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箭如雨
隊伍的最前方，是由兩百名長槍騎兵組成的前鋒隊，這些人和馬都披掛鐵甲的騎兵全是百戰(zhàn)精兵，他們的戰(zhàn)馬左側掛著角弓，右側拴置箭囊，軍士腰帶上的得勝鉤掛放四米長槍。前鋒隊舉持火把以四列縱隊的陣形前進，浸裹桐油的布纏繞在火把頭上熊熊燃燒，火焰在疾馳的風里獵獵地向后飄蕩，火光映照下，長槍的影子隨著急驟的馬蹄聲跳躍顫動，如同在戰(zhàn)場上格刺拼殺一般。
前鋒隊之后是副總兵劉恩率領的前軍一千騎，這是一支混合兵器部隊，騎兵們穿著對襟軟鎖子甲，裝備長柄眉尖刀、三眼銃、弓箭、馬刀等兵器，前軍騎兵按間距手持火把，保持陣形跟隨前鋒隊的火光前進。
前軍之后是山海關總兵趙率教親領的中軍兩千騎，部隊由高副將協(xié)領，趙率教自領標營五百騎居中統(tǒng)籌指揮全軍。
隊伍的最后是王副將率領的后軍一千騎，作為全軍的殿后力量。
四千人的騎兵部隊，全部是戰(zhàn)兵，這是大明關寧鐵騎中的最精銳力量，每一名騎兵都備有雙馬以供輪換，四千人的隊伍共有八千匹戰(zhàn)馬，而此時，袁崇煥所轄的關寧四鎮(zhèn)共有兵153182名，馬81603匹（《崇禎長編》卷二十五），軍費每年消耗全國財政收入的四分之三。
十一月初一沒有月亮的夜里，黑暗籠罩華北大地，四千騎備有雙馬的隊伍，像一條綿延數(shù)里的火龍舞動，帶著震天動地的馬蹄聲向遵化城的方向沖去?；瘕埖乃拿媸菬o邊無際的黑暗，這黑暗是如此的幽深、詭異，就像一個妖魔裂開巨嘴，要吞噬所有的生靈！
遵化城墻上，一排火把和燈籠在寒風中忽明忽暗地搖曳，知縣徐澤、前任知縣武起潛正在指揮士卒和民壯將擂石滾木運上城頭，準備明天的守城戰(zhàn)斗。這位徐知縣才到任七天，就遇到后金軍破邊攻城，前任武知縣雖已卸任，但尚還未離開遵化，因此兩人就一起上陣了。
巡撫王元雅一動不動地站立，沉郁的目光怔怔地望向遠方，似乎想要看透這無邊的黑暗里潛伏的重重危機。
“時候不早了，請撫臺大人先回府休息吧，這里有下官和徐、武二位知縣操持，請大人放心。”推官何天球躬身說道。
“奇怪，韃子兵到底去哪了？”王元雅沒有回答，喃喃地自言自語道。
后金軍從喜峰口入塞后，連克馬蘭峪、漢兒莊、潘家口、洪山口等邊城，十月二十七日兵臨遵化城下。此時遵化城內并沒有建制兵力，依靠一眾官員組織城內民壯登城防守，奇怪的是，三天時間里，一路鋒芒畢露的敵軍在遵化城下卻似乎攻勢疲頹了，并未給守城方形成太大壓力，而在今天夜里，整個后金大軍似乎是消失了一般，連扎營的星點火光也看不到了。
前后望不到頭的火龍里，六十歲的總兵趙率教在高舉火把的親兵護衛(wèi)下縱馬疾馳，火光照在老將軍飽經風霜的臉龐上，映出刀刻一般的剛毅面容。隨著急驟的馬蹄聲，趙率教高大威武的身軀矯健地起伏，身上披掛的山文鎧甲發(fā)出細密的鏗鏗鐵聲，隱約可以感覺到鱗甲下面強壯的犍子肌肉。
幾十年戎馬生涯，歷任都司、游擊、參將、副將、總兵，趙率教擁有豐富的軍事作戰(zhàn)和指揮經驗，此次遵化城已被圍三天，危在旦夕，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趕去解圍，一路前進，他并不擔心伏兵，除非對方有未卜先知之能，以他的騎兵急行軍速度，沒有任何哨騎預警能有足夠的時間對他的四千騎兵部隊形成伏擊圈。
遵化城已在前方！
四千騎，八千馬，鐵流滾滾，向前！向前！
遵化城上，巡撫王元雅仍然站立在刺骨的寒風之中，擂石滾木、撞車、叉竿、飛鉤、夜叉擂等守城器械已補充到位，民壯們下城休息了，負責警戒的衙役舉著火把在城墻上四處巡行，何天球、徐澤、武起潛等官員站在王元雅的身后，靜靜地看著這位遵化城的最高長官，等待他發(fā)出的指示。
天邊出現(xiàn)一縷紅光，劃破了無邊的黑夜，漸漸地，這紅光漫延開來，連接成片，在地平線上搖曳。
“援軍來了！”何天球激動地叫喊起來，周圍的人群一片歡騰。
王元雅沒有說話，眉頭皺得更深了。
標營隊伍里疾馳的謝慶元突然聽到羽翎破空的聲音。一個合格的弓手能夠根據(jù)箭矢的聲音判斷射來的方向和大致的落點位置，很明顯，這波箭雨是從右冀側面射來的，目標就是行進中的標營隊伍。有騎兵中箭了，箭頭入肉發(fā)出沉悶的噗嗤聲，一個騎兵從馬背上滾落下來，后面的戰(zhàn)馬在他身體上踏過，骨折和哀嚎的聲音淹沒在鐵蹄的洪流里，而更多的中箭騎兵則強忍巨大的痛楚，雙手緊緊地抓住韁繩，把自己的身體固定在馬背上繼續(xù)奔馳。
最右側的騎兵在疾馳中取弓搭箭，逆時針方向極限地向后扭轉身體，向來箭的方位回射出一波箭雨。四千騎的隊伍里，所有的騎兵都配有弓箭，但并非每一位騎兵都是弓手，就像現(xiàn)代的每一名步兵都有步槍，但狙擊手永遠只是少數(shù)人，敵人選擇從右側進攻，就是為了最大限度地克制對手的回擊能力，能左右開弓的騎兵畢竟只是少數(shù)，右臂開弓只能向后扭轉身體到極限，才能向右射出。
趙率教感覺到了前面隊形的擾動，根據(jù)多年的作戰(zhàn)經驗，判斷這是來自敵方的擾襲。
“繼續(xù)前進！”鐵騎的洪流沒有停滯，馬蹄滾滾，繼續(xù)向前。
第二波箭雨很快又襲來了，這一次中箭的人更多了，落地的身體甚至絆倒了后面的戰(zhàn)馬，引起了一串連鎖反應，幾匹戰(zhàn)馬相繼倒地，這些馬和人一起，被后續(xù)的戰(zhàn)馬踏死在地上。
“游騎出擊！”趙率教發(fā)出命令。
五十名手持長柄眉尖刀的騎兵從隊伍中分離出來，向來箭方向的黑暗里沖去，他們的任務是探知敵人的位置和兵力。這些騎兵嘴里含了竹哨，手持的長柄眉尖刀全長一米六左右，木柄長一米，刀尖長六十厘米，既能劈砍，又能突刺，非常適合偵察作戰(zhàn)。
“大隊繼續(xù)前進！”
遠處的黑暗中響起了凄厲的哨聲，游騎接敵了，砍殺聲，吼叫聲此起彼伏地傳來，趙率教默數(shù)時間，一、二、三……最后的哨聲消失了，又是一波箭雨撲天蓋地的襲來。
“全軍停止前進！”一種不祥的感覺瞬間籠罩全身，這已經不是一般的襲擾了，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里，潛伏的是一支極為強大的敵方力量。
“鳴金！”他立即作出了決斷，“下馬，滅火，弓手準備！”
騎兵們勒住韁繩，奔馳的戰(zhàn)馬打著響鼻，急驟地停了下來，舉火的騎兵將火把扔到地上，用腳踩踏，用皮革撲打，將火光熄滅。
警鑼還沒來得及敲響，前軍的火龍突然開始跳躍扭動起來，與此同時，后軍的警鑼聲也傳過來了，尖銳的鑼聲在黑夜里顯得格外的凄厲刺耳。
全軍遇伏！趙率教感到心猛地往下沉。
謝慶元和其他的一百名弓手在右翼列成兩排橫隊，從腰間的箭囊里抽出箭枝，搭上弓弦，仰起角度，牛筋弓弦拉動弓身的吱吱聲低沉地響過，嗖地一片箭雨灑向天空。
隱約聽到黑暗里傳來身體倒地的聲音，敵方有人中箭了，緊隨著的是一片羽翎破空之聲回射而來。
前軍和后軍的火把也熄滅了，整個大地一片黑暗，交戰(zhàn)雙方的千軍萬馬隱藏在這無邊的黑夜里，鋪天蓋地的響起疾風暴雨般的羽翎聲。
一名弓手中箭倒地，倦曲的身體在地上扭動，插在身體上的箭桿撩碰到謝慶元的腿，帶倒勾的箭頭在體內一陣攪動，弓手的喉嚨里發(fā)出強忍痛苦的低沉吼聲——即使中箭，也不允許大聲哀嚎，不能讓敵人察知自己的方位和戰(zhàn)損。
謝慶元射出第十支箭，感覺胳膊像灌了鉛一樣的沉重，第一排弓手退下休息，恢復臂力，有三分之一的人永遠地倒在了前排的陣地上，第二排弓手迅速上前補位，繼續(xù)射擊。
“全體兩輪急射，長槍騎兵出擊，馬刀兵掩護！”趙率教沉著地命令道。
還能開弓的弓手和所有的騎兵一起，向黑暗中的敵方射出一輪箭雨，緊接著，第二輪箭雨剛剛離弦，一百名手持四米長槍的騎兵和一百名手持馬刀盾牌的騎兵組成的交織陣列策馬沖出，急風驟雨般的馬蹄聲滾進前方的黑暗里。
海潮撞擊防洪堤般的洶涌澎湃之聲從百步之內傳來，雙方的箭雨暫時地停止了，長槍破甲的沉悶聲，馬刀砍在鐵甲上的尖銳聲，戰(zhàn)馬的嘶鳴聲，戰(zhàn)士的吼叫聲，臨死者的哀嚎聲在黑夜里響成一片，一陣呼嘯的寒風吹過來，空氣中刺鼻的血腥味道沖擊著每一個人的神經。
四面的黑暗里舉起了火把，一支、兩支……火把像靈堂前的供燈一樣，一排排、一行行地燃起來，連接成片，鋪滿了大地。
在趙率教的四千騎兵周圍，是后金八旗加上附庸的蒙古兵的全部兵力，四萬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