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擒風坐在床沿低頭不語。
董駿欽看他這副神情,心里已確定南琴所言并非空穴來風。
穆擒風四歲入天青境門,同年家中僅剩的親人相繼去世,五歲開始便和董駿欽一道上樹掏窩,下水摸魚,望空堎里閉門思過,就算說成朝夕相處也不為過。
算到現(xiàn)在,兩人相識將近二十年,已經(jīng)是一個眼神就能猜到對方在想什么。
所以董駿欽知道,穆擒風現(xiàn)在正在猶豫怎么開這個口。
“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只是知道歸知道,但董駿欽心里是等不及的。
穆擒風這人,懲奸除惡的時候雷厲風行很是果斷,這點像極了暴脾氣的青音長老。但是事關自己,他卻是各種藏著掖著,別人要是不問他能憋到死都不吐一個字。
董駿欽記得有一次穆擒風被罰練一個時辰的閉息功。不巧的是前幾日他被董駿欽傳染了輕微的風寒。原本就鼻塞喉嚨痛,再下水,人更加難受。其實身體抱恙只要和看管的師兄說一聲就好,可他愣是撐足了一個時辰,最后直接暈倒在水底起不來。
等他被撈起來后,連續(xù)三天高燒。這可苦了董駿欽了,不僅被玄清仙人一番說教,還要照顧他。
眼下,又是類似的境況。
穆擒風承認自己不喜歡在人前展現(xiàn)自己的短處,不管是董駿欽也好還是其他什么人。
但是穆擒風也知道董駿欽那個縝密到可怕的腦子和刨根問底的性子,欺瞞于他而言,只會是給欺瞞者自己添麻煩。
穆擒風還記得他們八九歲時,許多弟子開始正式拜師。董駿欽因為晨陽皇子的關系,被判不能和正常天青弟子一起修行。他一怒之下偷了穆擒風好些張御字符溜進天書樓翻印了幾百本書。
雖然很快就被玄清仙人人贓并獲,但原想叫他知難而退限定三日內(nèi)歸書的玄清仙人卻發(fā)現(xiàn)董駿欽愣是一句不差的全部看完。穆擒風事后才知道,董駿欽偷的全是天青史載,為的就是找個先例來自證他可以和其他人一樣拜師。
也不曉得是不是醫(yī)道之人都這樣兒,喜歡尋根溯源推演結(jié)果。
所以思慮再三,穆擒風嘴里蹦出四個字:“好幾年前。”
幾年前?
董駿欽推測,若是他出師前,兩人經(jīng)常見面,他有什么不對自己都會發(fā)覺。既然他一直沒發(fā)現(xiàn)這事,那應該就是他出師后的那幾年:“怎么發(fā)現(xiàn)的?”
穆擒風:“有一次替長老到玊山辦事,路遇惡妖占了下風,差點被殺時就突然……”
董駿欽想象的出,人在極度危險的境況下往往會激發(fā)一些從沒有出現(xiàn)過的能量。
董駿欽:“為什么沒告訴我?青音長老知道嗎?”
穆擒風點頭:“師傅知道,只是她事后替我檢查并沒發(fā)現(xiàn)什么。她提醒過我要小心,后來也確實出現(xiàn)過幾次類似情況,但是我最后都能控制住。所以就沒怎么在意,以為是修為增長了。直到……”
“直到天青境出事前,相同的情況又發(fā)生,可是這次你發(fā)現(xiàn)這股能量已經(jīng)不在你的可控范圍內(nèi)了?”董駿欽見穆擒風對他的追問一愣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其實他根本不用細想,最近發(fā)生的一系列事情,前前后后都與天青異象和白淵掌門暴斃一事有關。更可能,天青境最近發(fā)生的事也是什么連鎖反應中的一環(huán)。
能影響天下第一仙門到如此地步,若整件事真的與文緒所言的魔靈有關,那這個魔靈必定非常強大。且,這個魔靈很可能已經(jīng)布局已久。
董駿欽越想越擔心。
離上一次皇甫礫練邪術掀起的世家之亂只過去幾十年。這幾十年里,皇族和夏侯丞相想盡各種辦法防著心懷撥測之徒,不知這一次能不能守得住。
而他更是猜測,既然東麗國內(nèi)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邪魔蹤跡,很可能所謂的驅(qū)邪藥物就是為此準備的。
董駿欽:“那你這次來鹿林,可是為了你體內(nèi)的魔氣?”
穆擒風點頭:“師傅說,鹿王仙山上的那位仙姑或許有辦法。所以讓我在啟峰塔定階前來拜訪她,以免影響定階。畢竟天青境現(xiàn)在不宜出亂子。”
提到這位不知名的仙姑,二人一同陷入沉默。別說仙姑了,鹿王仙山里彎彎繞繞的,他們能不能找到她的仙居都說不準。
突然董駿欽想到那個一身妖氣的游公子。他記得糕點鋪的伙計說,游公子的花圃在鹿王仙山內(nèi)。且聽他形容花圃如何之美,想必是去過。
不如……
“我回來了!”董駿欽正想提議這事,阿律就從徐府回來了。
邪魔蹤跡茲事體大,阿律只是小小殘魂,容易被邪魔傷根,她又有自己的事情,暫且先不告訴她吧。
于是董駿欽故作輕松問道:“怎么樣?那徐雯和周權有什么問題嗎?”
阿律咕嚕咕嚕喝了一整壺水,才道:“他們沒有,但是,徐老板很有?!?p> 和文緒所言一樣。
阿律:“沒想到吧!我也沒想到。但是那個南琴說,徐府的邪根確實在徐老板身上?!?p> 董駿欽:“那他們打算怎么做?”
阿律聳肩:“我不知道。不過我今天和周權接觸了一下,他實在不像是會做陷害妻子逼她自盡這種事的人。而且我今天還看到他給他和女鬼之前的孩子寫的信,字字句句滿是父愛?!?p> 董駿欽:“信?他們的孩子不在鹿林?”
阿律點頭:“據(jù)說徐雯因為身體底子差,養(yǎng)了一個女兒后就再沒懷上。所以對周權和前妻的這個兒子很好。前年還把這個孩子送去京城念書,說是即便將來不走仕途也能見見世面,以后徐家的家業(yè)要留給他。”
阿律這么說,簡直和女鬼所言的南轅北轍。加之茶館小二否認鹿林傳出過她與外人有緋的謠言,更不會是自殺的人,此事恐怕有很多隱情。
仇,沒這么容易報了。
此時,董駿欽靈光一閃:“阿律,你之前說鬼市留著的都是魂魄不全、心有欲念的鬼,這些鬼的記憶不全。那有沒有可能,他們的記憶不僅不全,還會出現(xiàn)歪曲?”
阿律想了想道:“我沒注意過這個。但是記憶不全的話,確實會出現(xiàn)為了接上前后斷檔的記憶而自己臆測一件事。哎,你的意思是這個女鬼所言可能有自己臆測的部分,和事實并不相符?”
董駿欽點頭。
話是這么說,可是她自己都記不清的事,旁人能怎么辦?
阿律一聲嘆氣:“哎,可惜我只能進將死之人的身體看他的記憶,這大活人陽氣太足我進不去,不然還能從徐雯那兒找點線索?!?p> 她這么一說,引來董駿欽和穆擒風相視。隨后,穆擒風防備道:“阿駿,你別想不開啊?!?p> 穆擒風這廂否定了董駿欽,董駿欽便看向阿律。兩個躍躍欲試的眼神一對上,穆擒風搖頭。
董駿欽拍拍他:“你現(xiàn)在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若是這次能成,我們一道去鹿王仙山找那位仙姑,說不定我還能學上一兩招,這樣那個南琴也沒理由跟著我們了。”
“什么?”穆擒風聽這話,渾身一抖,“那個女人要跟著我們?”
董駿欽:“她不放心你?!?p> 穆擒風回想起昨天他前腳剛進黃府,后腳就挨了一鞭子,原本就不穩(wěn)的氣息差點沖破他設在自身的法術。結(jié)果他一回眸,就見這女人一副獵物上套似的眼神,嚇得他不停后退。實在是丟臉。
不過等穆擒風和董駿欽還有阿律來到徐府時,除了擔心南琴找他麻煩之外,更擔心董駿欽。
一個魂魄進入別人身體,在天青叫入魂。阿律這樣的殘魂強行進入活人身體有一個辦法,就是讓活人的魂魄暫時分散,以制造空隙給其他魂魄進入,此為御魂術。
但這種法術非常危險。首先施術者本身的靈力要強于被施術的人。這一點董駿欽自然沒問題。
其次,三魂七魄有其自己的運轉(zhuǎn)軌跡,外力要讓它偏離但又不傷及根本,這就要求施術者對靈力有很強的控制力。
除此之外,阿律本人并不會或者說不能讓自己靈魂出竅。這意味著想要阿律強行入魂,她自己也是要靠董駿欽操縱。
另外阿律魂入徐雯是想查看徐雯關于周權的記憶,為了縮短入魂的時間,施術者還要不停調(diào)整原魂讓被施術的人盡快進入那段回憶中。
這簡直是難上加難。一旦當中出了什么岔子,外來的魂魄會被原魂反噬,而原魂也可能受損。施術者本人更會因為遭受巨大的內(nèi)傷。
穆擒風知道董駿欽使過御魂術多次,但那都是有玄清仙人在旁監(jiān)督的。
只恨他自己氣息不穩(wěn)不能代替阿律。眼下也沒信得過的人替代玄清仙人這個位置。
穆擒風不禁想,不曉得這阿律是認為自己反正已經(jīng)是殘魂了,索性是破罐子破摔呢,還是真的藝高人膽大。
文緒這邊,被董駿欽甩了一整天臉色,眼下居然主動請他幫忙,他自然要鞍前馬后。
于是徐老板和徐雯也沒多想,以為是馬大人關心她的肚子,便安然地躺在床上任由董駿欽在她屋里陪著文緒一道看診。
等一切準備好,穆擒風焦慮地站在南琴和北書中間當門神時,董駿欽的短劍化為若干細如琴絲的銀針扎在徐雯身上,像是一個陣。剩余十根匿于他十指下,乍一看如撫琴一般。
雖然文緒和阿律看不見,但他們發(fā)現(xiàn)徐雯的面色隨著董駿欽十指有些不同,忽紅忽白。當她面色緩和時,董駿欽小指一動,銀針扎入阿律的天靈,隨后她也閉上了眼。
等她再次睜眼時,眼前出現(xiàn)的是個瘦弱的小男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