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二節(jié) 法官
待天依再一次醒來,已經(jīng)是上午時分了。她懶懶地睜開眼睛,打了個哈欠,起身梳理頭發(fā)。她已經(jīng)記不太清昨晚最后做的決定是什么了,似乎自己到睡著的時候都仍然在糾結(jié)。
先進來問安的是晏柔。晏柔端著一件食案,里面盛著米粥,稠粥的頂面上點綴著幾根腌菜——這是晏柔在咨詢海國的食俗以后特意加的。
“阿洛為什么今天起得這么晚?”晏柔一眼就觀察到了天依朦朧的睡意,問道。
“昨晚上做了幾個夢?!碧煲缽年倘崮莾航舆^米粥。
“什么夢?”晏柔坐下來觀察天依后背的傷情,“老輩人常說,你白天想到什么,晚上就夢到什么,阿洛是有什么心結(jié)么?”
天依只是小口地啜飲著粥。
“我看阿洛昨天被莫公子接去了官獄一趟,是跟那個有關(guān)系么?”
天依點點頭,仍是不說話。
“是因為那個兇手?”晏柔問。
“嗯?!?p> “他只不過是個該死的人而已,阿洛不必專門擔(dān)心他。難道那個人跟阿洛有關(guān)系?”
“算是吧。”
“是阿洛的親故?知交?那他怎么又會害你呢?”
“晏柔姐,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你?!碧煲捞痤^來對晏柔說。
“有什么事情是阿洛不能告訴我的?”晏柔聽了有點生氣,“這么大的事,為什么你第一時間想的是瞞著我?我連替你擔(dān)心一下都不行么?”
“晏柔姐,這事不能向府上其他人說?!碧煲腊杨^轉(zhuǎn)過來,對背后的晏柔道。晏柔愣了一會,隨后點點頭,表示自己絕對守口如瓶。
“你知道我們府上那個萬安么?”
“哦,知道。四月來的,怎么了?”
“你對他印象如何?”
“還行吧,跑腿、掃灑這些活干得比較多,看起來挺勤勉的,我看小主人也經(jīng)常稱贊他。”晏柔說,“他是兇手?我看他沒有被捕走呀?!?p> “……兇手就是他父親?!?p> “???”晏柔驚了一下,隨后說道,“那我們得保護好他,讓他跟這個父親撇清關(guān)系,最好不要株連到他?!?p> “還有,他父親可能過幾日就要開斬了,這或許是他見父親的最后一次機會?!?p> 晏柔聽罷沉默不語。
“我昨天一直在糾結(jié)要不要把這個消息告訴他。莫公子跟我說,最好不要告訴,因為他肯定會去看視他父親,去了的話,府上就不再信任他了,因為他是一個犯人的兒子。而他現(xiàn)在還不知道這個情況,所以府上尚覺得他沒有危險?!?p> “確實,我也不希望因為這件事,就輕易地斷送掉他的前程?!标倘岬溃暗侨绻麚Q作是我的話,我只要知道這個消息,就一定會去找我父親的?!?p> “晏柔姐希望讓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他?”
“如果不告訴的話,以后他若從別人那里知道了這個消息,指不定得多恨阿洛。至少我們現(xiàn)在告訴他,還可以把握一些東西。”
天依沉思了一會兒,點點頭。
“我昨晚夢到的就是這樣?!碧煲勒f,“我夢到我瞞著這個消息,結(jié)果他之后不知哪一天,從別人那里聽到了這個事情,回來一刀就把我斬了?!?p> “如果萬安跟他父親感情很深的話,那確實有這個可能。不過一般這種極端的情況是不太可能發(fā)生的。畢竟你也是為他好?!?p> “……希望如此吧。”
“而且,我總覺得問題的關(guān)鍵還不在這兩個選擇上?!标倘嵬蝗幌氲搅耸裁?,“你想,你不管是告訴他,還是瞞著他,他的父親終歸是要被決的。如果換一個路子,我們想辦法讓劊子手刀下留人,這樣不是比那兩個選擇都好么?莫公子不是太守的兒子,專理刑事么?他又待阿洛如此好?;蛟S我們向他求求情,還可以延一延?!?p> “不?!碧煲罁u搖頭,“這件案子不止?fàn)砍段?。莫公子說,他在我們這個案之前還有另外一個案底,死罪基本上已經(jīng)定了。如果我們用莫公子的關(guān)系干預(yù)判決,那另一位受害者的家人怎么辦?這對他們一點都不公平……”
“阿洛說的也是。”
突然,從屋門口又進來一個人。天依和晏柔朝那邊看去,正是她們剛才議論的那個仆人,萬安。天依一下就想起了昨晚的兩個噩夢,兩個人都嚇得退后了幾步。
萬安似乎顧不上敲門了,直接闖了進來,雙膝一跪,就朝她們倆噔噔噔地磕頭,好像自己的頭是顆鐵腦袋一樣。
“阿安,不要這么激動,起來說?!标倘嵘锨胺銎鹚?。他仍是跪著,抬起頭來,滿面淚痕。
“我們剛才說的話,你都聽到了?”天依站在床邊,緊張地問。
“嗯?!彼亮瞬聊樕系臏I,“小奴只是來候門,但在門外忽然聽到兩位的談?wù)摚跃鸵恢倍阍趬ν馔德牎⌒∨珶o禮……”
“不不不,這種事情沒有及時告知你,真的……”天依也跪了下來,“希望你原諒我們……”
兩個人遂這么對著跪著。晏柔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她們兩個人從地上整起來。萬安仍是不停地流淚,問天依自己父親的情況。
“你父親被關(guān)在洛陽的官獄里。”天依說,“曹吏在洛陽城里大加部署,在前天把他捉拿歸案。我昨日去指認(rèn)犯人,聽其聲音,辨認(rèn)其形容,確認(rèn)沒有抓錯。他第一時間認(rèn)了罪,但是很犟,說當(dāng)時就不應(yīng)該去探那個箱子,早早殺掉我?!?p> “父親的脾性確實是這樣……”萬安點點頭,“為了一點小事都會和鄰人吵起來,吵到最后就是摔東西、打。別人拽都拽不開。他有幾次從集市上歸家,都是帶著瘀傷回來的,指不定在市上做了什么。”
“那你小時候應(yīng)該沒少挨父親的揍?”晏柔問道。
“那倒沒有?!比f安說,“打我記事以來,父親就待我很好。有時候我母親喂我粥,我吃燙了,他就一邊吃菜,一邊罵母親怠慢了他這一根獨苗。我母親給我喂完粥,就乖乖蹲到墻下,他就開始打踹我母親?!?p> 天依和晏柔聽了這個,竟一時塞住了話。
“我父親是待我好,但是我當(dāng)時也總覺得,是不是不應(yīng)該待我這樣好,我母親每天……”
“不,阿安,這哪里是待你好?!碧煲婪鲎∪f安的肩膀,“他或許一直跟你說這是對你好,但在孩子面前做暴怒、毆打這種事情,這實際上是在害孩子?!?p> “我父親每次打母親的時候,我都很害怕,怕我父親把母親打死了,就坐在旁邊哭?;蛟S確實跟洛先生說的那樣,這不是待我好的表現(xiàn)。但他確實平時買回來什么東西,比如幾顆雞子,首先就給我吃,然后給母親吃,最后自己再吃?!?p> “只能說他的初衷是好的,但是太不該……”天依繼續(xù)敘述,“公吏問他為什么犯罪,他說日子過不下去了,生意也敗完了,自己又沒有地,兒子和婦人都賣掉了,家中現(xiàn)……”
“等一下,母親也被父親賣掉了?”萬安如聞?wù)ɡ祝麄€人更加崩潰。晏柔一邊撫著萬安的背,一邊安慰他。
“我當(dāng)時聽他的情況似乎和你所說的相似,所以又追問下去,問到最后,他說出了你的名字,我們這才知曉他就是你的父親?!碧煲勒f,“我們當(dāng)時也能看出他對你的好,他一聽說你在我們府上做事,態(tài)度馬上就軟了下來,說什么罪他都伏,唯獨不要株連到你,讓你在府上過得好好的……”
“爹?。 比f安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天依說到此處,沒忍心把下面獄吏欺侮他的部分也交代出來。等到萬安的哭聲稍微止了些,她方才繼續(xù)說道:
“阿安,就是這樣?!野亚闆r都告訴你了……”
“小奴知道。我父親……乃是自取其罪?!比f安說,“可是真的只能死么?我父親畢竟是因為沒有生計,也沒有田地,最后才變成盜賊的?!?p> “好歹有最后一條路。他何不自己也賣身為奴,非要去犯法害人呢?”晏柔問,“實在活不下去了,尚且還能寄人籬下,或許日后還有出頭之日?!?p> “以阿安父親的性子,就算賣身為奴,怕是也會惹出什么事情?!碧煲缹﹃倘嵴f。
“嗯,他自己咽不下這口氣?!比f安點點頭。
“所以在家打慣了內(nèi)室,在外打慣了鄰人,最后真的動起刀打我的阿洛。”晏柔咬牙道,“到頭來還連累到自己家人。阿安,你若去看望你父親,或是為你父親求情,府中的人或許就容不下你了。到時候你怎么辦?你要被這樣一個父親拖累死?。 ?p> “我父親再怎么樣,他也是我的父親。我不去的話,連最后的孝都不能盡了。哪還考慮自己一身如何!”萬安說到這里,眼淚又不自覺地淌了下來。
天依走到自己的桌前,拿了一把剪刀,過來遞到萬安手上,自己沖他跪下延頸。
“阿洛,你干什么!”晏柔連忙攥住那把剪刀。
“雖然你父親殺人償命,是咎由自取,但最終指認(rèn)出你父親,讓獄吏可以定罪的是我。阿安,你現(xiàn)在就可以為你父親盡孝,給你父親好好報個仇?!?p> 晏柔死攥著萬安拿剪刀的手。萬安只是哭,把剪刀擲到地上。晏柔深長出一口氣,撿起剪刀,又放回桌子上。
“阿安,我理解你對父親的感情。”天依說,“接下來幾天,我會盡力幫忙,但是他做出這樣的事,大刑是不可少的,你總不能希求他繼續(xù)逍遙法外?!?p> “這些都是他應(yīng)該受的?!比f安哭著說,“可是……作為一個兒子,我惟希望他不要被處斬,給他一個悔過的機會。充作刑徒、流放,我都可以接受?!?p> 天依聽罷,沉重地?fù)u搖頭。
“律令并不是我們這些人可以改變的,何況你父親還有另外一個案子。改變判決結(jié)果,對那家人太不公平了。不過無論如何,其他事,我會盡力地幫著。你父親昨日在獄中一再懇求不要株連到你,我能做的只有好好地在府里護著你長大,畢竟你們家的血脈還要你來傳遞。”
“阿安,”晏柔拍萬安的背說,“你可知道,若是其他人碰著這件事,早就心虛把你踹出府去了。你這輩子遇見這個主人,遇見這么一個大恩人,你知足吧!”
萬安即刻起身,拍拍衣服,屈身朝天依正拜,又在地上咚咚地頓首:
“先生的心意我明白在心里。這件事是我父親自取其咎,可先生能否告知我開決的日期,我去看看我父親,回來就任府上處置,絕無一句怨言?!?p> “……我盡力?!?p> 接近黃昏時分。莫子成仍是如前幾日那樣,來到天依的房間里探視。
“莫先生?!碧煲老蛩饕尽?p> “姑娘看起來似乎有些愁緒?”莫子成看出她的心緒有點不對,“按理來說,案犯已經(jīng)擒拿了,姑娘應(yīng)該安心下來才是?!?p> 天依搖搖頭:“莫先生……不知道有件事……”
“我昨天就早已告知你了,不要婦人之仁。”莫子成直接說了出來,“像這種犯人,過過我手的太多了。他們打小起就沒什么教養(yǎng),長大以后很容易因一點事情就跟人動氣。他們沒讀過書,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性,最后是自己害的自己。牢獄這種地方,就是專為他們準(zhǔn)備的,免得他們在外面害人?!?p> 莫子成說完,并沒有給天依思考的時間,而是直接問了一句:
“你之所以還對他的判決存在著幻想,主要是你不知道他除了砍傷你以外還干了什么。你知道前面的那個案底有多么嚴(yán)重么?”
天依搖搖頭,表示自己尚未掌握這些信息。
“你知道他為什么做盜賊來搶劫你么?”莫子成再問道,“這個人在搶劫你之前,做了最后一單買賣,在市上直接跟另一個商販因為占位扭打了起來。市吏過來阻止沖突,要他罰錢。他說身上已無分文,荷債巨萬。市吏逼他借債拿出來抵賠,他先是一再忍讓,但是突然之間,直接從旁邊的攤子上抄起一把菜刀,把市吏砍倒了。市上的人都跑走躲起來,他留在原地,慢慢地鋸下那個小吏的頭,隨后搜了他身上的幾銖錢,跑了?!?p> 天依的表情十分凝重。
“那件事情就發(fā)生在姑娘遇襲的前一天?,F(xiàn)在回頭想想,若不是姑娘當(dāng)時機智,又跑得快,那我現(xiàn)在看到的就不是你,而是你的無頭尸。光這一個,我就想把那個人碎尸萬段。怎么樣,你現(xiàn)在還要為這樣一個人渣求情么?”
“我知道,這樣惡劣的案犯,無論是就公家還是就受害人來說,他都必須得到嚴(yán)懲?!?p> “但是你的顧慮主要是,那個小仆人還想為他父親爭取什么?!蹦映纱甏晔?,“你已經(jīng)告訴他了,對么?情況如何?”
“他很乖,很明事理,也不鬧。他獨求我們免他父親一死,除此之外,不管是流放還是什么,他都接受?!?p> “這個不是我們幾個人能決定的,他最好去問被割頭的那個市吏的親人,看他們會不會容忍案犯逍遙法外繼續(xù)活著。我這幾天不止見你,還兼見他們。要不是監(jiān)獄外面有兵卒把守著,他們恐怕早就沖進去把案犯活剝吃肉了?!?p> “……我明白了。”天依低下頭,默默地說,“我收回前面的話,不再為這件事勞煩公子了……我在以公徇私?!?p> “哎,那可不行?!蹦映珊鋈挥?jǐn)[擺手。
“先生的意思是……”
“事情進到這一步,你說不求情就不求情了么?”莫子成笑著坐下來,“這也不是你能決定的?!?p> “阿安他已經(jīng)說了,就算他父親最后被斬,他也沒一句怨言?!?p> “你難道還真信么?”莫子成置之一笑,“是他父親跟他待的時間長、待他好,還是你跟他待的時間長、待他好?他父親一死,他一輩子都要回憶這個時刻。到時候你作為一個幫他請過命而又沒請成的人,難道不對他父親的結(jié)果也有一些責(zé)任?人心是會變的,在你面前頓再多的首,發(fā)再毒的誓,對父親的罪有再多的認(rèn)識,也終究會淡去,反倒是喪父的遺憾和仇恨會與日俱增。”
天依再也說不出什么話來。
“你現(xiàn)在是不是覺得,你把自己逼進了一條死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就跟你昨天晚上做的夢一樣?”
“這先生怎么也知道……”
“你的眼睛已經(jīng)交待了你昨晚的睡眠。”莫子成仍然用那種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在刑獄這一塊我也做了三年了,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姑娘擅長的,我自己不會;但我也有些自己擅長的事情。我有時候也笑我自己,跟一群酷吏待得久了,什么圣人之訓(xùn)也快忘了,自己也變得有些跟酷吏一樣。今天跟姑娘說話比較尖刻,希望姑娘不要往心里去,但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這么說吧,你這個請求確實還有可取之處,我們做刑獄的,好的公吏,不光要決斷案件,做得既符合律條,又讓受害者感到公平,還要預(yù)防未來可能的案件發(fā)生。所以,安撫那個小仆人,讓他好好當(dāng)一個良民,確實也是在考慮范圍內(nèi)的?!?p> “……要把這幾面都兼顧上,我是想不到能怎么辦。請公子指點,我應(yīng)該怎么做比較好?!?p> “你已經(jīng)不用做什么了?!蹦映伤坪踉缇统芍裨谛?,“自打你一開始支支吾吾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還是選擇了把事情告訴萬安而不是隱瞞。其實你做得對,就算你選擇隱瞞,我這次也是來專程告訴你讓你早點把消息告訴他的。這樣壓著消息,他最后早晚也會得知,到時候姑娘在長遠來說反倒更危險?!?p> “那公子已經(jīng)有解決辦法了么?”
“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你,告訴你了就解決不了?!蹦映蓴繑恳滦淦鹕恚澳憔桶残乃笥X吧,這事在立冬之前就可以了了,你不會有任何負(fù)擔(dān)。”
天依雖然仍是不太懂莫子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還是選擇相信他,不再過問。第二日萬安來打聽情況的時候,天依只是按昨日莫子成教她的,向他說了一切安好,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樣。萬安的眉頭便稍微舒展開來,不再像每天那樣緊鎖著了。
時間一天一天地向立冬靠近。雖然莫子成告訴自己有解決的辦法,但天依仍對事件的結(jié)果感到迷惘。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自己命運的走向被別人緊緊攥在手中,而自己只能任其隨意擺弄,悄然成為了自己生活的常態(tài)。
——第二節(ji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