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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風(fēng)華落

第一章 除夕夜宴

公子風(fēng)華落 寒秋暝 4241 2018-09-29 14:57:04

  今日是除夕夜,萬家燈火通明,爆竹聲聲絲毫不斷絕,空氣中彌漫著硝石硫磺的味道,卻并不令人感到不豫,只覺得親切喜氣。

  一名赭衣的小太監(jiān)急急地翻身下馬,冬日里也急出了滿頭的汗,他卻趕不上擦,只抬頭瞧了瞧頂上碩大的赤金牌匾——“宋府”。

  他揚起了滿臉的笑意,待要上前去扣門,像是才意識到失禮,才擦了擦額頭的汗,又整整衣襟袍袖,往前邁了幾步,扣了扣門上的綠油螭首門環(huán)。

  門房聽聲出來開門,見是高公公,也堆起了一臉的笑:“呦,是高公公啊,這大過年的,怎么這樣著急忙慌的,又是皇上……”

  高公公點點頭,道:“宋先生在嗎?”

  “在,在?!遍T房連連點頭,一面又有小廝得了消息過來接引:“高公公請進。”

  高公公回了禮,抬頭往里走時,看到眼前的景象卻愣了愣。

  偌大的宋府,靜悄悄的,一點聲息也不聞,朔風(fēng)呼呼吹過,吹得大紅燈籠晃晃悠悠,燭火幽暗,僅勉強可見屋宇道路。除此之外,府中再無任何和年節(jié)有關(guān)的物事。

  門房賠著笑:“高公公見諒,我家先生好靜,我們一向是不敢打擾的,若是這燈籠的燭火還不夠亮,我讓小廝們多給您備幾盞?”

  高公公擺擺手:“不必勞煩了,皇上急召,還請前面帶路?!?p>  一路繞過照壁,穿過游廊,走到主廳,屋里依然安靜得像沒有人一樣。領(lǐng)路的早已經(jīng)換了一個一身粉裙的丫鬟,手執(zhí)一盞琉璃宮燈,盈盈一拜,道:“先生就在里面,請容奴婢進去通傳?!?p>  “先生,高公公來了?!毖诀咦哌M去,看到伏在書案上的身影,無奈地過去俯身輕喚道:“先生,是高公公來了?!?p>  身影略動了動,片刻后才緩緩地抬起頭來,宿醉未醒的眼睛遲鈍地轉(zhuǎn)了轉(zhuǎn),溢出一絲痛苦的呻吟:“唔……”

  眼前的人白衣如雪,娥眉輕掃,青絲高挽,秀頸纖長,分明是個女子。人們口中聲聲喚著的“先生”,竟然是個女子!

  她的臉上淚痕依稀未干,為她平添了幾許落寞。丫鬟見之不忍,低聲勸道:“先生,今兒個是除夕,皇上派人來傳您,可見心里依然是惦念著您的,還請先生莫再傷懷,若是讓皇上看到,只怕也要傷心了?!?p>  宋遠知揉了揉沉重脹痛的額角,聲音嘶啞地道:“對不起,又讓你擔(dān)心了,請高公公進來吧?!?p>  偌大的主廳,惟一角書案上一燈如豆,映著白衣的女子愈見凄清,等高公公看到宋遠知臉上的淚痕,饒是心腸硬如鐵石的他也不由得從心里低低嘆了一聲。

  外面闔家團圓,慶賀新年,這個手掌帝國大權(quán),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重臣名將,卻一個人縮在這個空曠死寂的小小府邸里,借酒消愁,以淚洗面。

  高高在上如何,富貴榮華又如何?到頭來都不過是一場空,孑然一身,寂寞如許。

  “宋先生,皇上傳召,還請先生隨我走一趟?!?p>  宋遠知點點頭,低低道:“勞高公公稍待,容遠知去更個衣?!?p>  “皇上說了,今日是家宴,只皇上與先生二人,先生不必拘禮,著常服即可。”

  但她又是那樣的幸運,除夕之夜,皇上宴請過百官,不去陪那一宮的后妃,只心心念念地記著宋先生一人寂寞,定要將她請進宮共度新年。這是何等的榮寵!千秋萬世,文武百官,只怕也只有她一人,獨得這一份榮寵。

  洗去滿身的酒氣,濯去滿臉的淚痕,沐浴更衣完出來的宋遠知,重新又帶上了她那八風(fēng)不動的面具。她依然是一身男裝打扮,金簪熠熠奪目,紅衣鮮妍如火,玉帶光芒流轉(zhuǎn),皂靴暗蘊五彩,卻沒有哪一件,可以融化她臉上的寒霜。

  她移步出門,上了宮里來接的馬車,跟在高公公的馬后,不疾不徐地往宮里行去。

  現(xiàn)下宮里卻是熱鬧得很,雖已近子夜,歌舞卻仿佛沒有斷絕的時候,風(fēng)華門外那百封“萬歲如意爆竹”還在一個接一個地燃放著,照得宮城上空亮如白晝,五彩紛呈,爆竹聲聲震耳欲聾,將他們一行人的腳步聲盡數(shù)掩去。

  宋遠知停步駐足看了一會,贊道:“張師傅的手藝越發(fā)精進了。”

  “是啊,聽說一會子時的那封龍鳳呈祥那才叫好看呢,張師傅費了老大的力氣才研制出來的,也只有宮中能有緣一見了?!?p>  宋遠知聽到這話,有些意興闌珊的樣子,只淡淡地道:“走吧?!?p>  天璇殿里,南平國的皇帝正在潑墨揮毫,見宋遠知進來,低頭為那副畫添上了最后一筆,高興地道:“先生來的真及時,看來是和這幅畫有緣,就送給你了?!?p>  他大手一揮,命太監(jiān)將畫立起來給宋遠知看:“你瞧瞧如何?!?p>  宋遠知有些意外,皇上喜愛畫畫不稀奇,送她畫也是常有的事,只是他一向愛畫些富貴吉祥花,芙蓉、牡丹、海棠,爭奇斗艷,層層疊疊,妝點粉飾著這清平盛世,這回卻畫了一朵空谷幽蘭,凌霜傲立。

  “皇上技藝無雙,這一朵蘭花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像是要立在皇上的書案上一般,遠知自愧弗如?!彼芜h知例行公事般地夸了兩句。

  皇上拂畫的手一頓,吩咐道:“拿去晾干,明天送到宋先生府上?!?p>  “遠知謝皇上恩典?!彼芜h知忙跪倒拜謝。

  “起來吧。”皇上做了個手勢叫起,像是才看到宋遠知今天的裝束,方才微皺的眉頭又松了開來,他由衷地贊嘆道:“素衣賽霜雪,紅裳絕風(fēng)華。宋先生著紅衣也這般好看,倒是我這墨蘭不應(yīng)景了,難怪宋先生不喜歡?!?p>  “遠知不敢?;噬弦钥展扔奶m贈我,就中心意,遠知明白。只是今夜是除夕,面見皇上,遠知若再穿白衣便是失禮了,換了紅衣也不過是應(yīng)一應(yīng)景罷了,請皇上見諒。”

  皇上默了半晌,道:“你若不喜歡著紅衣,萬不可為了朕,為難了自己去。朕叫你入宮,是怕你一人在府里過年難免寂寞,若是到了宮里反倒令你不自在,那便是朕的不是了?!?p>  “皇上念著遠知,遠知心中歡喜,沒有什么不自在的?!彼芜h知微微一哂:“唯有拋頭顱灑熱血,誓死報效國家,方能回報皇上隆恩之萬一。”

  皇上無奈地笑了笑:“飯菜早已備好了,先生請入席吧?!?p>  宋遠知早已聞到了偏廳里的飯菜香,醉酒一日一夜粒米未進,也確實是餓了,當(dāng)即也不再推辭,跟著皇上進去了。

  “方才在外面喝了幾個時辰的酒,飯菜卻是一動也沒動,朕也餓得緊了,先生不必拘禮,就當(dāng)是在家里便好?!彼H自夾了些菜放到她的碗里,低聲催著她吃。

  宋遠知謝過了恩,下意識地去拿一旁的酒壺,卻被皇上一把按住。他滾燙的手覆在她的手上,像是要把她灼傷一般,驚得她一下子抽回了手,酒壺被帶得在桌上晃了幾晃,終究沒支撐住掉落在地,摔了一地的碎瓷片,混著殷紅的酒液,一片狼藉。

  “誰把酒拿上來的?”皇上沉聲問道,“罰去清平殿打掃一個月?!?p>  一旁侍候著的宮人忙跪倒認罪。

  “罷了罷了,把這里收拾干凈,都下去吧。”他發(fā)落完了宮人,又將矛頭對準了她:“聽說你昨夜又喝了一夜的酒?”

  宮人都收拾完退了下去,只留下他們兩個人,這讓宋遠知越發(fā)地不自在起來。眼前的男人濃眉微蹙,玉面漾著酒意上頭后的微紅,薄唇緊抿,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剝了一般。他一貫寬和大度,待人御下都是溫潤如春風(fēng)拂面,今夜喝多了酒,連脾氣也跟著見漲了。

  遠知抿了抿唇,回道:“遠知知罪,以后少喝一點?!?p>  他氣結(jié),耐著性子勸道:“你還那么年輕,有什么難事苦楚都可以和我說,萬不可悶在心里,酗酒傷身,苦的最終還是你自己?!?p>  宋遠知淡淡一笑:“我能有什么難處,不過是因著這宮中玉釀味道甘美,一時貪杯錯了規(guī)矩,還請皇上責(zé)罰。”

  “吃菜吧?!被噬蠠o奈地轉(zhuǎn)過了頭去,不再就這個話題多做糾纏。

  宋遠知想了想,又問道:“皇后娘娘這幾天身子還好吧?”

  “老毛病了,一到冬天就身子不適,這滿宮太醫(yī),也沒一個有辦法的,方才宮宴的時候只用了半碗粥就走了,現(xiàn)在多半已經(jīng)睡下了?!甭犓岬饺揭?,再多的脾氣他也發(fā)不出來了,只緊皺著眉頭絮絮地道。

  “上次西征,我得了一株紫參,聽說是理氣活血的良藥,我也不太懂這個,明天問問太醫(yī)能不能用,若是好用,我再想法子去搜集一些?!彼芜h知低聲回道。

  “讓你費心了,你有空也多去陪陪她,她常道知音難得,唯有宋先生耳,連我也被你比了下去。若是你能常去看她,興許她能好得快一些?!?p>  “我明日就去拜見皇后娘娘?!边h知點點頭。

  “冉意一人琵琶寂寞,若是能得遠知入宮以琴相伴,那朕此生便無憾了?!彼蝗晦D(zhuǎn)過頭來,眼眸深深地望著她,言辭懇切,滿含期許。

  宋遠知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遠知,他居然叫她遠知。

  皇上憐她高才,有意拜她為相,她不受,封她為侯,她也不應(yīng),問她原因,她總是緘口不言,思來想去,只好尊稱她一聲——先生。往后這滿朝文武,宮里宮外,便都如得了解脫,也隨著皇上喚她“先生”。

  一晃經(jīng)年,她早已習(xí)慣了眾人叫她“先生”,若非皇上此刻喚她,她都快要忘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手重新伸了過來,輕輕地覆在她的手上,依然滾燙卻不再灼人,緊緊地攥著她,攥得她生疼,一貫伶牙俐齒的宋遠知,此刻便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喉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這一天,她已經(jīng)等了太久了,久得她已經(jīng)快要忘了,當(dāng)初為何要來,又為何要等,久得她都已經(jīng)涼了熱血,寒了心腸,換一身刀鋒盔甲,縱廟堂馳騁耀風(fēng)華。

  最初的最初,她原就是為了他而來啊!

  為了這個一身才情,卻困于宮闈的落拓帝王,她修習(xí)兵法政務(wù),勤練詩詞武藝,透過發(fā)黃的書頁,跨越千年的時光,只為了見一見這個讓她一見傾心的男人。她固執(zhí)得近乎荒唐地,想要以一人之力,為他撐起這個風(fēng)雨中即將傾頹的江山,換他一個善終。只要他平安,只要他開心,她可以完全不顧忌自己。她甚至想著,即便他棄了這個帝位不要,她也可以為他收拾好這一堆爛攤子,放他縱情山水,吟詩弄畫。

  可人怎么可能不為自己思量呢,案頭上公文堆積如山,西南邊陲風(fēng)沙迷眼,偌大宋府孤寒凄清,還有……他與冉意的情真意切,這些事情便如同鈍刀子一般,一刀刀剌在她的心頭,雖不見血,卻疼得難以自抑。原來人心不可能全然冷硬,即便早已知道所有的事情,即便用盡最大的力氣,她也無法讓自己平靜地去面對他。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明年,或者說明天之后,周冉意的親妹妹周冉筠就會入宮探望姐姐,她是那樣的鮮妍明媚,會奪去皇上全部的神智和注意力,他會封她為妃,夜夜笙歌,度過他人生中最年輕鮮活的一段時光。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冉意,也就這一年的日子了。

  她阻止不了冉筠進宮,也阻不住皇上愛上她,更救不了冉意的性命。

  她什么也做不了,自始至終她就是個過客,時間一到,她便該走了,若是在這里弄丟了自己的心,她便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心一絲一縷地揪著發(fā)疼,被他緊攥住的手漸漸地抖了起來,卻不舍得再掙開,只這一刻便好,只這一刻便好!她無聲地吶喊著,乞求著上蒼,只為這一刻能夠多停留一會,讓她也可以像一個普通的女人一樣,被心上人小心珍惜,妥帖安放。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皇上的手也漸漸地涼了下來,他慢慢地收回手,攥緊了自己的眉心:“是我唐突了,先生便如那畫中的空谷幽蘭,若是養(yǎng)在我這深宮之中,實在是可惜,今日之事,我不會再提了,請先生也莫往心里去?!?p>  宋遠知失魂落魄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一雙眼中蓄滿了淚水,她垂下頭去,斂去一身的絕望,假裝平靜。

  內(nèi)侍在門口躬身說道:“皇上,子時快到了,請移駕摘星樓吧?!?p>  “走吧,去看看今年張師傅又做了什么好東西?!被噬险苏约旱凝埮?,率先走出了天璇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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