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昂著頭,紅潤著眼睛,一步步的在街上走著,倘若有人認出他,便深吸一口氣,不多說什么,只是看著他;有人不認得他,轉(zhuǎn)過頭去,顯出了對他腹部鮮血的厭惡與害怕;無論認得與認不得,那人的樣子,給任何人的印象都是落魄、喪氣。
那人停住腳時,已是在龔府門前。朱紅色的大門上,兩道封條霸道的貼在一對獅子頭銅環(huán)上,而銅環(huán)上又扣著一把冰冷鐵鎖。
雪被風吹進寬敞的門道,落得有門檻一樣高,大門上頭的牌匾被一張白布罩著,傍晚時無力的斜陽照過來,被雪蒙著,夾著風,一股腦的撲在那人的臉上,那人的雙眼恍惚著;一幕幕的血色似真似幻,似乎有無數(shù)個掙扎的面孔從四面八方涌來,一聲聲地呼喊著那人的名字。
一聲沉悶的倒地聲,那人的身子直直的倒在了雪地上。
“二少爺,二少爺?!庇腥思奔焙暗健?p> 剛才的他,兩眼死灰般的盯著龔府大門,而在另一邊的墻角下,卻還有一個人頓就在角落里,冒著雪,一直呆呆的望著他,那眼神和他同樣灰沉。
明月找不見歸路,與黑夜廝守著,那是在沙漠中,他怎么等也等不到天明,只有一望無際的夜晚沒有盡頭的籠罩著。
寒冷帶著花的香味,鉆進了他鼻孔,他沒有察覺。一縷胡笳聲漸漸響起,似近非近,隱隱綽綽。這聲音有時清晰得已到了耳根,有時遙遠得幾近消寂。他喃喃著,心里面正責備這胡笳聲的薄情模糊時,卻又看到一盞油燈悶著微弱的燈花,在不遠處黑暗中閃爍著。
花的香味更濃了,除了胡笳聲遠處還傳來一聲聲的梵唱,那平和的聲音慢慢接近他,他聽得出了神。片刻后,黑暗中走出一位老喇嘛,那老老喇嘛身著一件紅色法袍,手中捻著一串佛珠,步伐得很慢,但每一步都穩(wěn)穩(wěn)當當,不過,那老喇嘛的眼睛一直閉著。
至于剛才的梵唱,便是從老喇嘛口中傳出的了。
他看看遠處的油燈微光,再看看越來越近的老喇嘛,笑了。
“您啊,多福。”老喇嘛躬身拜見,抬身時,雙眼已睜開。
一雙深邃的粗眼眶,刻滿了皺紋,眼珠里,帶著慈祥的凝視。
“我在做夢?!饼徢Ш砘囟Y。
“這里是大漠,人間的戰(zhàn)場,心底的極樂?!崩侠锢@過了龔千寒的話。
“這里是大漠,人間的戰(zhàn)場,人心底的阿鼻地獄。”龔千寒指著黑夜。
“這里是野蠻的沙場,血和命的交情,所以,我的夢里,他沒有白天?!?p> 老喇嘛點點頭:“大漠常年風沙肆虐,千古來戰(zhàn)爭不斷,有正義的伸張,有邪惡的猖獗,大漠是江湖,一個兵卒,就是一個俠客,揮一次劍,他們就能感到極樂的爽快?!?p> 龔千寒蹲下身,抓起一把沙,起身,松手:“沙子蓋住了俠客的功名仇恨,根本不存在的。”
“可你想的跟你說的不一樣!”老喇嘛瞪了一眼龔千寒,揮揮衣袖,扇走了揚起的沙塵。
“什么意思?”龔千寒盯著老喇嘛的眼睛看,想找出一些老喇嘛的用意。
“你的劍,想出鞘,想殺人,想報仇,想造孽哇!你想去大漠這樣一處沙場?!崩侠锏难劾飻D出了淚花。
“不出鞘,我的劍留著又有何用?我殺窮兇極惡的小人,殺人性泯滅的暴徒,我的劍,是該出鞘的!”龔千寒順手拔出了他的劍。
老喇嘛看著龔千寒的劍:“它是天下第一了?!?p> 龔千寒低頭笑著:“它就是它,一直沒變?!?p> “它該變了,你的劍能殺死四十六個人,那是你一劍封喉的風華,而它如今成了天下第一,就該做出改變;這把劍,如今已不再是你龔千寒一個人的劍,它屬于天下,屬于整個江湖。只要這把劍殺一個人,江湖中會有人效仿吶?他們能殺死一百個,一千個,甚至更多。你的對手,想超約你,就無時無刻不想著模仿你?!?p> 老喇嘛說罷徒手握住龔千寒的劍,語重心長的道:“這劍,是好劍!所以,它要多多寬容世事,多多寬容仇恨,多多寬容江湖,而世上,也正需要這么一把劍?!?p> “寬容就是放縱,放過一個惡人,那會死一片好人。你說,殺父滅門之仇,哪一件不是血海深仇?哪一件不是痛心疾首?我的劍,是正義的劍,不能不殺?!饼徢Ш粗侠秕r血橫流的手,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哪個犯錯的人不是在茫茫大霧里行走?你讓他們走出迷霧才是對的,而不是死在迷霧里,死在不明不白的罪惡里?!崩侠锏难炯t了整個劍刃。
突然,他的胸口一陣悶熱,他的夢做完了,也就醒了。
他一口淤血吐出,眼前頓時明朗起來,低矮的木梁,噼啪的暖爐,發(fā)黃的窗子,他躺在一個狹窄的小屋里,坐起來,摸摸自己的傷口,已經(jīng)愈合得差不多。
抬頭,又看見了桌上的劍。手里握著劍,他的心里安穩(wěn)許多。
砰的一聲后,屋外傳來了說話聲。
“你們干什么的?”
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說得很有力氣。
“君王門鳳凰舵,追查江湖要犯?!币粋€年輕的聲音回答。
“我院子里沒有要犯,就我一個人?!蹦腥撕莺莸恼f。
“有沒有?你說了算嗎?滾?!?p> “我看誰敢往前走一步?要搜人就踏著我的尸體搜。”男人的聲音呵住了不安穩(wěn)的腳步。
“亮刀,看架勢你很能打嘛,接劍!”
聲音越來越雜,刀劍互磨的聲音一停,便是徒手打斗的拳腳聲。
“都給我上?!蹦贻p的聲音大喝。
片刻后,院子里的聲音單一起來,只剩一個年輕的聲音。
“老二,用你的刀,給我剁了這個雜碎?!?p> “是?!?p> 老二就舉刀,照著男人的脖子,正要橫心下手。
啪,院子里小屋的門開了,一眨眼,一抹白色的影子。
那叫做老二的人手中,已變得空蕩蕩,刀被挑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