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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天依的漢國往事第一部

第一章 第二節(jié) 語言習得及其他

洛天依的漢國往事第一部 藍貓blct 5686 2018-07-30 15:43:44

  當貧居的年輕人將木案呈到天依面前時,她才有機會注意到自己在漢代的第一頓晚飯。

  案板里面有一只木盤,兩根筷子,木盤里裝著些米飯,一些葵菜點綴其間。印象中,漢代人似乎把這種飯菜混合的食物叫做“羮”。

  “kree??”天依指著這些飯,憑借自己感受到的上古漢語和現(xiàn)代漢語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猜測出一個字音,問道。

  “p?j la:j??!眳雾舱鲹u搖頭,指正了她的元音,“‘kra:?’la:j??!?p>  天依這才想起來羮被列在江陽韻,此時的主要元音當是a。她連忙改正。同時她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人用以表達否定時多用一些p-聲母字,它們的本字可能是“不”,也有可能是“否”“非”“弗”中的一個。

  天依又指著當中的米飯,問道:“mi?”

  呂聿征點頭,口中連連發(fā)出“njen”“njen”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現(xiàn)代吳語中的“然”,不過隨后仍是將標準的讀音發(fā)出來:“‘mi:?’?!?p>  天依試著延長了主要元音i,然后將喉嚨緊縮住,將這個音節(jié)收尾。這種喉塞音似乎是中古上聲的遠祖。在20世紀中葉的休寧話和溫州話當中,上聲還留有這個韻尾。還好,米的讀音,自古以來并沒有太迥異的變化。

  她遂又仔細觀察這烹熟的米來。這些米粒全然是微黃的,雖然色澤不如她在現(xiàn)世時吃的大米那樣白,但香味并沒有什么差異。等一下,這會的人們每日的主食就是它么?

  她抬起頭來,艱難地湊出幾個音節(jié),想詢問呂聿征是不是每天都吃得上米:

  “na:……nik nik……kai……l?s it?”

  由于自己的發(fā)音太不標準,對面一時不知道她在問什么。她旋還是回歸到最傳統(tǒng)的方法,在地上寫下了“女日日皆食之”這幾個字。

  呂聿征指著“之”這個字,說它讀“tj?”,不讀“it”。天依這才發(fā)現(xiàn)在拼湊詞句的過程中,她竟無意中將英語的指物代詞闌入了進去。她的臉唰地紅了起來。

  在尷尬之余,她突然想起來,“之”在西漢時期,其聲母雖然正在由tj轉(zhuǎn)?的過程中,但是呂聿征似乎仍舊讀tj。這樣讀起來,“之”的聲母恰好類似于中古以后漢語的“的”。說不定這兩個字背后記錄的是同一個語音在三千年間沒有經(jīng)過太大變化的基礎(chǔ)助詞,只是在先秦被記作“之”,在唐以后被記作“的”而已。

  呂聿征指指自己,說了一聲“??:”,又擺了擺手,說“p?j”,又指指口,說“l(fā)es”,又指指羮飯,說“mi:?”,天依大致理解出來這是“我不食米”。隨后他又重復(fù)了類似的動作,只不過這次沒有發(fā)“p?j”,而最后的詞從“mi:?”變成了“hlja?”。

  原來如此,這個hlja?想必就是他常吃的作物了。但它又是什么呢?天依一時沒想明白。光聽它的音,有點像現(xiàn)代甘陜方言里的“粱”,難道是高粱?但這會兒有高粱這個詞么?她突然想到自己名字中的“天”字也是hl-聲母,或許這個詞在后世演變?yōu)榱艘粋€t-聲母或者翹舌音的字也說不定。正當她猜測的時候,呂聿征已經(jīng)將它對應(yīng)的字寫在了地上。天依湊過去一看,原來是個“黍”字,他每日吃的主要是小米。

  天依連忙又吐出幾個詞,配合著身勢動作,表示自己不吃米,愿意同他一塊吃黍,不必如此費心,但呂聿征卻執(zhí)意要她進羮。她見這個青年如此盛意,最終也只能接受。當她將第一口米飯送入自己口中時,眼淚又不爭氣地涌了出來。

  呂聿征坐在一旁,充滿同情地看著眼前這個穿著異裝的落難女孩,似乎有無數(shù)的話想問詢她,但最終還是沒有成句,因為他知道他們之間的言語差異還遠沒有縮小到能夠平常交流的程度。他這時突然開始懊惱伏羲女媧造人的時候為什么要把人們的語言分成各種殊異的口音,以至于現(xiàn)在無法互相傳達各自的意思。他忽而又開始覺得,統(tǒng)一了書寫方式的前朝暴君,在這個時候,似乎不顯得那么可厭了。

  看著盤中的米飯和葵藿一口一口地進入這個女孩的腹中,呂聿征理了一下自己雜亂的發(fā)根,開始綢繆如何為這個姑娘籌得第二天的用度。自己素來的業(yè)務(wù)是在市上替人抄書,每日并不會比平常人賺多幾個子兒,且平日里并不常食用稻米,所以生活還過得去。但是她的到來卻改變了這個平衡的局面,雖然她看起來是一個言語不通的域外女子,但呂聿征可以從她的膚質(zhì)、衣飾和舉止中看出,她至少來之前絕對是一個體面人,那么自己那些摻著稗子谷殼、有時候還有沙子木屑的,價格賤到不能再賤的粟米飯肯定是不能給她進用的??雌饋砻魈焖荒芗影嗉狱c去給顧主們抄更多的書了。出發(fā)之前得提早燒上一壺熱湯,待回來的時候敷手臂用。

  是夜,天依和衣躺在榻上。在穿越過來的第一天,她還是不太敢脫下衣服晏然地休息,何況這個居室的環(huán)境非常簡陋,而且旁邊的側(cè)室中還酣睡著一個年輕男子。

  她仍是對自己當前的處境感到困擾。明明在前一個晚上,自己還和其他普通人一樣,睡在整潔舒適的臥室里,為何一覺醒來就進入了這樣一個極端異常的時空?自己這一天竟然什么事也沒干,只是和一個從來沒見過面的陌生人溫習了一下午的漢語史。自己的生活到底怎么了?為什么它要把自己投擲到這樣一個世界?這會不會根本不是穿越,只是一場導演好了的破綻較少的高級綁架?這間茅屋的外面會不會是一張幕布,幕布外面仍是斑馬線和紅綠燈,就如《楚門的世界》所展現(xiàn)的一樣?但倘若是這樣的話,事件的組織者為什么要專程花費人力物力來專門看自己的洋相取樂呢?

  呂聿征倒是很有睡意,一下子就進入了睡眠狀態(tài),從側(cè)室中傳來輕微的鼾聲??雌饋砣绻@個世界的確是公元前122年的時空的話,他作為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的一個生靈,毫無疑問是十分適應(yīng)這里的運行規(guī)則的——每天早晨搭船去洛陽做一天兩三枚錢,加起來不過十銖的苦差事,換句話說,已經(jīng)安于溫飽線邊緣的生活。這些都是他下午和自己用木柴筆談時交代的內(nèi)容。如果世界繼續(xù)沿著原有的軌道發(fā)展,他或許要一輩子蜷身在這個茅屋里面吧,然后在不知道哪一年因為貧病交加而去世,同這個時代的三千萬其他大眾一樣。天依這樣想著。

  不過,究竟如何幫助他改善環(huán)境,自己的心里也沒有半點主意。自己雖然已經(jīng)有一些工作經(jīng)驗,但在自己就職的期間,她大部分時間并不直接參與商業(yè)運作,何況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法則也不很熟悉,語言也還不通,所以天依對這方面也一時沒有什么想法。但若是想不出辦法,就意味著自己要每天賴在這個窮苦人家里,消耗他的血汗錢,這無論于他還是于己都是一種負擔。

  唉,或許這些都是一場夢境,只要自己再醒來一次,一切就都可以回到正軌,熟悉的親友也能再度出現(xiàn)在自己身邊了。

  “小籠包,叉燒包,奶黃芝麻豆沙包……”天依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許許多多自己從前寫歌唱過的食物,越想越餓。她夢到樂正綾穿著圍裙,端著這一盤盤顏色誘人、氣味芬芳的佳肴從屋門進來,將它們一盤一盤擺到天依面前。

  “我不要吃這些東西,阿綾——”天依想伸手抱住她,“不要離開我——”

  樂正綾模糊的臉上現(xiàn)出微笑,隨后像一陣煙霧一樣訇然消失了。天依伸出雙手,只摟著了一團空氣。

  長夜漫漫,窗外的知了叫得更聒噪了,將室中人低聲啜泣的聲音也蓋住了一些。

  第二日。

  天依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睡在扎人的草榻上。昨日用以寫字的那些柴火似乎被人收集了起來,搬到了其他地方。她聽到隔壁傳來異響,似乎是木柴在火中爆裂的聲音,噼噼啪啪的。呂生看起來很早就起來了,這會可能正在準備早飯或者其他什么東西。

  過了一會兒,外邊出現(xiàn)了輕輕的腳步聲,只見呂聿征端了木盆和一壺水走進來。

  “?a:j? p? m?n?!彼嚷掏痰匕l(fā)出了三個詞。天依運用她僅有的一點方言基礎(chǔ)和昨日的識詞經(jīng)驗,勉強辨認出是“我不聞”這三個詞。她點點頭,呂聿征繼續(xù)一字一頓地講下去:

  “na? pa? cj? lok?!?p>  天依辨識了好久,才認出前三個字是“女方之”,然而第四個字實在太過陌生。于是呂聿征在地上寫下了“俗”這個字,隨后指指水盆,做了做洗手和洗臉的動作。原來,他是在向自己咨詢自己那邊有沒有晨起盥洗的風俗。

  天依點點頭,呂生便將瓦壺中的水倒入木盆,隨后向自己揖拜。天依還沒來得及向他道謝,他便迅速退出了屋門,好像這個房間的屋主原來不是他一樣。過了一會,土壁背后又傳來燒柴的聲音。

  天依用手拎起一點木盆里的水,當指尖觸碰到水面的時候,她被水溫一激,倒吸一口氣,迅速抽回了手。

  太燙了。

  就在這個當兒,呂聿征突然又拎著壺推開門進來,往盆里加了些涼水,并向她表示忘了加水,隨后又滿臉漲紅著退出了房間。待天依用那盆溫水洗漱完畢以后,他又端著一盤熱騰騰的羮飯進了屋子。他好像一個給觀眾做表演的魔術(shù)師,手頭能夠不停地變換出各種東西。

  “女食乎?”天依問他有沒有吃過飯。她本來想說的是“女食畢乎”,但檢索了好久,也沒想起來畢的發(fā)音,只能暫時吞掉這個字。

  “小子方食矣?!眳雾舱餍χc點頭,將一只麻囊挎到肩上,天依這才想起來他今天要去洛上工作。

  “我能出不?”天依仍然是以最簡單的詞匯開始一天的交談。她想趁呂生出去的這段時間,好好探索一下外面。

  呂聿征連連搖頭,表示她連這個院子都不能出去。

  天依皺起眉頭,表示不解。

  呂聿征正坐下來,專門用口語、身勢和文字向她說明了她被鄉(xiāng)人識見的嚴重性,何況一個人在不熟悉的地界,很容易迷路,若是鉆進深林里,被野獸擒獲,就更糟了。她也不需要在屋子里待太久,等到下午的時候,他就會和每日同赴洛陽的另一個漁夫兄弟過來看她,到時候屋子里就熱鬧了。面對他的說法,天依只能選擇接受。將一切都交待清楚以后,呂聿征遂痛痛快快地離開了院子,啟程奔赴那個漁夫的家,開始他一天的生計之旅。

  吃完那盤量并不多的朝食以后,天依感到院子忽然冷清了下來,附近一兩里地的范圍內(nèi)似乎只剩下了她一個人,只有樹上的群鳥還在嘰嘰喳喳地啼囀。

  難道自己未來一段時間內(nèi)的生活就是這樣子?有人的時候,和樹上的那群鳥一樣和他說些話,到點了被喂點食,沒人的時候就在院子里干坐著?那自己是個啥呢?至少得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可是剛才呂生又向自己說了,野外還有獸類,何況自己還沒學會怎么說話,身上穿的又是從現(xiàn)世帶過來的衣裳,這會兒貿(mào)然出去的話,被人瞧見了,很難說不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為了安全起見,自己還是安心守在這個破院子里等他回來比較好。

  首先需要做的一件事情便是在現(xiàn)世也經(jīng)常做的洗碗。她收拾起桌上的木盤和筷箸,向門外走去,發(fā)現(xiàn)并無特別的盥洗設(shè)施。目力所及的,無論是缸也好,甕也好,缶也好,全都是盛水的容器,而并沒有專門用以洗滌的器物。天依突然想起來洛河就在門外,她尋打開柴扉,穿過一片蘆葦叢,來到河邊的一灘沙地上,蹲下身子來,舀水開始擦洗自己用過的餐具。這種勞動使她重新獲得了一點生活的實感,她感覺自己還沒有徹底變成一臺語言的交換機器。

  洗滌完畢以后,天依坐在廚室里,滿足地看著自己剛才收拾整潔的木盤。等呂聿征下午回來,他一定會夸贊自己整理餐具的手藝的。

  不對,呂生在走之前好像說過,自己在走之前也剛吃過朝食。他有來得及洗他的那一份盤箸么?

  天依遂仔細檢查了一遍庖廚,發(fā)現(xiàn)在桌子角落有另一份餐具。很奇怪的是,這份餐具并不像有人吃過的樣子,看起來也干燥,不像剛剛被洗過。

  難不成,自己早上吃的那一份早飯,實際上是他原先給自己預(yù)留的口糧,而他什么也沒吃?

  這么一想,天依對呂生的歉疚之情忽然又涌了上來。她想起雷抒雁曾經(jīng)寫過的詩:“昏睡的生活,比死更可悲;愚昧的日子,比豬更骯臟?!奔乃拊趧e人家里吃白食的生活,她一天都過不下去。天依攥緊拳頭,決定一定要在這幾天時間里面努力學會這邊的語言,然后就把自己變成一個普通漢人的模樣,跟著呂聿征坐著那個漁夫的船上洛掙錢去。

  正當她走回正屋,準備開始溫習昨天學過的詞時,忽然有一件明顯不屬于這個時代的物品引起了她的注意。

  在呂聿征家正屋那陰暗逼仄的墻腳處,竟赫然放著一只深灰色的雙肩包!

  自己在現(xiàn)世的時候,和阿綾出去旅游,自己就時常背著這個包,想不到它和自己一塊穿越過來了。

  天依拎起背包,拉開它的拉鏈,想從里面搜出些什么,然而里面空空如也。

  沒錯,兩星期之前,天依在家里閑著無聊的時候,剛好給這只背包做了次大清理。她頓時開始后悔自己半個月前做過的這個決定。就在這個當兒,她忽然又想起來,自己那次清理背包的時候,只清理了主要的內(nèi)容物,并沒有清理最外面的夾層。她連忙拉開夾層的拉鏈,眼前出現(xiàn)的并不是什么電子器械,也不是風油精、沐浴露、剪刀這類的實用物具,而是一件看起來有些年頭的印刷品。

  一本薄薄的,看起來只有八九十頁的黃皮舊書,最下面是商務(wù)印書館的logo,再其上,封皮中間有“(修訂本)”一行小字,再上面是大號中宋印刷體的“方言調(diào)查字表”,最上端是“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

  天依欣喜若狂。這本繁體字版《方言調(diào)查字表》可以說是表格版的《切韻》音系,只要這本小冊子在手,無論是歷史上的漢語各地方言語音,還是現(xiàn)代的漢語方言語音,都能夠在這幾十張表格上被歸納成大部整齊的語音系統(tǒng)。她急忙翻開那本小冊子,從果假遇蟹一直到江曾梗通,所有韻類俱在,沒有一頁缺的。

  天依迅速地開始了她的實驗。首先是“一”[?it],她將字表翻到了56頁,在質(zhì)韻這一列下找到了“一”這個字,它在橫行上從屬的聲母是古影母。那么也就是說,在這一頁當中,在沒有得到其他更多的信息時,暫且可以把影母下轄的所有字都視作是[?]這個聲母,比如“因”、“姻”、“印”,如果到時候?qū)嶋H情況有例外的話再另做變通;而縱列上的所有質(zhì)韻字,姑且也可以看作是同一個韻母,比如“日”、“吉”、“室”、“七”、“密”,它們的韻母八成就是[it]?!叭铡笔侨漳纲|(zhì)韻,那么將它的聲母和韻母搭配起來,這個字的字音就是[nit],而這與呂聿征昨天教給自己的“日”的讀音剛好切合。其他字的字音也可以通過這聲、韻調(diào)這二維坐標系推得,只要天依從人們口中考知這幾十個聲母和韻在這個地方的發(fā)音,以及每個字的聲韻地位。她尋開始細細地摩挲這本書,將自己昨日學到的詞都填進去,再找它的同聲母詞和同韻母詞,一一系聯(lián)起來。

  這個填字的過程一直持續(xù)到下午。天依憑借這張表和已知讀音的詞,系聯(lián)出了許許多多與其同聲同部的單字音,并且確定了幾個主要韻攝的韻母范圍,如魚虞部轄字的主要元音大部分是[a]或者[a:],之部轄字的主要元音多是[?]或者[u]。雖然類推字音的過程中可能會有一些偏差,和此時此地方言的實際情況可能會有乖互,但是這是目前考求大量字音的最有效方式。既然要在幾天內(nèi)迅速學會漢代洛下方言,就必須迅速從單詞句躍進到雙詞句的階段,必須迅速習得大量字音。在休息期間,天依順帶還在院子里找了把掃帚,一邊記誦字音,一邊將這個破陋的庭院打掃了一番。

  日頭逐漸移到了西邊,正當她整個人沉浸在字表和院子的蟬聲中時,門口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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