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二節(jié) 前敵城寨的故事
下午?;蛟S是米粥和肉羹的作用,又或許是那碗藥湯,甚至那兩個深吻的功勞,樂正綾的氣色轉(zhuǎn)好了一些,可以簡單地下床活動了。晏柔準備給阿綾洗個澡,清潔一下身體。
“她現(xiàn)在身上的積邪太多了,需要好好去一去。”
“聽說在漢地,沐浴也是一種療法?”天依問晏柔道。
“是?!?p> 天依點了點頭。就算在行醫(yī)治病光憑經(jīng)驗的漢代,人們也知道衛(wèi)生的重要性。
“不過得先準備準備水,需要一段時間。無論如何,身上的臟東西是一定要去掉的。”晏柔說著,暗自猜想眼前這個蓬頭垢面的女孩梳洗打扮以后會是什么樣子。
“麻煩晏柔姐啦?!?p> 晏柔整理好食案,走出了房門。
“不知道祁叔那邊怎么樣了。”樂正綾忽然對天依說。
“公子他們說是安排在了仆人的房間里——要過去看看嗎?還是先休養(yǎng)……”
“沒事,就是挨了下凍,現(xiàn)在已經(jīng)挺暖和了?!睒氛c向她笑了笑。
天依遂小心翼翼地攙扶著樂正綾向東院走去。趙府上的人似乎對新面孔非常好奇,每個仆人在向天依行禮時都忍不住抬頭多觀察她身邊的那個病人兩眼。
“天依,為什么這么多人都向你行禮?”
“我是小姐的老師嘛?!?p> “我記得你從前說不想當(dāng)老師,怕誤人子弟,連教師資格證都不愿去考,結(jié)果現(xiàn)在倒是無證上崗了?!卑⒕c打趣地說。她的性子還是像之前那么活潑,走路說話的時候眼睛忽閃忽閃的,好像全然沒有發(fā)燒一般。
過了一會兒,兩人來到了仆人聚居的東院。
“誒,你們把祁叔就安置在這里嗎?”
“至少居住環(huán)境還是比一般情況要好的。”天依對她說著,轉(zhuǎn)而問院中的仆人,“請問她叔叔現(xiàn)在在哪個居室?”
那個仆人將二人帶進安置那個刀疤臉男子的房間。這個窮漢看起來癥狀也不輕,不過堅持著不上床,只是靠在墻邊,一邊烤火,一邊飲小米粥。
阿綾說了一句天依聽不懂的話,隨后向那個男子施拜。應(yīng)該是上古藏語。這么說,這個游俠應(yīng)該是個羌人。
“好了,寅,這兒都是漢人,我們就用漢話說話吧。”倒是那個祁叔先蹦了一句上古漢語,寅即是/li?/在上古對應(yīng)的近音字。
“唯?!?p> 阿綾似乎對眼前的這個祁叔很言聽計從,畢竟是從高原上一路走過來的同伴、恩人加長輩,一道直面過生死難關(guān)或許也說不定。天依這么想著。
那個游俠一仰脖,將剩余的小米粥全部吞下,把木碗放在一邊,用有些蹩腳的拱手禮向天依揖拜。
“不知道姑娘之前是什么時候同小侄相識的,仆從來沒有想到過在司馬府里還能遇見她認識的人?!?p> “她就是我一直跟您說的那位洛天依?!?p> “哦?”祁叔挺了挺背,“原來姑娘就是小侄的賢郎?”
“啊……是吧?!碧煲赖哪樇t了起來,原來阿綾在之前的途中也稱呼自己為郎君。不過眼前這位羌人游俠倒是對她們的性別沒感到很意外。
在房間里的其他人倒是怎么聽怎么覺得這句話別扭,有幾個仆人背著臉笑了起來。
“寅這一路上都在跟我說你的事情。不過按她的話來講,你不是在海上么?怎么來的這里?”
阿綾在編造關(guān)于她身世的一連串謊言時,居然也用了海外這個概念啊。這不可以不說是巧合了,或者說,某種程度上的心意相通。
“我自己也是家道中衰,才流落到這邊的。不過我們互相之間是不知道對方到哪里去了?!?p> “哦,是這樣……”祁叔又問,“你們現(xiàn)在既團聚了,是打算回到海上去呢,還是在這洛陽城里安頓下來?”
“如果有去海國的路的話,我們會想辦法回去的。到時候也讓叔叔見識一下海國的風(fēng)光?!碧煲阑卮鸬?。那個年長的游俠聽了此言以后,開懷大笑起來。
“我這半輩子就沒離開過隴頭,想不到越流浪越遠了!”祁叔在火堆前搓著手道,“不過家道衰落了,你們還回去干什么呢?”
“叔叔帶著阿綾——不,阿寅,來洛陽是為的什么?”
“就食,討飯,能挨一天是一天?!?p> “我和阿綾回去也一樣?!?p> “莫不成海上比洛下的食粟還多?”
“嗯,當(dāng)然,還有別的。”
“寅也是這么說的。”祁叔瞇了瞇眼,忽然向身側(cè)的阿綾說了一大通話,阿綾又將這番話轉(zhuǎn)成現(xiàn)代漢語報與天依:
“不過我們是去不了那么遠的地方。今年冷得尤其早,我知道胡人會大進兵,到時候塞上又亂作一團。馬上就要打仗了,我只能帶著她一路往關(guān)內(nèi)跑。往年我是到關(guān)內(nèi)就止了,但今年那些長安城里的人不知道發(fā)了什么昏,說要到處捕人,說拿什么叛賊,我只能帶著她又往東,昨天才來的洛陽,又趕上下大雪。真的是天要絕我們?!?p> “像祁叔這樣久歷邊地的游俠,也怕胡人入塞么?”天依用普通話問樂正綾,樂正綾又轉(zhuǎn)成上古藏語轉(zhuǎn)述給他。祁叔的眼睛忽然一抖,用藏語回復(fù):
“你知道我是……?”
阿綾將這幾個詞譯回普通話告訴天依。天依點點頭,表示阿綾之前就跟她說過了。三人遂用普通話和上古藏語開始了關(guān)于祁叔的游俠身份的交流,室內(nèi)的仆人們一時感覺自己在聽鳥語,不知道他們在嘰喳什么。
“我不會因為你是游俠就揭發(fā)你的?!?p> “謝謝姑娘?;蛟S姑娘覺得游俠很體面,跟阿寅一開始來的時候一樣。你們海上的人似乎都對俠有種偏見,覺得我們是以一當(dāng)十。我跟姑娘說吧,真正以一當(dāng)十的是那些邊地壘下的材官、驍士。我們高原上的羌人,還有羌胡漢地的俠者,都難以打過他們,我們只是平時游走野外,靠給人了結(jié)私怨為生而已。不過那些投軍的游俠,確實要比我們勇武得多?!?p> “原來如此?!钍?,你臉上的這道傷疤是什么時候來的呢?”
“是今年早秋的時候。”樂正綾對她說,“當(dāng)時他帶我出了村,投到一處塞下,適逢匈奴來擾。全塞上能戰(zhàn)的丁役士卒總共也就一百來人,其中還有老弱,而對面的騎數(shù)就有大約幾百。我當(dāng)時害怕極了,躲在土墻上,露出半個頭往外面看,外面的沙草甸子上全都是馬塵?!?p> “當(dāng)時的情況怎么樣?”天依從前從來沒有想過阿綾會對什么東西感到害怕,不過當(dāng)時畢竟是面臨真真切切的戰(zhàn)斗。要換成自己置身于那個環(huán)境下,或許早就崩潰了。
“我沒法跟你描述。祁叔當(dāng)時看我把頭探著,就把我的頭壓到墻下去,用力有點猛,額頭磕到了地。不出幾秒,我就聽到一根箭從我頭頂漂了過去。嗖——不知道他是瞄準了射還是只是在做火力準備。祁叔說我們的位置已經(jīng)被人發(fā)現(xiàn)了,所以又帶我藏到土墻下面?!?p> 天依不敢也無法去想象阿綾的臉蛋被一根利箭洞穿的場面。一想到自己在這半年之間,好幾次在毫不知情的時候差點永遠失去她,她就感覺心跳慌亂。
“我當(dāng)時害怕極了,兩條腿都站不穩(wěn)。那幾天我在那個要塞試著做上古漢語的方言調(diào)查,你知道的——塞上的人來自各個方言區(qū),有秦晉的,有周鄭的,海岱的,那個地方簡直是天然的漢代漢語的聚集點——我當(dāng)時下墻的時候,看到前幾天配合自己調(diào)查的那個合作發(fā)音人——也就是黃材官,他也在墻下。他當(dāng)時一邊跟我們聊天,一邊張他的破弩,張完就跑上墻垛去發(fā),每發(fā)完一矢,他又跑下來繼續(xù)填矢。他的勁確實很大,他大約射了四發(fā),走下來跟我們說不用射了。”
“匈奴人退走了?”
“他的四發(fā)箭要么釘在人家的馬上,要么射空了。發(fā)完這四發(fā),匈奴就已經(jīng)到塞口了。他叫我們每人取一根刀戈去跟胡人近戰(zhàn)去?!?p> “他也叫你去作戰(zhàn)么?還有,祁叔這種在塞下的游俠就不會被捕?”
“塞上總共才多少人,真到了要緊的時候,能多一個人手是一個人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怪不得后世的陳子昂在詩里寫的是“白刃報私仇……避仇至海上,被役此邊州”。邊塞確實歷來是游俠的樂土。
“祁叔當(dāng)時要我藏起來,但是我想就算藏起來,若是打輸了也會被匈奴人搜得,到了那會兒更慘,所以就拿了一把刀藏在他身后?!?p> “我們?nèi)齻€人,黃材官自己有一柄刀,是直刃的環(huán)首刀,大約四尺許——我說的是漢尺,大概80公分長吧。我拿的跟他一樣,但是比他的鈍一些。他說上一個拿這把刀的人上個月一不小心跌下來摔死了,正好缺個主人?!?p> “好不吉利!”
“不管吉不吉利,若是當(dāng)時什么趁手使的都沒有,那就跟我們來前網(wǎng)上傳的段子一樣——公交車勇斗歹徒,十六式軍體拳全部打出,挨了歹徒三十二刀?!?p> 天依惆然笑了一聲。
“祁叔說他善用戈,所以拾了把戈。黃材官又召集了十來個材官和刑徒,我們就在墻邊,等著匈奴人破門?!?p> “門那邊有什么防御么?”
“就幾塊石頭堵著而已。門迅速被砍爛了,先是進來幾個下馬的匈奴兵過來抬開石頭,有幾個弩士專門張弩去射殺進門抬石頭的徒兵。但是幾塊石頭還是被抬開了,那一波至少進來了十幾騎。”
“看起來不多呀。”
“那里是個前敵的臨時小城寨,基本上有敵人來了就是等死的。像黃材官那樣的士官總共也沒幾十來個,還有近半的人是刑徒和屯田的戍卒,還有一些當(dāng)?shù)厝?,基本上跟我一樣,毫無組織?!?p> “那你們怎么辦呢?”
樂正綾咽了咽口水,開始繼續(xù)敘述。她在講述這些事情的時候,渾身都在發(fā)顫。
那十幾騎進入城寨并沒有多停留,也沒有深入,只是傷了幾個人,丟下了幾個傷員,就又奪門退了出去??赡苁翘讲榈匦蔚?。這個城寨比較狹窄,騎兵占不到多少優(yōu)勢。匈奴人并沒有立即進來,而是后退幾許,圍在外面零星地射箭。期間有幾個新來的戍卒舉著破盾想去把石頭重新搬回來,其下場自然也和剛才搬石頭的幾個匈奴人一樣——被對面射入盾隙的箭釘在地上挨嚎。守塞的人們本來想讓匈奴兵攻進來立即一決高下,但是過了一兩刻鐘,也沒有沖進來,就這樣跟他們對峙著。
“彼想讓我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睒氛c對黃材官說。
“小丫頭,你也知道這個?”黃材官的神經(jīng)緊繃著,“沒錯,他們就喜歡這么干。等我身邊這些廢物都疲倦了,他們會再殺進來的。到時候你也不用做什么學(xué)問了,老老實實放下你的刀,去給匈奴人做小老婆吧,不要死在這荒郊野嶺的地方。”
“……這兩種結(jié)果都不存在。只有一個結(jié)果,我們擊退他們。何況,時間在誰那邊還說不定呢?!睒氛c雖然渾身冒汗,刀柄也被汗水浸得握不住,但她仍是咬咬牙,心撲騰撲騰地跳。
“很有決心。不錯,確實同一般的婦孺不同。”黃材官贊賞道,同時喝令那些新兵,“你們看一個婦人都有如此的勇氣,你們整天看起來一團漿糊,現(xiàn)在到了這個時候,該不會連個沒豎的都不如吧!”
眾人并沒有說話,只是屏息著。不時有箭從外面飛進來,斜杵在秋草地上。這種響箭刺破風(fēng)的聲音是對守軍的殺器,因為它和時間一樣,會消磨人們的體力意志。這種精神作用早晚會達到百分之百,到那時,匈奴騎手們便會趁這個勢,呼號著進來開始進行物理作用。勝利的天平正在傾斜向他們,已經(jīng)有一些戍卒的腿軟下來了。
“這些沒用的東西!”黃材官低聲罵道,雖然他自己也喘個不停。
“為什么只許他們射我,不許我們射回去?我們是守方,有掩護,他們沒有屏障,就算他們箭術(shù)再精,也不怎么吃虧?!睒氛c問黃材官道。
“那就請姑娘現(xiàn)在跑上去發(fā)矢?”
黃材官有點嘲諷地說。聽了這話,樂正綾迅速就明白了自己剛才的想法是有多脫線。但是她四下看了看,發(fā)現(xiàn)眾人的面色越來越畏縮。
這樣下去,除了失敗,別無他果。她這么想著,咬緊牙關(guān),一陣熱意上涌,自己真的扔下了刀,趁祁叔攔阻未及,從旁邊的弩士手上奪過那把張而未發(fā)的弩,就跑上土墻去,朝外開了一箭,然后旋即滾了下來,滾得一身是泥。另外一些弩士見她這樣做,也紛紛在門那邊做了策應(yīng)。外邊傳來幾聲慘呼,似乎那些弩手是真的打到人了。
對面意識到了維持這種對引的狀態(tài)對自己有些不妙,立即吹響了突擊的號角,緊接著就是百多匹蒙古馬的蹄聲,像震雷一樣滾滾而來。黃材官從祁叔手上奪下戈,判斷匈奴的第一騎要沖進來之后,就橫戈擊去,和幾個戈兵順利挑落了第一個敵人。但是還是進來了幾十個匈奴人。
“打散他們!”黃材官拔刀吼道,“不要讓他們結(jié)成一塊!”
眾人霎時間管不了那么多了,一窩蜂地圍了上去。一般的步卒在騎兵面前幾乎沒有什么戰(zhàn)斗力,他們只能拿銹鈍的短兵和木盾,掩護黃材官那樣的兵士消滅對方。匈奴人被拆成了幾個小隊,也沒有空間轉(zhuǎn)馬穿插,在短時間內(nèi)就傷亡了十多人,緊接著另一波步行的匈奴人又沖進來掩護騎手,差點把守軍打散擊潰。
樂正綾握著刀逃到一處小坡上,想躲避下面的打斗,但是遇見了另一個抱刃的胡人。她畢竟是個沒學(xué)過刀法的平民,一跟匈奴兵打,樂正綾根本招架不住,只是格擋了一下,手上的環(huán)首刀就被打掉了。那個胡兵吼了一聲,將樂正綾踹倒在地上,揮刀向她劈來。樂正綾當(dāng)時腦子一片空白,閉上眼睛準備迎接最后的時刻。一秒以后,血濺到了她的臉上。阿綾睜開眼一看,發(fā)現(xiàn)祁叔在自己身邊,他一刀掀翻了那個匈奴人,雖然他的左臉也被那個胡兵劃到了一道,流血不已。
“原來這就是祁叔的這道疤的來由?!甭犕赀@個長長的故事,天依松了一口氣,“最后怎么樣了?”
“我們最后殺、傷了六七十個匈奴的騎步手,他們看占不到什么便宜,而且再戰(zhàn)下去,援軍或至,就收兵了。但是我們這邊也死傷了四十多個,當(dāng)然,草原牧民的營養(yǎng)不好,步下戰(zhàn)斗力不強,我們這傷亡中傷的占多數(shù),有被馬撞到的,還有像黃材官就是小腿被人剜了一刀的。不過我倒是沒有受傷,只是被踢了一腳,可能是運氣好吧?!?p> “大家都覺得匈奴人可能會再來報復(fù),所以戰(zhàn)斗一結(jié)束,黃材官就遣我們護送一個騎士去臨洮報塞上軍曲直求援了。我跟阿寅送完信,也沒有再回去,而是一路向東,便逃來了這里?!逼钍遄隽藗€總結(jié),“那場戰(zhàn)斗里面,阿寅是確實勇敢。可能她第一次經(jīng)歷這種事情,對危險還不太熟知,所以沒什么畏懼。不過她確實有這方面的潛力,在關(guān)鍵時候敢想敢做,以后可能還會有用場?!?p> “我寧愿這是阿綾最后一次施展這種才能。以后我們再也不去那種地方了,祁叔也在洛陽好好待著吧?!碧煲揽粗⒕c說道。
“嗯,我會住上一段時間的。反正都是覓食,在塞上和在洛下沒兩樣?!逼钍孱H為心寬地笑了笑,“反正花的也不是我的資材?!?p> 二人又和祁叔聊了一些其他的內(nèi)容。在回院的路上,天依突然開始埋怨阿綾沒有主動向自己交待這種危險的事情。
“這不是怕你擔(dān)心嘛。再說,不是都過來了?”阿綾俏皮地吐了吐舌,“還收獲了幾枚‘小別勝新婚’的香吻?!?p> “……誰會跟你這種冒失鬼結(jié)婚啦?!?p> “其實還有很多事情我沒說哦。比如我和祁叔差點就在扶風(fēng)被吏卒逮起來,還有抄山道遇到狼;在結(jié)冰的河上走,剛過河冰面就碎裂……”
“阿綾,別說了。以后不讓你再經(jīng)歷這些事了……我會護著你好好的。從前都是你照顧我,現(xiàn)在終于也可以讓你安心休息休息了?!?p> 天依依偎在阿綾的肩頭這么說著,將身邊人的臂膀挽得更緊了一點。
——第二節(ji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