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祥芝一家，住在蘇州湯家巷。
祖上傳下的老房子，古式古香的蘇式格局，不僅房子好，還地段好。
從石庫門出去，向北走，到熱鬧的東中市、西中市和閶門；向南走拐彎，是宋仙洲巷，經(jīng)中街和景德路，到護(hù)龍街。
陳家上代做過清朝御醫(yī)，很有錢，但到祥芝父親一代已經(jīng)衰落。
祥芝幼年就父親亡故，靠母親撫養(yǎng)長大，成年后到“馀裕綢緞店”當(dāng)?shù)陠T，娶妻程蘭貞，生有五子一女。
一日，上小學(xué)的老五陳瑞哭著回家，因為有同學(xué)無意間拉起他的罩衫，見里面不是毛皮衣，而是四周鑲有毛皮邊的棉衣，脫口喊出來：“??！是＇飛過海＇衣裳”，引得全班哄堂大笑。他當(dāng)眾出丑，被同學(xué)們?nèi)⌒?，還得了一個“飛過?！钡木b號。
他對母親說：“好丟人，我恨不得有個地洞鉆進(jìn)去。我再也不穿這種衣裳了?！?p> 蘭貞一陣心酸，說：“瑞寶呀，我也是無奈，為了省幾個錢，還能給你掙面子，才這樣做。這個社會是嫌貧愛富的社會，穿得不好會被人瞧不起，會欺侮你?！?p> 陳瑞說：“看露在罩衫外面的衣領(lǐng)、袖口和下擺是毛皮，讓別人以為里面是件高檔的毛皮衣，會覺得你家有錢，這不是自欺欺人嗎，我不穿?！?p> 蘭貞對女傭青蓮說：“快去把海寶穿過的那件舊棉衣改小，讓瑞寶在學(xué)校里穿；其它時候還穿這件，這件是新的，暖和?！?p> 又對陳瑞說：“只能這樣了”。
陳瑞只好允了。
青蓮說：“太太，你去年在西中市當(dāng)鋪當(dāng)?shù)模愕淖硝跗らL大衣，下月就應(yīng)該贖回了，不要又成了＇死當(dāng)＇?！?p> 蘭貞說：“知道了，等祥芝這月領(lǐng)了薪水，再向店里老闆欠宕些錢，去贖回就是。如贖回的錢不夠，我還有一對祖?zhèn)鞯聂浯溆耔C去＇當(dāng)＇了湊錢。”
這幾年，大兒子陳斗由熟人介紹，去上海拜師學(xué)中醫(yī)，常要送禮，還有在上海的生活費，花了家里不少錢。
另外孩子多，有上學(xué)的、有送去學(xué)生意的，加上祥芝最近得了氣喘病，要看醫(yī)吃藥，開銷越來越大。
陳瑞看到家里這幾年一直進(jìn)出當(dāng)鋪，祖宗留下的豐厚家底快掏空，一邊還雇著傭人，擺闊綽，不解地問蘭貞。
蘭貞說：“家務(wù)重，用得著青蓮。她跟我多年，勤勞、忠心，如同姐妹，如何忍心歇她。她孤身一人，怪可憐的?！?p> 又說：”你還小，不懂，家里一定要有個富裕的門面。其實我不是愛虛榮的人，這樣做全是為了這個家，你有三個到了娶妻年齡的兄長，不能讓別人見你家窮，不肯把女兒嫁過來?！?p> 就這樣，家里靠程蘭貞的精打細(xì)算和拆東墻補(bǔ)西墻的調(diào)定，外寬內(nèi)緊地過了好多年，雖然日子過得緊巴巴，總算湊乎下來了。
陳斗從小因家傳，自學(xué)了不少祖宗留下的醫(yī)書、醫(yī)案。在上海滿師后，在武康路開了個中醫(yī)小診所，給人開方看病，兼針灸、按摩、氣功治療。
有個患者看他醫(yī)術(shù)和人品不錯，把女兒許配給他，他就在上海簡單地成了家。
孩子中老二陳金也找到了工作。
老三陳海學(xué)生意出來，在皮市街交觀前街口的“正泰綢布店”當(dāng)?shù)陠T。
幾年中，祥芝蘭貞夫婦，傾其所有，為老二、老三相繼辦了婚事，成了家。
眼看難關(guān)過去，好日子快來了。
有個走家穿巷，給太太們梳頭做早事的鄭娘姨，今天一清早，照例上門給蘭貞梳頭。
程蘭貞是個精致有品味的人，漂亮且有氣質(zhì)，穿著打扮是有錢人家的太太，頭發(fā)也由梳頭娘姨梳得典雅。
鄭娘姨興沖沖地對蘭貞說：“恭喜太太，賀喜太太，隔壁巷子里的許太太看上你家寶鈺了。這可是一等的人家，坊間傳說她娘家是浙江南潯富可敵國的＇四象＇之一。丈夫去世后，她重金買下蘇州原清朝的＇糧道衙門＇，改建成相連的四幢房子，分給四個兒子，每人一幢。自己以后準(zhǔn)備跟老大住。”
又說：“她大兒子叫許松年，在上海交通大學(xué)讀書。許太太說來奇怪，給兒子相親看不上上海大學(xué)里的那些時尚新女性，卻讓我在街坊中尋覓。我見你家寶鈺好，就保薦給她。她在暗中觀察、調(diào)查好了，對寶鈺十分滿意?！?p> 陳鈺（小名寶鈺）在孩子中排行第四，美貌聰慧，順從聽活。蘭貞非常疼愛這個唯一的女兒。
鄭娘姨又說：“今天我先去的許太太家給她梳頭，她托我牽線，給你家提親做媒?！?p> 蘭貞一聽，愣了一下，老四寶鈺今年剛十六歲，她還沒想過馬上要嫁女。
蘭貞說：“鄭娘姨，我不了解對方，不能貿(mào)然答應(yīng)婚事，再說女兒太小，我舍不得早早嫁出去?！?p> 為了拒絕就說：“寶鈺不光年齡小，還跟大部分舊式女子一樣，不識字，只有三從四德?！?p> 鄭娘姨說：“許太太就要選不識字的，其它條件：家底清白、要漂亮老實、性格溫柔、打理家務(wù)能干、家教德行要好。”
蘭貞想：“許家再有錢，我不稀罕，我要的是女兒的幸福。我和許太太素不相識，但聽著覺得她太厲害，分明是讓我女兒嫁過去，好死心塌地的伺候好他的兒子。雙方條件差得多，不合適?！?p> 蘭貞堅決回絕。
鄭娘姨急了，說：“豈有你這種當(dāng)娘的，這么好的一門親事從天而降，卻不趕緊抓住。今年松年大學(xué)畢業(yè)，許太太說過，定親后馬上要辦喜事的?！?p> 蘭貞推托說我要和寶鈺父親商量。
祥芝下班后回家，聽說這事就說：“好事呀，待我們見一下松年，沒問題就允了吧?！?p> 蘭貞說：“許太太好厲害，寶鈺嫁過去會受欺侮的?！?p> 祥芝說：“最要緊的是松年人要好，夫妻能合得來，又不會跟他老娘過一輩子。”
又講：“他家條件這么好，能高攀不錯了，你有什么能耐能找到更好的？”
蘭貞拗不過祥芝。
雙方“問名”合八字后，親事很快定下，選黃道吉日陰歷八月初八。對方聘禮也送來了，聘禮豐厚。
下來是陪嫁。嫁妝越多越顯示女方有經(jīng)濟(jì)實力，越能給女兒爭取到男家的地位。
蘭貞為了讓女兒有面子，風(fēng)光十足地嫁過去，不被男家看不起，四處借錢置備嫁妝。
按蘇州有錢人家嫁女的習(xí)俗，蘭貞置辦了名貴的珠寶金飾，還有銀器、玉器。六只大樟木箱柜中放得滿滿的，當(dāng)然少不了象征好兆頭的子孫桶、子孫尺、剪刀、龍鳳被、壓箱錢……
雖然窮富人家的嫁妝懸殊，厚薄不一，但自古以來，嫁妝都是遠(yuǎn)遠(yuǎn)比聘禮豐厚的。
蘭貞除了自己置辦的嫁妝外，還把許家給的聘禮返贈給了寶鈺。
按規(guī)矩，送妝時雙方父母是不能見面的，送妝也不能由成年直系親屬送，就由最小的弟弟陳璋手執(zhí)陪嫁箱柜的鑰匙押妝，陪嫁物品及車輛都系上紅綢子，以示吉慶。
蘭貞全家人都換上新衣服，等待明天去參加寶鈺的婚禮。
不料，許家迎妝后，馬上派出一男一女兩個管家前來代松年迎親，對祥芝夫婦說：“大少爺回不來。我家太太一行人已先去了上海籌備，讓我們兩人來接新娘，明天舉行婚禮。大少爺已在上海找到工作，並買好了一幢三層新樓房，要在上海安家。”
事發(fā)突然，蘭貞非常生氣地說：“真是天大的笑話！結(jié)婚地點，這么要緊的事你家為何不告知，我們一直以為婚禮在蘇州辦。現(xiàn)在，我家這么多人，不能全去上海，但作為女方的父母，總應(yīng)該出席，這樣，把我倆和寶鈺一起接到上海，不然，我們自已去上海，摸不到地方，時間趕不上?！?p> 女管家說：“是我家大少爺要在上海辦文明婚禮，說上海有不少同學(xué)、朋友和同事，辦起來熱鬧和稱心。他是新派人，反對老式結(jié)婚的一套?！?p> 又說：“接你們同去？不行，我家太太沒吩咐?！?p> 蘭貞聽了，氣得渾身發(fā)抖，激動地說：“豈有此理！欺人太甚！分明是許家故意不讓我們參加婚禮，眼里根本沒有我們?！?p> 又說：“我多次上門，想與許太太商量婚事，總被看門的擋住，說她去上海了不在家，現(xiàn)在方知是避而不見。兩家住處離得這么近，她居然從來沒到過我家，也不讓我們進(jìn)許家大門。連許太太長什么樣子，我們都不知道?！?p> “唯一一次見過松年，還是你倆陪著來的。許家這樣做是什么意思？天哪！我家做錯了什么，被這樣欺壓對待！我蘭貞從來對人和善、大方，給出的陪嫁如此豐厚，我把心都掏出來了，而你家卻如此冷酷無情和傲慢無禮?！?p> 蘭貞越說越氣，說：“這婚我們不結(jié)了，退回我們的陪嫁！既然大少爺是新派人，反對老式的一套，那為何還要收我家的嫁妝?！?p> 蘭貞扣住寶鈺，就是不放人，寶玨只是哭。
那個男管家，”嘿、嘿”地冷笑了幾聲，說：“要許家退嫁妝和不結(jié)婚不可能，不怕許家會說因為發(fā)現(xiàn)寶鈺有毛病才退婚的，寶鈺這輩子休想再嫁得出去?！闭f完上前，要硬拉人走。
蘭貞大叫起來：“怎么，惡霸要搶親呀！”
這時，一旁的陳祥芝不再沉默，凡事忍耐，寧可自己吃虧的他，勸蘭貞：“事到如此，只好由他家，放人吧?！?p> 第二天，上海那邊在高高興興地舉行婚禮，這邊蘭貞整整地痛哭了一天。
許家早了解到寶鈺的大哥在上海，就讓他作為女方來走過場。開始陳斗不肯，奇怪父母怎么不出席，后來看在妹妹面上去了。
在婚禮上，寶鈺找個借口，避過眾人，偷偷地把陳斗拉到一邊，低聲說：“昨晚，我婆婆對我訓(xùn)話，嚴(yán)格家規(guī)，並要我保證今后和父母及娘家所有的人都斷絕關(guān)系，原因是她和典當(dāng)行老闆熟悉，早探到我家外強(qiáng)中干，靠典當(dāng)度日。怕我會把婆家的財物偷偷往娘家拿，這是我婆婆給我明說的，且說如不斷絕關(guān)系，會休了我。”
又說：“你給父母傳個活，我婆婆好兇惡，我暫時只能允了。好在松年人還好，只是作不了主。作女兒的不孝，讓他們保重身體，待往后有機(jī)會再來往。‘’
陳斗聽了，臉憋得通紅，拳頭捏緊，恨不得前去打許老太婆一頓。又告誡自己：“要忍著”。心想：“我父母的人品，千金堆在面前都不會動心，還會偷你家的東西?！?p> 后來，可惡的許家又透露出寶鈺和娘家斷絕關(guān)系的消息，借給蘭貞辦嫁妝錢的人，覺得蘭貞失去金主后臺，唯恐還不出錢，都前來逼債。有的借款期限還沒到，也集中來要。
因為借的錢數(shù)額大，還要付高額利息，所以是筆巨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