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宿沒睡外加內心的憂慮，方艾精神恍惚了一整天，那盞朦朧的黃燈總在腦海里閃過，有幾次掄鋤頭的時候甚至出現(xiàn)了幻覺。
入冬以后三餐里的青菜便急劇減少，取而代之的是魚和海帶，海崖就位處第五冰帶邊緣，這里人跡罕至、水產豐富，要想吃到海里的蚌貝魚蝦自然得乘船下去捕撈。
其實海崖一直以來都有自己的漁船和捕魚團隊，大小漁船數(shù)十艘，每船有三分之一是自己人，另三分之二是戴著鐐銬的囚犯，一年四季出海打漁，幾乎次次滿載而歸，春、夏、秋三季打撈的水產九成拉出去變賣，剩下一成海崖自己留著，當然這一成也不會留給囚犯，而是給海崖上層工作區(qū)和海底一、二層的工作人員享用，日常補充營養(yǎng)。
但到了冬天情況就略有轉變，一來青菜的價格日漸抬升、運費也越來越高，二來海里的魚也比秋天少了很多，于是海崖就開始變更模式，增派漁船和人手日夜下海，擴大捕撈范圍，得來的水產不再對外交易而是留著自己食用，工作人員三餐里還能見著一些青菜，囚犯則全員改吃魚，連吃三個月。
海崖的產業(yè)里捕魚是盈利的大頭，鑿山挖洞屬于內部基建，至于女性囚犯的紡織工作則是自產自銷、蠅頭小利，然而譬如捕魚這種高自由度的工作自然落不到第五層的重犯身上，因為管理海崖的人知道，關在海底五層的囚犯里不乏一些體術高超又有頭腦的家伙，這些人一旦被放開手腳便很難約束，即便派人拿槍指著也不排除有逃脫的可能。
第五層囚犯每天面對的只有永遠鑿不完的巖體和粗淡難咽的飯菜，最近還得加上齁咸的熏魚。
方艾揮著鶴嘴鋤，目視著巖體一點點剝落，這種簡單重復的勞作讓方艾無法集中精神，他又開始反復回憶昨晚的夢。
一盞黃燈，再抽象一點就是一團黃色的光，無論怎么想也只能想到這兒了，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更不知道它有什么含義。
晚飯的時候方艾吃得飛快，也不管什么東西了塞到嘴里就囫圇咽下去，以至于根本連味道都沒記住，方艾滿腦子就只有一件事，睡覺。
回到囚室方艾早早地躺到床上，先蓋好被再暖被窩，然后閉上眼睛醞釀睡意，輾轉反側了一會兒又開始數(shù)羊，在這之前方艾從未如此渴望過睡眠，好在第五層比較安靜，沒有人大晚上的高談闊論指點江山，為早睡提供了基本條件。
人的困意不是說來就來的，強行改變生物鐘的行為并不科學，但方艾現(xiàn)在就要逆天行事，他要再到夢里去尋找那盞黃燈，記住它的模樣然后匯報給醫(yī)生。
但睡覺這種事情很玄乎，越想睡越睡不著，一般來說得先到生物鐘默認的睡眠時間，再躺上一張舒服的床，最后還得確保周圍沒人吵，天時地利加人和，缺了哪樣也不行。
現(xiàn)在方艾有了人和，地利也還算湊合，只差這最后一樣天時，前兩樣或許還能人為更改，但天時卻不可強求，到最后方艾還是一直等到晚上十一點才漸有困意，這才如愿進入夢鄉(xiāng)。
周圍一切開始變得模糊，霎時間整個世界都安靜了，又是那片熟悉的黑暗，四面八方皆等距，方艾一人獨立于中央。
這種夢在來海崖之前從未有過，方艾的頭腦很清醒，清醒得不像在做夢，仿佛所有一切都是別人腦中的幻象，自己只是一個旁觀者。
懸浮于這遺世獨立的空間中，上、下、左、右都是一片黑暗，方艾回想起電視里描繪的一個人的內心世界，基本上全是一片純白，主角在那兒孤零零地走動，但方艾一直覺得“什么都沒有”不應該是白色的，白色至少還有光，真正的“什么都沒有”應該是黑色，像現(xiàn)在這樣，純黑的一片虛無。
方舟里一切皆可能發(fā)生，因為這是設計師幻想的世界，設計師是人，玩家也是人，人與人的想象力平級，且幻想不需要依附于公理，所以如果說方舟里存在有某些違背常識的事物，方艾也斷然不會驚訝。
很久沒有這么安靜過了，安靜得像外太空，方艾與宇宙最深的接觸就是在南極隔著生命艙的艙蓋仰望星空，當時覺得很美很震撼，但方艾從中學課本上了解到那不是真實的宇宙，如果人能隨機瞬移到宇宙中的某點，那么下一眼看到的很大概率是一片漆黑外加一群刺眼的光點，運氣好的話或許回頭能看見一顆別人家的太陽，然后就瞎了。
對于方艾來說，只有兩腳站在地球上時才覺得繁星挺好看宇宙很浩瀚，真要是到了那分不清上下左右的一片漆黑，可能就不叫震撼改叫恐懼了。
現(xiàn)在方艾就身處于一片分不清上下左右的黑暗中，無助感比外太空尤甚，連個能當參考系的光點都沒有，越是這種環(huán)境下就越能激發(fā)一個人胡思亂想的潛力，想宇宙起源、想奇點爆炸、想正反物質湮滅、想曲率光速飛行，明明都是中學生的認知水平，卻不遺余力地替全人類最頂尖的科學家們分憂解難，最后想不明白還想想的就去當了科學家，想不明白還想吹牛皮的就去當了科幻小說家，想不明白就不想想了的終于回歸平凡善始善終。
想明白了的？想明白了的可能都被外星人請去喝茶了。
此時此刻方艾在想0和1，這倆數(shù)字小時候看還挺樸實的，念完大學卻反而不認得了，追根溯源，方舟里的所有一切都是一塊塊代碼，一串飛速跳動的0和1，除了玩家頭腦里的思維，其余的都是0和1，包括此時此刻周圍的一片黑。
區(qū)區(qū)兩個數(shù)字外加一大幫子程序員，就能構建出一個可以騙過所有人的虛擬世界，還有什么可能與不可能呢？說某件事不可能發(fā)生是欠考慮的，不變的永遠是變數(shù)，0和1就是最基本的變數(shù)。
方艾又開始懷疑世界，因為有些事物它解釋到最后就是無法解釋、鉆研到盡頭就會清晰地觸碰到壁壘，這道壁壘就是創(chuàng)世者的想象力，譬如方舟的壁壘就是設計師的想象力，雖然每個設計者都想把東西做得盡善盡美，但造東西不能憑空胡來總得有磚有瓦有規(guī)律，規(guī)律是自己想的，磚和瓦是地上撿的。
誰造的磚和瓦？對不起不知道，我來的時候就有了。
可能性為零不代表不可能發(fā)生，比如我要你拿筆畫一條一厘米的線段，可能性為零，但有可能發(fā)生，你可以畫一條線，再在零點九和一點一兩處各畫一個點，然后交卷，說你要的一厘米就在這兩點之間，它存在，而且我能證明它存在，但因為一個點除以一個區(qū)間結果等于零，所以它可能性為零，也就是說可能性為零的事上泛到高一維度就可能發(fā)生了，比方說方舟里的NPC和玩家都不能修改游戲規(guī)則，但設計方舟的程序員或許可以，想讓太陽從西邊出來？沒問題，嫌冷再給你加個太陽都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