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一節(jié) 血親復(fù)仇
當(dāng)天晚上,天依把自己整個人縮在錦被里面,顧不上才愈合的舊傷,在被窩里翻來覆去,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這件事才好。
時間恍惚著過了幾日。上午,她收到了莫府的仆人傳來的書信。她打開一看,大約再過兩日就是刑期了。她舉著這支木牘,在房間里踟躕,抬頭一看,那個叫萬安的小仆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天依嚇了一跳,向后退了幾步。
“萬安,你突然過來,是有什么事么?”天依強作鎮(zhèn)定,問他道。
“先生,我總感覺最近家里有什么情況發(fā)生,可自己又拿不準(zhǔn),所以來找先生打聽打聽,看先生知不知道?!蹦莻€小仆人道。
天依聽罷,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呆立在原地。
“看來先生不知道,那小奴再去向其他人打聽打聽去?!毙∑腿顺莸?,準(zhǔn)備步出房門。
“慢著——”天依叫住他。
“先生何事?”那個小仆人又回過頭來。
“你……”
“先生今日看起來頗為躑躅……”萬安也感到很困惑,“小奴還要去打掃二公子的庭廡,如果先生沒什么事的話,可以讓小奴先走一步么?”
“……阿安,過來?!碧煲澜兴^來,坐到自己的榻上,又給他沏了一大碗茶。那個小仆人乖乖地照做,但仍然是一臉迷茫地看著天依。
“那個,你父親在賣你之前,待你如何?”過了好一會,天依才憋出一句話。
那個小仆人似乎察覺到氣氛有什么不對。他開口答道:
“我父親是世上最好的父親,他賣我實在是因為家庭所迫,不賣的話我們?nèi)叶蓟畈幌氯?。?p> “這樣……”天依又繼續(xù)說,“假使說,你父親有一天犯罪了,怎么辦?”
“洛先生是說我父親犯罪了?不可能,他是個老實本分的人,連在鹽里摻點細(xì)沙都不敢,絕對不可能犯罪的?!?p> “沒有,我只是說假使。”
“哦……”
“假設(shè)說,你父親有一天犯罪了,你會恨那個受害者嗎?”
那個小仆人捏著手指猶豫了好久,抬頭道:“不會。但是我是我父親的兒子,我雖然不會去恨那個受害者,但我也不會去加害我父親?!?p> “那你會去恨判決你父親死刑的人嗎?”
“……不會。犯罪的畢竟是我父親,是他有錯在先。那個判官只是秉公行事而已?!比f安仍是乖乖地說。
“是這樣的?!碧煲篱L吸了一口氣,對他說,“前幾天我在洛陽的巷子里被一個盜賊砍傷了,差點就被砍死。這個事情,你應(yīng)該也知……”
還沒說完,就聽到木碗摔在地上的聲音。天依連忙低頭把木碗拾起來,放到桌上,對那個小仆人說沒關(guān)系。那個小仆人沒有反應(yīng)過來,只是驚詫地看著她,良久,蹦出一句話:
“原來,在巷子里向先生行兇的那個人,就是我父親?”
“我之前去指認(rèn)犯人的時候,他說自開征了車船稅以后,就一天不如一天。到今年春天為止,家里終于什么也吃不上了,所以把他的兒子賣給了鄰人,又被鄰人轉(zhuǎn)賣到趙府上。而那個兒子的名字,正好叫‘萬安’……”
小仆人的臉色已經(jīng)變得煞白。
“那個,還有兩日就開決了。到時候我會帶你去法場上見你父親最后一面的……”
“我父親為什么會犯罪……”那個仆人眼含淚花,站起身來問天依,“為什么他這么一個老實人,會提著刀去行兇?就算生意敗了,到別處做點活計不行么?”
“這個……我實在也不清楚……”
“我父親為什么會犯罪……為什么會這樣……”他不停重復(fù)著這句話,喃喃著走出屋門。
時間又過了兩天。洛陽的法場上。
天依瞞著莫公子和府上的其他人,一個人帶著萬安來到了法場。場邊站著一排背上插著木標(biāo)的人,高矮胖瘦都有,臨刑的面貌則各不相同。萬安一下子就在人群中認(rèn)出了他父親,馬上沖過去和他抱成一團(tuán)。
天依只是在遠(yuǎn)處遙遙地看著他們。這對父子一邊哭,一邊說著什么事情,還時不時地看向自己這邊。不一會兒,劊子手和監(jiān)斬官也就緒了,幾個吏卒拉開萬安和其他前來探視的家屬,將犯人們帶上殺場,準(zhǔn)備開始行刑。
萬安默默地走回天依身邊,抹了抹臉上殘余的淚跡。劊子手從第一個犯人開始斬,天依全程捂著眼睛,不敢看行刑的場面。她聽斧頭落到第五下的時候,站在一旁的萬安突然用盡自己的嗓子,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向殺場仆去,跟圍場的吏卒扭在一起。天依抬頭一看,那個曾經(jīng)在巷子里舉刀砍自己的男人,這個小仆人的父親,已經(jīng)身首分離了。大股大股的頸血在泥土地上蕩潏開來。
午后。行刑結(jié)束了,萬安帶著裝著自己父親尸首的麻袋,和天依走在洛陽郊外的樹林里。萬安緊緊地拖著那個血淋淋的麻包,低頭不發(fā)一語。
天依不知道跟他說些什么好,似乎不管說什么,都無法弭平這個少年的陰影。
“對不起……”想了好一會,天依只能對萬安說這樣的三個字。
對面似乎并沒有作答,只是低著頭繼續(xù)走路。又走了一段距離,萬安忽然抬起頭對天依說:
“先生,您先走吧。我想和父親單獨待一會兒,可能會把袋子打開,我怕先生看到會……”
天依點點頭,表示理解,自己走到前面不遠(yuǎn)處的地方,背對萬安和他的麻袋,專心看眼前的風(fēng)景。這里的竹林長得很高大,最矮的一株也有六七米高,而且可以看出,土地的肥力尚好,山上的竹葉青翠青翠的。天依想到了從前看過的芥川龍之介的小說《竹林中》,里面以不同人角度敘述的一件命案就是在這樣的一片竹林里發(fā)生的。
秋風(fēng)一吹,整個林子沙沙地作響,聲音大極了。
天依的耳朵一時被風(fēng)聲吸引了去,沒有注意到身后傳來的腳步聲。在這致命的一剎那,天依突然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什么東西塞住了。眼前的竹林和天空都變成灰色,她低頭一看,自己的胸口插著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匕尖還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血。
“為什么……”天依的喉嚨已經(jīng)不太能發(fā)聲了,她用最后的一口氣吐出這三個字。萬安并沒有選擇回答,而是慢慢地將匕首退出天依的體內(nèi)。天依眼前一黑,整個人仰倒在了地上。在視力消失的一瞬間,她眼前最后的畫面是無盡的布滿烏云的天空,以及左下角萬安那張凝重的臉。
視域消失了。天依感覺整個人的意識在逐漸地弱化。全身的感覺器官只有聽覺和觸覺尚在正常運作,似乎那個萬安正在用匕首一刀一刀地扎自己,好像在解一頭被置于死地的牝牛一般。
在那一剎那間,天依忽然有一股睜開眼睛的欲望。她奮力一睜,發(fā)現(xiàn)自己做到了。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但過了一會兒,視覺開始變得清晰,近處顯出了床頭幾案的輪廓。身上的感官也恢復(fù)了,衾被的暖意不斷地向她身上涌來,她第一次對被窩感到如此親切。
原來自己做了一場噩夢。白天的思緒實在太重了,以至于到夢中都在想象可能會發(fā)生的情況。
這樣看來,似乎確實如莫公子所說,不太應(yīng)該告訴那個小仆人關(guān)于他父親的事情。天依翻了個身,想道。
之后的好幾天,自己都沒有向那個小仆人訴說任何關(guān)于他父親的事。過了幾日,上午,她收到了莫府的仆人傳來的書信。她打開一看,大約再過兩日就是刑期了。
咚咚咚,外面?zhèn)鱽硪魂嚽瞄T聲。天依打開門一看,是萬安。雖然之前在夢里已經(jīng)遇到過相似的情形了,但天依還是嚇了一跳。
“萬安,你突然過來,是有什么事么?”天依強作鎮(zhèn)定,問他道。
“先生,我總感覺最近家里有什么情況發(fā)生,可自己又拿不準(zhǔn),所以來找先生打聽打聽,看先生知不知道。”
等一下,為什么跟前幾日做的夢一模一樣?
“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聽說過關(guān)于你們家的任何消息?!碧煲罁u搖頭,“這樣吧,以后如果有什么情況的話,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的?!?p> 天依一邊撒著謊,一邊恨不得自己掌自己嘴巴。
“那多謝先生了!”萬安向天依道謝,“其實小奴身若浮萍,先生本不用專門費心去關(guān)注小奴的家事的……”
萬安說完,便轉(zhuǎn)身往門外走。
“哎,慢著——”天依忽然叫住他。
“先生何事?”
“阿安,就算聯(lián)系不到父母,也不要太悲傷。以后有什么事情,來找我便是,我就是你在府中的父母了?!?p> “先生說笑了,小奴不敢勞煩先生。”
“不,這不妨的?!碧煲勒f,“有什么難處盡管說,我以后會盡量幫你擺平?!?p> 轉(zhuǎn)眼之間,文書上預(yù)告的刑期就過了。天依并沒有帶萬安去法場,莫子成聽聞了結(jié)果,接連贊賞天依做了對所有人都好的選擇。
說起來也奇怪,自那天以后,萬安似乎比之前表現(xiàn)得更加上進(jìn)。再加上暗中頗受天依和莫子成的襄助,沒過半個月,就從小奴轉(zhuǎn)成了伍卒,去司馬營下當(dāng)兵了。這個勤勞的小兄弟也初步實現(xiàn)了自己人生的大翻身。
不管怎么說,這一場艱難的抉擇終于做完了。天依擦了擦汗,感覺心有余悸。雖然萬安并沒有見上他父親的最后一面,甚至他絲毫不知道這個消息,但是從結(jié)果上看,沒有告知他這件事情反倒對他自己的發(fā)展和其他人的安全更有幫助。
時間很快就到了冬季。一日,天依正坐在桌邊喝茶取暖,忽然有仆人來報門。
“洛先生,有人來訪?!?p> “是誰?”
“是那個在趙司馬軍中任職的小仆人,就是萬安。他說要來向您報恩?!?p> “喔……請他進(jìn)來。”
那個仆人應(yīng)聲出門,不一會兒,一個哈著寒氣的小士兵走進(jìn)了屋門,面朝天依站定,躬身行了一個氣派的軍禮。雖然他年紀(jì)尚輕,但是披上一身札甲以后,整個人也變得精神了許多。
“哎,萬安。好幾天沒見到你了?!碧煲佬χ鴮λf,“看起來你在軍中還挺不錯的。”
“是啊,這都托了洛先生和莫先生的提舉,小子才能由仆奴到步兵?!?p> “這都是我該做的。而且這也不全是賴我們提舉,你自己之前是府上最刻苦的一個仆人,從資質(zhì)來說,比大多混日子的仆人要優(yōu)秀很多了。我們看出你是一個可造之材,所以才引薦你入軍的?!?p> 萬安心情激動,一再向洛先生拜謝,拜到最后,竟然兩行清淚流了下來。
“哎,阿安,怎么了?”天依問他。
“我自己已經(jīng)過得這么好了,然而我的父母卻還不知道在哪里過著苦日子!我該怎么奉養(yǎng)二老呀?”萬安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
天依心里一咯噔。
“那個,我其實出去的時候一直在打聽,只是一直沒打聽到而已。倘若有一天探聽到消息的話,會第一時間報知你的?!?p> 話音剛落,天依眼前閃過一條寒光。萬安拔出插在腰帶上的環(huán)刀,猛踹了天依一腳。
“阿安……你已經(jīng)知道了?”
“自我入軍以后,他們把什么事都告訴我了。你們老早知道了那個犯人是我父親,可就是故意蒙著我。今日到這里來,本來還想給你留個活路,看看你是否還要繼續(xù)蒙騙我下去。沒想到你仍是……”
“阿安,我們做這些都是為的你好……”
“為我好?”他冷哼一聲,“我全部的生命都是父親給的,我就算死了,也得讓我父親活得好好的。你們卻懾于自己的安危,讓我一輩子再也見不上我父親!我在府上打拼努力是為的什么?不就是為的有朝一日能夠養(yǎng)活父親么?你說我現(xiàn)在活在這世上還有什么意思?”
“阿安,不要自暴自棄……你父親還要靠你來延續(xù)你們家的宗族血脈……”
“宗族血脈?”萬安愣了一下。當(dāng)他停下來遲疑的時候,府上的兵丁已經(jīng)把這個房間團(tuán)團(tuán)包圍。
“??!”他看著外面滿屋子的士兵,咬了咬牙,“已經(jīng)回不了頭了!”
他在一霎間選擇劈下了手中的環(huán)刀。天依再一次見到了自己的血,她捂著脖頸,沿著墻皮慢慢地倒下來。她看到滿院子的兵丁都沖將進(jìn)來,萬安揮刀與他們搏斗,沒擋上一下就被人刺倒在地。眾人連忙把自己抬出去搶救,最后浮現(xiàn)在天依面前的,是趙筠和晏柔焦急慌張的面容。
天依整個人掀開被子,坐了起來,大口大口地喘氣。意識和感官再一次恢復(fù),室內(nèi)的寒氣突入被窩。她感覺自己的后背濕了一片,都是做夢時出的虛汗。
太可怕了。竟然是個連環(huán)夢。天依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不一會,外面的冷風(fēng)又滾了進(jìn)來,她連忙又躺回榻上,把被子蓋好??雌饋砻魈斓孟匆幌卖辣涣恕?p> 天依這次再也不敢模模糊糊地睡去,怕又進(jìn)入另一場噩夢。她掐掐自己的手臂,一股痛感傳來。掌握了痛感就掌握了現(xiàn)實,天依這才舒了一口氣。
回憶一下,自己今夜做的兩個夢,分別走了預(yù)設(shè)的兩種路線,但是每一種路線都引向了最壞的結(jié)果。天依的心砰砰地跳,愈發(fā)地拿不準(zhǔn)應(yīng)該如何選擇了。她開始細(xì)想之前那兩個夢的細(xì)節(jié),似乎自己走第一條路徑時,所面臨的危險屬于那種具有比較大偶然性的事件,沒有什么發(fā)生學(xué)的道理,就好像自己被捅時,曾經(jīng)詢問萬安為什么向自己復(fù)仇的原因,他最后選擇緘口不答一樣。夢境在構(gòu)筑這樣一種情境時確實沒有清晰地表述出它的合理性。這種結(jié)果實為一個極端事件,只要自己安撫好萬安的心理,基本上還是可以把控住事態(tài),說不定也還能讓他留在府中繼續(xù)工作。而相比起來,走第二條路徑時,所面臨的危險似乎尚有些邏輯上的發(fā)生可能。自己若是在行刑之前沒有選擇告訴萬安實際的情況,那恐怕這會是一個持續(xù)一生的遺憾。至于當(dāng)萬安從不論什么渠道得知這個情況以后,這個遺憾會對他的內(nèi)心造成多大的沖擊,讓他對自己產(chǎn)生何種程度的仇恨,自己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天依再三思量,初步?jīng)Q定還是在接下來的某個節(jié)點把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萬安。畢竟不考慮結(jié)果和影響,他作為一個當(dāng)事人,有權(quán)知道這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說白了,自己無論做出何種選擇,整件事當(dāng)中最無辜和最可憐的都是他。至于他如何選擇,就交給他去決斷了。
然而翻了個身,天依又踟躕了起來。她將剩余的夜晚都沉浸在了問題和焦慮當(dāng)中,一直捱到拂曉,方才困倦地睡去。
——第一節(ji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