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三節(jié) 在逃嫌疑人
天依一直照顧樂正綾到晚上,一步也不離開,仿佛阿綾一離開自己的視線,她就會再次消失一樣。晏柔感覺天依又回到了她幾個月前還是一個奴婢的時候,給榻上的人反復地調(diào)熱水的溫度,親自給其嚼喂羮飯,一直到沐浴、敷藥、更衣,都是她一個人來做。每每看到天依這樣地伺候床上的那個女孩,自己就有一股無名之怨從心頭涌起,她只得離開房間,幫小姐和趙定北做活去轉(zhuǎn)移自己的情緒。
明明是一件大喜事,阿洛已經(jīng)和心上人得見了,而且她的青梅竹馬也不是一個男兒身,可是晏柔對此卻怎么都高興不起來,反倒是更加地愁怨。繼而地,她發(fā)現(xiàn)有時候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一些可怕的想法,比如暗地里在羮飯中加一些東西,以加劇榻上那個人的病情,亦或者馬上去莫府揭發(fā)天依素來所稱那位“夫婿”的真面目,把她和那個有刀疤臉的叔叔一并趕回到冰寒的雪地里去。若是自己得不到洛天依,那也一定不能讓她得手。明明自己再窮再賤,也是趙府里中上一層的婢女,而那個女孩由于半年的流離生活,皮膚早已經(jīng)變得粗糙、蠟黃且皸裂;而且這半年來都是自己在一手扶持照顧著阿洛,阿洛在身陷各種險境的時候,也沒見她對阿洛有任何幫助,為什么洛姑娘在同她重逢以后,還是沒有重燃起對自己哪怕半點的情愫呢……
乓當一聲,她手中的洗衣棒摔到了地上。晏柔頓時從剛才的情緒當中擺脫出來,發(fā)現(xiàn)天依拜托自己洗的那件阿綾明日要換的直裾已經(jīng)被自己用杵棒敲得扁扁的,似乎剛才自己非常用力。晏柔看著沾滿了皂角泡的手,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想法有多么恐怖。自己似乎變得不太像從前那個自己了。
難道是天降下了那個海國人來折磨我么?她看著飄雪的窗外,眼角幾乎快涌出淚來。
但是,今天進府的這個女孩,若不是之前阿洛就已經(jīng)十分識知她,那她怎么會堅守這半年,任憑自己向她釋放那么多的好意,都不為所動呢?自己對她在這個府中已是如春陽般的存在,那阿洛半年來日思夜想的這個女子,或許還更有自己獨特的地方,才能把阿洛的心牢牢地抓住,沒有讓她被其他任何人哪怕莫子成這樣才華橫溢的大公子勾走?一念及此,晏柔忽然對那個從臨洮下來的烏發(fā)女孩有了進一步了解的興趣。
她小心翼翼地把方才落在地板上、已經(jīng)沾了土塵的打衣棒拾起來,放到堆放待洗物件的籮筐里,用手撩了點溫水,開始細細地擦洗。
夜深了。數(shù)天以來一直忍饑受凍的樂正綾在溫暖的爐火旁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天依并沒有休息,而是仍在床邊跪坐著,將燈火控到最暗,靜靜地趴在床邊看護著她。阿綾的高燒已經(jīng)有所退卻,雖然摸去仍是很燙,天依伸手一探,發(fā)現(xiàn)她額頭上覆著的濕巾又要涼了。她披衣起身,從漆壺里又倒出一些熱水,重新擰了一條溫布巾,輕輕換到阿綾的額上。她睡得很沉,仿佛好幾個月都沒有睡過一頓好覺一般,睡得死死的,只有胸脯還在微弱地起伏。天依就跪在那,目光直視著床上少女的睡顏。
半年沒有見過這張臉龐了。她的面容已經(jīng)被生活摧殘得十分憔悴,但是還尚余一絲活潑的氣質(zhì),讓人感覺她還是現(xiàn)實那個陽光機敏的樂正綾,沒有徹底地被磨平棱角,成為一個為生計到處奔走的漢代村姑。不管如何,自己今后必須像一個戰(zhàn)士一樣站起來,挺直后背,握緊鋼槍,不能讓她再受一絲一毫的痛苦。從今天開始,就是自己將阿綾張開雙臂護在身后的時代了。
門口傳來兩下細小的叩門聲。天依回頭一看,是晏柔秉著燭臺,輕輕地推開虛掩的門走了進來。天依馬上起身,向她示意輕聲。
晏柔點點頭,并不說什么話,只是秉著燭臺踱到病榻前,將燭光靠近床上的人,仔細地觀察她的面色。未幾,她又重新退回門口,搖了搖手,請?zhí)煲肋^來說話。
“今天真是辛苦阿洛了,什么事都是你做,明明我才是侍女?!标倘岬男θ萦悬c勉強。
“不,沒有晏柔姐幫忙看病調(diào)羹,她的燒是不可能好得這么快的。我們兩夫婦都要感謝晏柔姐才是?!碧煲勒f著向她欠了個身。
“是啊……夫婦……”晏柔對這個詞感到格外慘然。
“對了,晏柔姐,阿綾今天也時常在我面前提起你呢。她說這位姐姐的病羮料理得鮮嫩和美,趕得上我們海國那邊的國宴了,人也很溫柔,可以看得出是那種內(nèi)外皆美的女子。她很感謝你的照顧……”
“啊——是這樣……”聽到此話,晏柔的心忽地砰然跳了幾下。一瞬之間,她開始憎惡自己之前為什么會產(chǎn)生那些邪惡的想法。
“沒事,都是我應該做的。你們倆好不容易久別重逢,她又生著病,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話盡管跟我說就是,我和父親都會幫忙的?!?p> “晏柔姐太好了,我有時候真的不知道怎么報答晏柔姐……”
“沒事?!标倘崛允怯悬c無奈地笑笑。
忽然,從內(nèi)室里面?zhèn)鱽砹瞬∪丝人缘穆曇簟6诉B忙趨步進屋,到樂正綾床前,發(fā)現(xiàn)她大口地喘著粗氣,緊閉雙眼,渾身冒汗,上半身弓起,雙臂不停地在空中劃,想要抓住什么東西。
天依馬上緊握住阿綾的手,用普通話低聲呼喊她的小名。叫了好幾遍以后,樂正綾似乎是感應到了外部的作用,周身的顫抖停止了,睜開雙眼蘇醒過來。在那睜眼的一瞬間,天依從阿綾的眼神中看到的是深入瞳心的驚恐。
“啊,天,天依……”樂正綾看到燭光下天依的臉,伸出手和她相擁起來,“你還在真是太好了……”
“沒什么事吧?”晏柔詢問道。
“啊,晏柔姐也在?!睒氛c說,“沒什么,只是剛才做了個噩夢……”
“做噩夢的人有很多,可是像樂正小姐這樣做的我還沒太多見。是什么很嚇人的噩夢么?”
“沒……只不過是重新夢到了從前的一些事而已。不用擔心我。”
“說出來會好受點?!标倘釀竦?,“我從前受了冤枉,或者說被人說閑話陷害,也會做噩夢,但是醒來跟父親一講,就會好很多,而且以后也不會再夢到?!?p> “是啊,阿綾,你這樣反倒讓我們更擔心了?!?p> “……好吧?!?p> 阿綾少定驚魂,尋向眼前的二位開始講述九月份時自己和祁叔在一塊漂泊時的一件經(jīng)歷。
那會兒,時序漸漸地進入深秋,兩個人日夜冒雨,走在渭河北岸的某處山道上。正如魯迅先生說的,這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這山道十分狹窄,除了他們以外僅有其他的一些盜賊和附近村莊里砍柴的人走過,而且并沒有鋪石板——就連長安洛陽這樣的通邑大都,也是不常鋪的。連日陰雨,地上坑坑洼洼的,到處都是渾濁的泥水氹,積水上還飄著些許針葉。樂正綾只有左腳穿著草屨,一腳踩到水氹里,右腳馬上就被杉針刺了一下,刺痛感從腳面一直傳到頭頂。但兩個人還是只能繼續(xù)走。
其實道路建設(shè)已經(jīng)取得了較大的成效,如果在平坦寬闊的官道和馳道上行走,尚不大會有這種問題。但是道路的平坦寬闊,也就意味著路旁人煙阜盛,而且會有定期巡邏的卒役,在大路上行走,稍不注意就有被揭發(fā)和逮捕的風險。從塞下一路走來,二人走的都是沒多少人行走的荒路。樂正綾和祁叔的麻衣都已經(jīng)十分破爛,面對連日的秋雨,除了從路邊撿的斗笠以外,連一件能披的蓑衣也沒有,冷雨把樂正綾渾身澆得全濕,她一邊跟著祁叔行路,一邊直打哆嗦。不過這種天氣也帶來一些好處,即洗去了野豬、豺狼、老虎等野獸過路的足跡,讓他們行路時還可以保持一種自己在林中比較安全的錯覺。
“叔……我好冷……”樂正綾抱著濕透的雙臂,細聲地對前面的祁叔說。
“阿寅,已經(jīng)快薄暮了,我們得快些走到前面那個村子。如果早上那個砍柴的人說的是真的,那現(xiàn)在我們離那兒還有三里左右,得趕快?!?p> 樂正綾也心知在無人的野林里過夜會是什么后果。況且自己背著的木柴已經(jīng)全都濕透了,二人只能寄希望于早上的那個樵夫沒有刻意地把村子同他們的距離說近。
穿過竹笠縫隙滴下來的雨水迷蒙了自己的雙眼。樂正綾抹抹眼睛和額頭,發(fā)現(xiàn)自己的額頭是全身溫度最高的一個部位。
“叔……我有點發(fā)溫……”
“再堅持一段,我已經(jīng)看到煙了!”祁叔對她說。樂正綾的視域已經(jīng)變得很暗且模糊,她不知道祁叔說的這句話到底屬不屬于望梅止渴。
“實在不行,你先吃點兒墊一墊?!鼻斑叺钠钍逑蜃约簰佭^來一只山果,是剛才才在雨中掉落到他手上的。
“能吃嗎?”
“死不了?!?p> 阿綾大嚼了一口紅紅的山果,味酸且澀。
“山果多瑣細,羅生雜橡栗?;蚣t如丹砂,或黑如點漆。
雨露之所濡,甘苦齊結(jié)實。緬思桃源內(nèi),益嘆身世拙?!?p> 樂正綾看著這只被自己啃過一口的山果,想起了同樣是在這關(guān)內(nèi)的山林中,杜甫寫下的詩句,再回想自己的境遇,不禁甚感悲苦。
又過了好久,在夜幕徹底落下之前,兩個人終于走到了樵人所說的那個山村。這個村子有一條路與外面的鎮(zhèn)埠連通,住戶并不是太多,但是附近的野獸是不敢近前的。祁叔將兩枚錢用刀背托著,亮著刀,在村路上走,不一會就尋到了住家。
貧窮的屋主人并沒有為來客準備的床榻,樂正綾只能躺在正堂的火堆旁邊慢慢休息。她感覺自己渾身又冷又熱又濕,但是又只能硬捱著,除此以外別無他法。室外結(jié)成了一層雨簾,大雨并沒有什么減小的跡象,看來明天也是一樣的天氣。她向祁叔提議明天在村里找人買兩件蓑衣,但是祁叔拍了拍自己近空的腰袋,她便把話收了回去。
今夜伴隨自己入睡的將會是柴棍在火中爆裂的聲音。阿綾抱著自己的膝蓋,看著眼前這堆不斷翻騰的火簇,忽然開始思念從前的事。和天依一樣,她不知道哥哥和天依此刻正在哪里,今生是否還有機會和他們見上面,若有幸真到了那會兒,她們是否還能認出自己。她不知道是自己的眼淚還是斗笠上的雨水在順著自己的臉往下流,漸漸地被熱氣烤干。
忽然,門外傳來一些聒噪的聲音。坐在旁邊打盹的祁叔馬上就站了起來,將自己的手臂一拉,右臂差點沒脫臼。
“屋內(nèi)兩個大小盜賊,是被你包庇的嗎?”關(guān)內(nèi)的治安吏帶著執(zhí)火把的行卒,迅速控制了那個貧寒的屋主人。
“有什么事沖我來,不要抓他!”祁叔從他的腰帶里抽出刀來。這把刀并不是鐵制,而是青銅刀,刀身帶有一定的弧度,并不類漢地普遍的環(huán)首刀,是那次戰(zhàn)后祁叔從匈奴騎手的尸體上撿的。自然,樂正綾身上也有一把。
彼時忙著包裹腿傷的黃材官對這一大一小在戰(zhàn)場上撿拾戰(zhàn)利品的事情并沒有太過問。畢竟能在一塊并肩打過仗的就是兄弟袍澤,誰管他之前是什么羌地的游俠還是海國的女子。但是關(guān)內(nèi)的公吏對此就有另一套說法了。
“把他們拿住,生死不論,最好要活的!”治安吏下令道,幾個人秉著戈沖了過來。
“看屋后?!逼钍宸愿罉氛c道,他知道這個小丫頭雖然也向自己學了點手法,但還遠遠不能對付拿戈的人。他自己秉著短刀,上前一個側(cè)身躲過了正面襲來的那支戈,將刀刺進那個小卒的腹中。對面呻吟著躺了下來。這法子也是黃材官教過他的,結(jié)果現(xiàn)在反倒先用在黃材官的自己人身上了。
“回去找個人慢慢治吧?!逼钍鍔Z過戈,看著在地上抱著肚子哎喲的那個可憐的小卒想著。
樂正綾跑到了后院,發(fā)現(xiàn)院墻比較矮,確實可以翻走,而且院墻的外面一側(cè)離平地又有兩米許的高度差,外面的人進不來。大約屋主人自己可能也是有這個需求的。然而她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在院墻一側(cè),屋主人正被兩個刀兵綁著,其中一個刀兵見到阿綾,提著刀就朝自己奔過來。
樂正綾馬上往后退了幾步,沒想到撞上了土墻。在那場塞上的小戰(zhàn)斗以后,樂正綾最恐懼的場面就是有人拿著兇器朝自己走來,她感覺自己的心快跳出來了。她忙亂地揮起刀,結(jié)果是被那個刀兵輕松地格住,他只抓住刀往旁邊一旋,樂正綾的手臂就被劃了一道口子,手上的青銅刀應聲落地,些許殷紅的鮮血從傷口處淌下來。那個刀兵將她按在墻腳,拿出繩子就開始綁。就當樂正綾覺得自己快要開始日后的死囚生活的時候,那個刀兵忽然被一塊石頭夯倒了。她掙開繩子,向四周一看,還沒看到什么人,自己的手臂就被人提起來。
“翻!”祁叔對她嚷道,把她往墻頭一推,樂正綾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jīng)踉蹌地摔在了墻外的泥地上,后背發(fā)酸。祁叔也一個翻身跑了下來,扯起她的手就沿著村路猛逃。兩個人淋著雨,待快跑出村口時,祁叔突然被一個沖出來的埋伏者勾了一腳,仆到地上一時沒有起來。樂正綾見狀,手疾眼快,抓起祁叔方才奪下的戈,往那個拿刀的士兵身前一亮。那男兒畏于長兵器的優(yōu)勢,一口氣往后退了好幾步。祁叔拍拍土站起來,連忙重新拉起她,丟了戈繼續(xù)跑。二人一直跑出村外,跑過許多稻田的田埂,最后才成功把來追的人們拋棄在了樹林里。
“我方才就是夢到自己又回到了那個院子,又是大雨,又是燒得一塌糊涂,又有許多人在堵門,好像我的流亡永遠不會結(jié)束一樣?!闭f完,樂正綾嘆口氣道。
“想不到綾小姐還會一些刀戈本領(lǐng),能從那些兵卒的手里逃出來?!标倘釗u搖頭,“我以為我們女子是使不動那些東西的?!?p> “你活得越來越像‘綾將軍’了?!碧煲莱铝送律啵岸际瞧扔谏嫲?。”
“但愿那些人不會追到趙司馬的府上來。”晏柔對她們道,“不過以我來觀,就算追來了,使君說不定也會對綾小姐很賞識,畢竟綾小姐是在塞下同胡人面碰面過的人?!?p> “要是那樣就好啦?!?p> 晏柔忽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這兩個女子都是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類型?;盍耸吣炅?,哪里聽說過有一個女孩子有這么艱辛而如此刺激的生活呢?眼前的樂正綾在講她同追兵作戰(zhàn)的時候,整個人都處于一種興奮的狀態(tài),聽得她和天依也渾身緊張,好像她素來就不是那種在閨房里繡花織布的女子,而是應當騎著馬在塞外馳騁。然而她待人接物又是那樣有禮數(shù),說話又是那么柔和……
晏柔感覺自己的臉頰好像也發(fā)燒了一般,和當年天依剛?cè)敫畷r一樣,甚至更強一些,不知道這對自己是好事還是壞事。
——第三節(ji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