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隊伍
俘人隊里走出幾個人，步態(tài)恭謹(jǐn)?shù)貋淼綏钽懨媲?，領(lǐng)頭的是個三十來歲的中年人，臉容清雋，頭戴四方平定巾，一幅文士打扮，身上的青衫還算潔凈。后金自皇太極開始，到入關(guān)之前，對內(nèi)地的文人比較看重，凡投奔或俘獲歸降的文人，皆授以官職，是以此人雖然被俘，卻似乎并未吃太多苦頭。
中年人向楊銘長揖作禮，朗聲說：“在下順義生員范同舟，感謝將軍救命之恩?！蓖械牧韮扇藙t跪倒在地，拱手連聲稱謝。
這范同舟原是順義縣的生員，生員就是秀才，在明代，一個縣正式編制的官員也就是知縣一人，縣丞一人，主簿一人，典史一人，一共四人，小縣還要少一些，沒有主薄或縣丞，其他的三班六房之類，都是吏，不屬于正式官員編制，而生員則算是預(yù)備官員，地位在吏員之上。
后金軍潛越薊州后，十一月十六日，在順義擊退大同總兵滿桂和宣府總兵侯世祿的部隊，順義知縣趙暉中率眾生員獻城投降，范同舟不愿投降，逃回鄉(xiāng)下躲避，沒想到還是被敵人掃蕩擄獲了。
“各位請起，不必多禮?！睏钽戇€不習(xí)慣別人對自己下跪，趕緊示意他們起來。
范同舟拱手道：“適才學(xué)生看到將軍以一人之力，破二百韃虜，勇武之盛，雖關(guān)張之將而不及也，大明有將軍這樣的人在，實皇天厚土之佑啊?！?p> 聽到對方如此夸贊自己，楊銘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連忙回禮道：“先生過贊了，學(xué)生實不敢當(dāng)。”
范同舟聽他言語和氣，又自稱學(xué)生，心中大感親近，之前的不安消失了一大半，忙問道：“將軍亦是讀書人乎？”
楊銘嘿嘿一笑，心想自己也曾在常春藤大學(xué)混過兩年，按這個時代的標(biāo)準(zhǔn)換算來看，也勉強算半個生員吧，于是便悻悻地說：“不才學(xué)業(yè)無成，愧不敢當(dāng)?！?p> 那范同舟聽聞此言，愣了一愣，連忙說道：“不妨不妨，若戚岳之將，內(nèi)安外攘，勒石燕然，居功豈區(qū)區(qū)于科第之間哉！”
范秀才這意思是說，楊銘雖然沒有科甲功名，但若能在軍功上有所建樹，也是不錯的。
楊銘淡定地笑了笑，拱拱手沒有說話。
范同舟又拱手問道：“學(xué)生不才，不知將軍尊姓大名？居何軍？擔(dān)何職？煩不吝相告，學(xué)生定當(dāng)銘記五衷，永感將軍恩德?！?p> “在下楊銘，非軍非民，無官無職，賤名不敢有辱清聽?！睏钽懳⑿卮鸬?。
他既不愿多說，范同舟自然也不便多問，便再次一揖到地，說：“時下虜兵入掠，遠(yuǎn)近鄉(xiāng)屯皆為涂炭，將軍神武，還望能垂憐這些俘人，帶大伙走出一條生路?！?p> 楊銘知道，眼下自己雖然打跑了后金兵，但京畿附近都是后金軍隊的勢力范圍，若自己就此撒手不管，這支俘人隊伍不管是成整還是化零，最終多半還是會落到敵人的手里，對方說的這意思，是希望自己救人救到底，把這些俘人護送到安全地帶。
沉吟片刻，他問范同舟：“依先生之意，當(dāng)如何辦理才好？”
范同舟答道：“目前京師戒嚴(yán)，周邊各城或封門固守，或為虜所陷，虜兵四處劫掠，鄉(xiāng)野士民，竟無安身保命之處。將軍今日所救俘人，不下千余數(shù)，大多青壯之人，以將軍之神勇，若能率大伙得一城據(jù)守旬日，待勤王之師云集而來，驅(qū)除韃虜，安靖地面，則吾等終能保全性命，亦永感將軍盛德?！?p> 楊銘想了想，確實也沒有別的好辦法，便點了點頭，說：“先生所言甚善，某雖不才，愿效此力！”
范同舟見他答應(yīng)，心中大喜，忙又道謝不已，說：“如此甚好，學(xué)生先去張羅一下?！闭f罷一揖告退，帶了同來的兩個人回去了。
大明的時代，讀書人的影響力是不容小視的，即使在明亡之季，如張煌言、夏完醇、陳子龍等人，也以是讀書人的身份和影響力，聯(lián)絡(luò)四方，招募民壯，抗擊清兵的，這范生員下去之后，立即就將俘人們發(fā)動起來，打掃戰(zhàn)場，檢點物資，割首級，忙得不亦樂乎。
“楊恩公，我想去看看爹娘在不在那里?！蓖醭善谂蔚难凵窨聪驐钽懻f道。
“哦，好，你去看看吧。”
“注意安全！”楊銘沒忘了叮囑一句。
約摸大半個時辰，范同舟又帶了一群人過來了，王成也跟在其中。
到了楊銘面前，老樣子，范同舟一個長揖，其余的人嘩嘩跪下一片，王成跟在人群里也跪下了。
“大家快快請起?！睏钽懮锨耙话褜⑼醭衫似饋?，“找到你爹娘了嗎？”
王成搖搖頭，臉上掛滿了淚水。
范同舟看了看王成，嘆了一口氣，說道：“方才都清點完畢了，將軍此戰(zhàn)，擊斃虜兵六十一名，首級已收撿，獲馬三十七匹，兵器盔甲若干，還有財帛糧草衣物器具等，俱候?qū)④姲l(fā)落處置?！?p> 聽了他的報告，楊銘淡淡地點了點頭。
范同舟身邊的一個大漢上前一步，躬身抱拳大聲說道：“大同軍百總丁有三見過將軍！”
這漢子方臉闊嘴，身材魁梧，粗布衣服上一道道血痕，想是一路上挨了不少鞭子。
“大同軍？你是滿桂的部下？”楊銘記得這段歷史，崇禎帝逮袁崇煥下獄后，以大同總兵滿桂統(tǒng)領(lǐng)各路援軍四萬人在永定門與后金軍決戰(zhàn)，全軍覆沒，滿桂力戰(zhàn)陣亡。
“正是！”
“永定門與韃子一戰(zhàn)，滿總兵戰(zhàn)死，幾萬大軍死的死散的散，某不愿被韃子俘虜，帶著幾個弟兄東躲西藏，沒想到最后還是被韃子給抓到了，唉！”
漢子長嘆一聲，臉上露出蒼涼之色。
“所幸蒼天有眼，某今日得見將軍大顯神威，單槍匹馬把韃子們打的落花流水，心中實在暢快！如蒙不棄，愿為將軍效力！”
丁有三說罷，就給楊銘介紹身邊的一群漢子，這些漢子都是大同、宣府軍和其他勤王軍隊的潰兵，僥幸在敗陣中撿回一條命，各處東躲西藏，最終被后金軍擄掠至此。
范同舟也在一旁說道：“將軍，這些人都是營伍經(jīng)戰(zhàn)之兵，素習(xí)軍陣?？蓪⒎酥械那鄩?，發(fā)給刀槍兵器——沒刀槍的拿鋤頭鐮刀也罷，韃子擄掠的農(nóng)具甚多，一人一把都夠，編整成隊由這些軍士帶領(lǐng)，也可有一戰(zhàn)之力?！?p> 楊銘點了點頭，說：“嗯，就依先生之計辦理。”
范同舟唱聲喏，看了看楊銘，說：“人馬、物資皆已清點完畢，俘人們大多饑餓非止一日了，是否先埋鍋造飯，讓大伙先吃飽了再說？”
楊銘感覺到，范同舟、丁有三等人眾，隱隱已有把自己當(dāng)作頭目之意，念及此，心中一動，臉上卻仍然波瀾不驚。
“也好，你們隨我來，前行四里，埋鍋造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