?至于怎么找,想去哪找,取決于你想讓朱允炆跑到哪里?”聽到這里,鄭和才欣然答應(yīng)放走朱允炆。
建文帝逃離金陵之后,就好像從人間蒸發(fā)掉了,道衍也不知道他的蹤跡。直到吳慶余繳獲了《昭衍集》的前半部分,道衍看到了首頁的一首詩,就恍然大悟了。
度厄
山寺鐘聲幽怨靈,無杖仁心肅世清。
斬棘穿林任平生,蒼穹無垠大道行。
與方孝孺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道衍一看就看出了朱允炆的藏身地點(diǎn),皇覺寺。在永樂十六年,道衍決定功成身退,但當(dāng)了一輩子和尚,終日與青燈佛經(jīng)相伴,早就無法擺脫僧人的習(xí)慣了。出于愧疚,也是想見一見這個他一直未曾蒙面的對手,所以道衍就把自己安養(yǎng)之所放置到了皇覺寺,由鄭和一手安排。
當(dāng)年失蹤之后的建文帝朱允炆,在皇覺寺等候兩年,也沒人勤王營救,齊泰、黃子澄、方孝孺,先后被殺,連自己的愛人方怡也香消玉殞,剩下朝廷大臣全部投降了朱棣。朱允炆見大勢已去,心灰意冷,就在皇覺寺出家為僧了,這一念經(jīng)就是近二十年,直到道衍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