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固執(zhí)的把拎著玉牌上皮繩的手,伸在窄小的洞口外:“拿著吧,權當我的一點兒心意?!?p> 阿柔望著少年明顯比自己大的多的手,十分羨慕:“讓我拿著也成,你得答應我一件事?!?p> “你先接過去,我舉著手酸?!?p> 阿柔把玉牌接過去:“那就算你答應了?!?p> “什么事?”少年蹲在黑漆漆的炕洞里。炕洞很矮,他除了躺下,就是蹲著或者坐著,根本站不起來。
“你別做南人了,留下來給我當哥哥?!?p> 少年透過洞口,望著女孩兒認真的臉:“為什么?你們那么恨南人,為什么還要救我?”
阿柔剛要張口,猛然想起那是自己家的秘密,話鋒一轉:“哪有那么多為什么?我家沒男孩兒,會被別人欺負。有了哥哥,就有人給我撐腰了?!?p> 少年毫不猶豫道:“行?!?p> 阿柔沒想到這么容易就說服了他,有些不敢相信:“你是認真的,不騙我?”
少年雖然是蹲著,可是胸脯拍的響當當:“君子一言,快馬一鞭?!?p> “啥意思?”阿柔聽不懂。
“就是說話算話的意思?!?p> “哦。”這下阿柔明白了。她試探著叫了一聲:“哥哥?!?p> 少年愣愣的,沒有反應過來。
阿柔的臉色頓時垮了下來,失望極了:“就知道你們南人都不是好人?!?p> 少年這才回過神來:“我剛剛沒聽清。你說了什么?”
阿柔別過頭去,生氣的不再搭理他。兩人離那么近,沒聽清,騙鬼去吧。分明是不想應她。
少年見她惱了,也就不再多說什么。他在這暗無天日的炕洞中,躲了快三個月了。三個月來,除了躺著趴著,就是蹲著,坐著,連站立起來都不能夠。如果換了常人,怕是早就瘋了。
如今又是年下。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他的心情可見一斑。
他下意識的往頸項上摸去,才想起玉牌剛剛送給阿柔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著回去。那玉牌也就沒甚重要了??傻降资亲约杭易迳矸莸南笳?。
“唉……”他輕嘆了一聲:“妹子,哥哥拜托你一件事?!?p> 阿柔聽到他叫自己妹子,臉上還在生氣,心里早已高興起來:“你說?!?p> 少年幽幽道:“哥哥身上就剩那一塊玉牌了。你可要保存好,千萬別丟了。要是哪一天哥哥死了,你也好有個念想?!?p> 阿柔聽在耳中,被少年語氣中的哀傷感染,不由心里也跟著難過:“哥哥,我會好好的看著外頭,不會讓人發(fā)現(xiàn)你的?!?p> 少年又嘆了一聲:“謝謝!”
兩國交兵,身為將門之后,他怎么可能會在這炕洞里茍且一生?他不走,只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而已。
忽然,他感覺到一片熟悉的震動。他迅速的把耳朵貼在地上聽了聽,是馬蹄聲。亂紛紛至少百十騎。
尋常百姓養(yǎng)不起馬,也不敢私自豢養(yǎng)馬匹。這么多馬匹奔騰而來,只有一種可能,官兵。
少年頓時感覺到渾身的血液都要沸騰了一般。他就算要死,也是要死在戰(zhàn)場上。
他推了推壘起炕洞口的土坯。太結實了,推不動。
少年喚道:“阿柔,讓老爹放我出去。村里來官兵了,怕是要出事?!?p> “不行,你會被那些村民捉住打死的。連同我們都會被打死?!卑⑷嵋膊煊X到了不妙。因為從村子另一頭傳來了人喊馬嘶,雞飛狗跳的聲音。夾雜著女人的喊叫,孩子的啼哭,男人的怒吼和不知道什么人的慘叫。
這種聲音,阿柔不止一次聽到過。
朝廷征兵納糧時,會有這樣的動靜。土匪進村時,也會有這樣的動靜。南兵進犯時,也是這樣的動靜。
她迅速的將炕上鋪的谷草扒平,擋住通往炕洞的那個小口。然后跳下炕準備藏到屋角的地窖里。
這套動作她不知道做過多少回,嫻熟的很。但是,這次她還沒來得及鉆進去,就聽見屋外一聲凄厲的慘叫:“他爹……”
阿柔頓時渾身一僵,想也沒想就向門口沖去。剛剛那聲慘叫,出自母親之口。
她的手還沒碰觸到緊閉的房門,外面又接連傳來兩聲慘叫,是母親和奶奶。
一瞬間,阿柔淚流滿面。她伸手抓住了門閂,用力一拉。
與此同時,一股巨大的外力從外面撞到房門上,砰的一聲將房門撞開。猛然彈開的房門將抓著門閂的阿柔撞飛出去,重重摔到地上。
“狗賊,有種沖我來?!笨欢蠢锏纳倌曷犞饷娴膭屿o不對頭。用力踹炕洞口堵著的土坯。
土坯竟然被他踹松動了。
阿柔聽見少年的聲音,下意識往炕洞口爬。就算沒有親眼看見,她也知道父母和奶奶兇多吉少了?,F(xiàn)在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這個少年。
但當她的目光接觸到那個沖進屋子里的人時。絕望頓時將她淹沒。
闖進來的是個南國兵。
馬良辰也是南國兵。
她又默默的向旁邊挪去。透過兇神惡煞擋在門口的那個南國兵雙腿之間的縫隙。她看到院子里俯臥著的三具尸體。
父親的頭不見了,母親倒在他身邊,而奶奶就死在距離門檻不到一步遠的地方。頭仰著,眼睛瞪的很大。嘴巴大張,一只手前伸。仿佛在催促阿柔快跑。
嘩啦一聲,堵住炕洞口的土坯終于被少年踹開了。土塊飛到阿柔身上,疼痛令她瞬間回神。
她快速的匍匐下身子往前沖,蜥蜴一樣從那個劈腿站在門口的南國兵胯下爬了出去,起身就跑。
迎面一個明晃晃的槍頭,當胸而來。阿柔本能的低頭彎腰,后背貼著槍尖躲了過去。
于此同時,她聽到少年的呼喝:“別傷她?!?p> 聲音那么近,幾滴溫熱的液體濺在她臉上。她顧不得查看,沒頭沒腦的撒腿就跑。
“阿柔……”少年喚了她一聲。
阿柔下意識回頭望了一眼。只見少年彎腰站在房門口,懷里抱著兩桿長槍。槍尖已經(jīng)沒入他的腰腹,鮮血淋淋漓漓從他嘴角向下淌。
他的臉蒼白如紙。阿柔明白,他大約也活不成了。
“別傷她……”少年幾乎用盡了全身最后的力氣在嘶吼。
一把鋼刀帶著死亡的氣息向阿柔頸項間斬來。
人在危機時刻,身體的反應會快于腦子。阿柔矮身蹲到了地上。那把鋼刀咔嚓一聲斬在柵欄門的門柱上。將碗口粗的門柱斬成了兩截。
阿柔不敢再停留,撒腿就跑。
她家本來就住村尾。出村就是荒郊野地。這些年,戰(zhàn)爭,徭役,賦稅,天災人禍趕在一起,村里青壯銳減,村子周圍很多耕地都荒蕪了。蒿草長的十分茂盛。
此時雖是隆冬,可干枯的蒿草依舊簇擁挺立,望不到邊際。
阿柔一頭扎進荒蒿野地里,就好比魚兒歸入了大海。想在漫天野地里找到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兒,無異于大海撈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