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劫后生
在左翼,是阿濟格帶領(lǐng)的正白、正藍、鑲白、鑲黃四旗及蒙古兵二萬騎;在右翼,則是皇太極親領(lǐng)的正黃、正紅、鑲藍、鑲紅四旗二萬騎。
后金騎兵在火把的照耀下開始排列陣形,最后的決戰(zhàn)即將開始!
趙率教仰天長嘯,戎馬一生,今夜在這遵化城下,以身報國的時刻終于來到了。
“孩兒們,殺虜!”
老將軍一聲巨吼,舉起長柄眉尖刀,策馬向敵沖去。
一千多中軍將士開始沖鋒,騎兵們挺起長槍,揮舉馬刀,張開弓箭,趁后金軍陣形未成,迎著火光咆哮沖向敵人。
謝慶元護衛(wèi)在趙率教身前,雙腿用力地夾座下的馬匹,催促戰(zhàn)馬加速,臂力稍復的右手抽出箭枝,搭上弓弦,彎弓瞄向敵人射去。一名手持火把的后金將佐中箭,身體像沙袋一樣從馬背滾落,火把跌到地上,光焰在戰(zhàn)馬受驚昂首嘶叫的脖頸上晃蕩。
沖在最前方的騎兵在二十步的距離舉起三眼火銃,齊射擊發(fā),火藥噴出彈幕射向敵方軍陣,十幾騎敵兵頓時人仰馬翻,一片混亂。幾個呼吸之間,明軍騎兵已沖到陣前,長柄眉尖刀向敵人的胸膛突刺,刀尖透過胸甲,發(fā)出一陣碎骨和血肉攪拌的聲音,那些來不及更換兵器的明軍騎兵則直接揮起沉重的三眼銃,奮力向敵人頭上砸去。
一隊長槍騎兵在馬刀兵的掩護下沖到了敵軍陣前,馬背上的騎兵雙手挺持四米長槍,身體奮力向前躬起,手臂和腰部緊繃的肌肉似乎要漲破身上的鐵甲,那種從胸腔和喉嚨深處發(fā)出的低沉吼聲,震得連后金軍的火把都在微微顫抖。
當他們沖到離敵陣二十步距離的時候,對方射出的箭雨帶著急驟的呼嘯聲迎面而來,這個距離射出的箭可以穿透長槍騎兵身上的鐵甲,十幾名長槍騎兵被射中要害,箭頭破甲刺入身體,撕裂肌肉和內(nèi)臟,這些戰(zhàn)士連同他們的長槍一起跌落到地上。更多的長槍騎兵繼續(xù)向前疾沖,再沒有給對手射出第二支箭的機會,兩秒鐘之內(nèi),沖刺的長槍挺到了敵人的面前,隨著破甲的沉悶聲音,后金騎兵陣列里噴出一片血雨。
兩側(cè)的后金騎兵蜂擁過來,揮舞馬刀向那些槍尖還未撥出目標身體的長槍騎兵進行砍劈,負責掩護的明軍馬刀騎兵迎面頂上,雙方格擋、劈砍,怒吼聲和金屬碰擊聲震天動地。
遵化城東五里的蒼茫大地上,兩支軍隊交織在一起,鐵馬金戈,生死廝殺。
趙率教和標營騎兵一起沖進了敵軍陣列,一名后金兵揮起馬刀朝他迎面砍來,老將軍敏捷地側(cè)身避過,眉尖刀回手刺入對方的脅下,戰(zhàn)馬繼續(xù)向前沖,長柄眉尖刀輕松地從敵人的身體里拖撥出來,帶出一道血箭。
前方一桿長槍迎面刺來,老將軍俯身避過鋒芒,戰(zhàn)馬順著槍桿向前沖,兩馬交會之際,眉尖刀一閃,將那敵兵挑下馬背。
一名后金騎兵從側(cè)面沖過來,挺槍向趙率教突刺,謝慶元彎弓急射,羽箭帶著呼嘯射中他的脖子,后金兵的身體連同長槍仰面跌落。
聚集在趙率教周圍的敵騎越來越多,標營親兵們奮力與敵格擋刺殺,謝慶元一邊躍馬向趙率教靠攏,一邊彎弓急射,驚弦聲聲中,敵人接二連三地從馬背滾落。
兩騎后金兵挺持長槍從前方頂過來,謝慶元彎弓放箭,將其中一人射落,瞬息之間,另一名敵騎已經(jīng)沖近,槍尖閃爍寒光迎面刺來,危急之下,他猛拉韁繩,座下的戰(zhàn)馬抬起前蹄昂首嘶叫,隨著一聲沉悶的撞擊,敵騎的長槍刺入馬頸。
兩匹戰(zhàn)馬撞在一起,巨大的沖擊力將謝慶元的身體拋在空中,然后重重跌落到地上。
強忍全身的劇痛,他翻滾著爬起來,抽出腰刀,狠狠地向那個同樣跌落馬下的敵人砍去。
“將軍——”謝慶元大喊,他看到一枝羽箭射中了趙率教的胸口,老將軍吃力地控制身體的平衡,雙手揮舞長柄眉尖刀,幾名后金騎兵挺槍揮刀向其襲去。
扔下腰刀,謝慶元用最后的臂力向逼近趙率教的敵軍射出羽箭,一名敵騎中箭落馬了,但更多的敵人圍住了趙率教,長槍馬刀一起向老將軍身上砍刺。
“將軍——”謝慶元不顧一切地向趙率教沖去,一名敵騎斜向掠過來,截住他的去路,后金騎兵在馬背上探出身子,揮動馬刀劈砍,謝慶元一邊用手中的弓去格攔,一邊側(cè)身躲僻,鈍刃的馬刀以其巨大的沖擊力劈斷了他的長弓,重重地砍在肩上,他眼前一黑,身體似乎喪失了重量,整個世界陷入一片天旋地轉(zhuǎn)。
“孩兒們,殺虜??!”喪失意識之前,他聽到了趙率教最后的吼聲。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謝慶元醒了過來,掙扎著挪開壓在身上的一具尸體,感覺自己的胳膊像吊在身上的兩截木頭,幾乎毫無知覺,他用頭撐地,弓起身子,借用膝部的力量慢慢爬了起來。
天空已經(jīng)露出了魚肚白,抬眼望去,一片鋪天蓋地的修羅場,人的尸體,馬的尸體,層層疊疊地雜亂橫亙,一眼望不到邊。謝慶元踉蹌地向趙率教最后的位置尋去,腳步在尸堆的空隙里顫抖,幾乎撐不住自己身體的重量。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前一步步地挪動,突然感到腳下一陣軟塌塌的膩滑,那是踩到了尸體淌出的腸子,無力控制身體平衡的他撲倒在地,咬緊牙關(guān)用頭部和肩部的力量繼續(xù)向前爬行。
在一圈標營軍士的尸骸中,趙率教的遺體仰面而躺,怒目圓睜。遺體胸前深深地插著箭桿,身上的文山將軍鎧甲已是破爛不堪,殘留一道道馬刀砍過的痕跡,長槍撥出后的創(chuàng)口駭人地翻開,流出來的熱血已經(jīng)冰凍成黑色的凝塊。
謝慶元向老將軍的遺體跪下,嗚咽地磕頭,熱淚涌出來,隨即在寒風里凍結(jié)成臉上的冰翼,他爬到倒伏在老將軍身旁的中軍將旗前,雙手已經(jīng)沒有力氣,就用牙撕咬,將旗幟扯下來,蓋到老將軍的身體上。
遠處的遵化城已經(jīng)隱隱可以看到輪廊,城內(nèi)火光沖天。殲滅了趙率教的四千騎兵部隊之后,皇太極立即掉轉(zhuǎn)大軍進攻遵化城,在內(nèi)奸的接應(yīng)之下,遵化城很快就陷落了,此刻,后金兵正在城內(nèi)大肆屠殺劫掠。
遵化城破后,巡撫王元雅攜其妻在官署向北京方向叩拜,雙雙自縊而死。推官李獻明,與王元雅是同年進士,當時正奉命到遵化城察核官庫,有人對他說,你只是來遵化辦公事,并沒有守城的職責,勸他逃走,李獻明不愿見危避難,請守東門,城破而死。巡撫標營中軍彭文炳自刎而死,其弟彭文烔、彭文煒,其子彭遇飏、彭遇颫,及母親顏氏、妻子韋氏均殉難,全家死難者40余口。推官何天球、守備徐連芳及遵化知縣徐澤、原知縣武起潛、教諭曲毓齡皆殉國而死。
太陽難得地從云層后面露出來了,上午的陽光照耀在蒼茫的北方大地上,給滿是麥簇、草蔓的田野鍍上一層金黃的暖色,零零星星點綴地面的薄冰在陽光下閃爍白茫茫的光,一只田鼠在地里扒拉,似乎想要扒出凍土下面的植物根莖,突然,像受到了什么驚嚇,倉惶地跑開了,一溜煙地消失在遠處的田溝里。
坑坑洼洼的官道上,一支由騾馬拖車組成的隊伍在緩緩行進,拖車上滿載各種器具和細軟物資,前后和兩側(cè)有后金步騎護衛(wèi),可以看出這是一支后金軍的后勤運輸隊伍。
謝慶元躺在官道邊的田地里,身上的戰(zhàn)袍裹滿了厚厚的泥污,陽光照在干枯污垢的臉上,一絲暖意讓他蘇醒過來。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是多少次這樣昏迷又醒來了,從成千上萬具尸體的修羅場里爬出來,一路向西地走著、爬著,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多天了,行軍時攜帶的干糧早已吃完,一路上靠挖些草根野菜,喝幾口洼地里的臟水勉強存活,寒冷、饑餓,還有身上的重傷,讓他原本強壯的身體消耗殆盡,每一次暈倒,他都以為自己再也不會醒來,但是在意識即將陷入最終的黑暗之前,眼前盤旋的成千上萬同袍戰(zhàn)友的尸體和老將軍死不瞑目的表情,又把他拉回到這個世界。
韃子兵!謝慶元下意識地去摸身邊的弓,但是全身一陣痛疼,胳膊也不聽使喚,他這才記起他的弓早已破碎于戰(zhàn)場。
“韃子兵,來吧,殺了我吧!”他嘴唇嚅動,干涸的喉嚨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謝慶元的意識又開始模糊,眼前打著旋,像要墜入無邊的深淵里?;秀敝兴坪蹩吹搅艘粋€女孩美麗的面容,那個女孩也在看著他,四目相對,他對那個女孩報以微笑,懷疑這是臨死前的一個幻境。
車隊里的一輛騾車搭著烏篷,烏篷上的簾子掀開了,車上的女孩向外張望,秋水般的眼睛帶著淡淡的憂傷,她看到了謝慶元,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似乎沒想到路邊的田野里還有這樣一個活物。
“巴圖魯,那邊還有一個活的!”一名后金兵也發(fā)現(xiàn)了謝慶元,向騎在馬上的佐領(lǐng)報告道。
騾車停下了,女孩跑了過來,她的翠色裙子隨著輕盈的步伐飄舞,像是要給這蒼涼的大地抹上一縷春天的氣息。
翠袖垂在謝慶元的眼前,女孩手里拿了一個精美的彩繪水囊,湊到他的嘴邊。
干涸的喉嚨一下子滋潤了,謝慶元眼前漸漸清晰起來,他看到了女孩潔白如玉的手臂,扁扁的銀鐲滑落在手腕上,鐲面上鍛有海棠花紋,中間兩行陽文銘字:“及笄傾城,喬木鶯聲?!?p> 佐領(lǐng)也帶同一個年輕的后金兵過來了,那佐領(lǐng)臉上虬髯如戟,威猛的目光俯視地上的謝慶元。
他身后的年輕兵丁上前一步,雙手握持長矛高高地舉起,矛尖在陽光下閃爍寒光,豎直地對準謝慶元的胸口。
“不要殺他!”女孩拉住后金兵的胳膊哀求道。
年輕后金兵沒有放下長矛,只是扭頭看向身邊的佐領(lǐng)。
“不要殺他!他是我哥?!迸⒖蘖似饋恚掷∽纛I(lǐng)的胳膊搖晃,“我是要去伺候貝勒爺?shù)娜??!?p> 我哥只是一個顯而易見的荒唐借口,伺候貝勒爺也不過是一場虛無飄緲的富貴春夢,但那個佐領(lǐng)卻發(fā)出了低沉威嚴的聲音:
“走吧!”
后金兵收起長矛,跟隨佐領(lǐng)離開了,女孩蹲下來,一滴殘淚落到謝慶元的臉上,她在謝慶元懷里放下兩個饅頭,轉(zhuǎn)身飄蕩裙袂追在佐領(lǐng)身后往回跑去。
那佐領(lǐng)猛然摘下了頭盔,仰起頭,腦袋瓢后面細細的金錢鼠尾辮子在風中飄舞,他用蒼涼的滿語唱道:
天上的雄鷹喲,飛過山崗。
忠貞的勇士喲,戰(zhàn)死疆場。
上天的恩賜喲,白山黑水。
孩兒的魂靈喲,回到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