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景與朱顏的故事
這個夜晚東方鶴也終生難忘。她踏入了成年。見證這一天的有她的哥哥、有她愛慕的人景,還有稻子,以及許多的人。這些人出現(xiàn)在她的生命中,一定不是徒然,他們一定具有很特別的意義,讓她的人生之路走得更有意義,讓她的腳步更堅實。在他們的見證和陪伴下,她將用自己的步履走向?qū)儆谧约旱奈磥怼?p> 東方鶴并沒有睡著。東方巖離開后,她像急于尋找禮物的小孩那樣,赤著腳下了床,她人生第一次收到如此多的禮物。她走到窗前,還有幾樣禮物沒有拆封。會是什么呢?她拆開吳桐的禮物,包裝紙里面還有一張生日賀卡,吳桐的字很好看。那是一只潘多拉的掛墜,五彩繽紛的彩鉆藉著窗外的清輝折射出幽幽的光芒,她忍不住試戴了一下,又美美地放下了。憶良一家給她準(zhǔn)備的生日禮物是一個筆記本電腦。這是最實用的禮物了。她抱著新的筆記本滿足地笑了。哥哥的禮物是那件大衣,她已經(jīng)穿上了。稻子給她的禮物是一包“不二家奶糖”,她看到包裝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原來是奶讓后差點笑出聲。稻子是把她最喜歡的奶糖、最舍不得吃的奶糖送給她了。何慶的禮物會是什么呢?一個不大不小的盒子。她慢慢撕開包裝紙,她覺得心似乎有點緊張,是一支手表。安靜的房間里她聽到手表滴答滴答的聲音,也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東方鶴不知道手表和香水在男生送女生的禮物中各自代表什么含義,她對送禮物的人充滿感激。香水她只有在跟景約會時才會灑一點,而手表她卻每天戴著。那是一支自動機(jī)械表,不戴的話,就會停止走時。她戴上那支手表的時候并不知道她會慢慢習(xí)慣Mido那種走時方式,也不知道這支并不算很高檔的手表會伴隨她一生。她此后的人生中有無數(shù)機(jī)會接觸更為高檔奢華的手表,但是她對那些都沒有產(chǎn)生過想要擁有的想法。東方鶴對奢侈品沒有過多的想法,盡管景說過他喜歡香奈兒,香奈兒也適合她。
這天晚上,查看完所有成人禮禮物的東方鶴像一個在過年時收到壓歲錢而感到滿足的孩子。她不知道何慶為何會對她如此好,她其實也不知道這支手表是何慶省吃儉用兩個月的生活費(fèi)攢下來的,她把那支橘色表針的手表拿到床頭,放在枕邊,聽著那清脆的滴答聲,甜甜地睡著了。
何慶和景一起回學(xué)校。看樣子,他們一路上都沒有跟對方說話的打算。景抱著雙手,何慶裝作睡著。下了車之后,景叫住了他:“你到底想怎樣?”
何慶一開始并不打算回答他。但是景這回拉住了他的衣服?!拔覜]有想怎樣。倒是你,你到底想怎樣?”
“我沒有要怎樣?!?p> “我也沒有要怎樣啊!”
“你這樣有意思嗎?”景惱怒地嚷道。
“我做我想做的事,我認(rèn)為很有意思?!焙螒c也絲毫不相讓。
“你別逼我對你動手。”景的拳頭已經(jīng)握緊了。他練過空手道。
“景,動手只能說明你心虛,并且幼稚。你是學(xué)長,我不會跟你動手的?!焙螒c個子雖然比景小一點,但是他比景壯實,所以反而顯得更魁梧。
景的拳頭差一點落在他臉上,要不是有人從那路過的話,何慶的臉可能就掛彩了。
“何慶,我喜歡東方鶴,你最好離她遠(yuǎn)一點。”他沒能用武力解決的問題,只能用“警告”亮牌了。
“我也喜歡東方鶴。但是我跟她的距離,你管不了。如果我能確定你是真心的喜歡她,不會傷害她,我自然會離開的?!焙螒c的話再一次激怒了景。他扭頭走掉了。
何慶這個傻小子有什么底氣敢對自己口出狂言?景實在想不通。他在學(xué)校也算是名氣頗大,長得好,家世好,又多才多藝,沒見他學(xué)習(xí)但是成績依然傲人,迷倒的學(xué)妹學(xué)姐沒有四分之一個校園,也有好幾打。他交往過的女友都是清華和本校的,都是女生倒追的他,他也沒有做出過分的事,好心跟對方提出的分手。這些在闊少公子景看來已經(jīng)可以戴上“完美好男人”的桂冠了。哪個校草沒有一點緋聞?他每次都是正兒八經(jīng)地跟女生交往,但最終不合適也不能怪他啊。再說了,他都只是牽牽人家的手,最多接個吻,其他越矩的事他還是不敢做的。因為他并沒有那么愛那些女生。
他的愛在少年時就已經(jīng)付出,并且停止了。
景的父母是藝術(shù)家,景從小就耳濡目染,對于繪畫、書法、音樂樣樣精通。他的父親屬于老年得子,他的母親年輕漂亮,很有才華。兩個人經(jīng)常去國外參展辦展。在景的印象中,小時候的每一個周末都是跟不同的陌生人度過的。他的母親好交際,每周六都會請不同的藝術(shù)家來家里做客,家里通常都是穿著各異的男女。景的房間在他們家別墅的最上層,因為他不喜歡那些吵鬧的人群。每次有陌生人來訪,他母親都會帶著他們參觀他們的房子。房間的設(shè)計和布置全是他母親的杰作。景就躲到閣樓上去,他常常坐在閣樓的飄窗上眺望屋后的田野。有農(nóng)人在田里勞作。他有時候就在那里即興寫生。
樓下的聚會與他完全沒有關(guān)系。他餓了會躲開人群的視線溜到廚房去拿點面包和牛奶,然后又像做賊似的溜回閣樓,繼續(xù)他的發(fā)呆或者寫生。久而久之,閣樓成了他的臥室,他真正的臥室只具備了一個衣帽間的功能。他把床墊墊到地上,鋪上床單就那么睡。閣樓的房間里堆滿了書和畫框、顏料、畫筆。他在家的時候都是穿著一件自己做的希臘式的白長袍子。一開始那件袍子還是白色的,用麻布縫制的,后來染上了各種顏色。他在袍子里面穿一件T恤和一條破舊的牛仔褲。上學(xué)或出門的時候,他才會換下那身衣服,母親會給他梳頭發(fā)、幫他挑好應(yīng)該穿的衣服。如果說他在家的形象只是一個畫匠,那么他出門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王子。
家里來的人不分老幼,但基本上都是成年人。他沒有辦法,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人說話。父親很愛他,但他從不記得自己在他懷抱中撒過嬌。若是寒暑假,漫長的時間需要待在家中,父母吵鬧的聚會仍舊不變。他就會整整一個假期不理發(fā),他把額發(fā)扎起來,套上麻布袍子,在閣樓上遠(yuǎn)眺。
有時候他溜出門,穿一雙白帆布鞋或者靴子,一口氣跑到農(nóng)田邊上,他幾乎每天都要眺望的農(nóng)田。水稻、麥子或者小水塘邊的水草和蘆葦,他都傾心。有時候他躺在剛剛收割完的麥地壟上,聞著麥茬的香味,覺得自己像一頭貪婪的水牛。
當(dāng)他滿身污泥地回到家中,母親會嗔怪他,將他推進(jìn)浴室,用花灑給他洗頭。她聲線柔美,有點富于美聲的感覺。她說他的頭發(fā)太長了,該剪一剪了。她說下周咱們?nèi)ズ_呁?,她說明天要去逛商場為出國旅行做準(zhǔn)備……他喜歡聽她用像唱歌一樣的聲音說著這些。洗完澡他又回到他的閣樓,閉著眼坐了一會,然后開始繃畫框,然后他開始在畫布上作畫,他要記住剛剛在田野里的感覺,他要記住那種令他心醉神迷的麥茬的香氣……
在他12歲的暑假的一天,他小學(xué)畢業(yè)了。家里為他升入最好的高中而狂歡。在父親的要求下,他在人群中出現(xiàn)了半個小時。因為父親很愛他,很少對他提出要求。他不能不答應(yīng)。他母親給他挑選的是一套夏季正裝,頭發(fā)被梳向腦后。他度過了難受的半小時后,借口去洗手間,然后就溜回了他的閣樓。他把那身衣服脫掉,換上了他最喜歡的那身裝束。頭發(fā)被他全部綁在后面。然后美美地躺在自己的床墊上,一邊啃著蘋果一邊信手翻著一本書。
有一個女孩推開了閣樓的房門。還沒有人敢擅自闖入他的私人領(lǐng)地,這個不知死活的女孩到底是誰?
“喂,你是誰???”他并沒有從床墊上起來。
“我是朱顏?!彼挪阶呦虼皯?,“這兒的風(fēng)景真好!”
“這是我的地方。你去樓下吧?!彼⒉粴g迎任何人來打擾他的清凈。
“我也不想在樓下跟那幫中老年人聊天。實在是沒什么可聊的?!?p> “你不是他們中的一員嗎?”他放下手中的書,對她產(chǎn)生了一點好奇。
“我也不知道。我媽媽帶我來的?!?p> “剛才沒注意到你啊?!?p> “剛才?”女孩轉(zhuǎn)過頭看著他,然后緩步走近?!霸瓉硎悄惆?!剛才那個小男孩!”原來她剛剛一直以為這是家里另一個女孩,這才發(fā)現(xiàn)這就是本次聚會的主角。
“我不是小男孩!”
“我還以為你是個女孩呢!”朱顏笑著說,用手去抓他的辮子。“這是真的嗎?”
“放手!”景從床墊上跳了起來。
“哇!你干嘛?你的頭發(fā)不能碰哦?你是個參孫!”朱顏順勢在床墊上坐下。
“參孫是誰?”
“建議你去讀一讀他的故事。你跟他真的很像!”朱顏笑得更厲害了?!澳愕漠嫴诲e!”
“你也畫畫嗎?”景開始覺得這個女孩跟來到這個家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了。
“是啊。我得了個獎,我媽媽就把我?guī)У侥銈兗襾砹?。就是這樣?!?p> “我可以看你畫的東西嗎?”
“歡迎來我家!參觀!”朱顏調(diào)皮地說?!安贿^我們家很小很小,我都沒有畫室,所有的作品都是在我的臥室里完成的,光線不是很好,所以我覺得我畫得也很陰暗,不知道適不適合你這種小朋友看呢!”
“你不用上學(xué)嗎?”
“我暑假過完就上大二了。不過學(xué)校對我來說也沒什么意思。上不上都一樣。剛才你媽媽在樓下說你學(xué)習(xí)好,將來要出國留學(xué)的,比我好多了?!?p> “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朱顏告訴了才12歲的景她家的地址。12歲的景人生中第一次覺得自己渴望走出家門,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新的地方。除了田野外,他覺得還有地方值得探索。
暑假還沒過完,他就急著去實現(xiàn)這個計劃。他騎車找到了朱顏的家。她家是普通家庭,住在單元樓房里。他來之前對這種格局的住宅沒有任何概念。等到他進(jìn)門后他才知道朱顏那天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了。她的房間對他來說當(dāng)然只能用“小”來形容了。她得打開所有的燈,才能讓房間里比較明亮。他站在書桌前,四周的墻上掛著她的作品和獎狀。全是繪畫比賽所得的獎項。
“還有很多在我的床底下?!彼屗麕兔ν铣鏊哪切╆惸昱f作,都已經(jīng)裱起來了。還用布包了一層。“沒有地方掛,只好想了這個辦法。這些還沒有拿去參賽,所以也沒有賣掉?!?p> 景看著朱顏的畫,那是一個他無法表現(xiàn)亦無法描述的世界,如她所言,她的作品里有一種陰郁的氣氛,那種氣氛從畫框涌出,抓住了他。
后來朱顏就常常被邀請到景家做客,在景父親眼里,他們倆就是同齡人。而寒暑假,朱顏在家的時候,景也常常騎車去她家看她新畫的作品。景帶她去了屬于他一個人的田野和水塘,告訴她麥茬的香味是世界上最獨(dú)特的香味。她俯下身去使勁聞,然后沖著他笑著說“好聞”。她還在他的閣樓里給他當(dāng)過模特,景最初的那些人像素描畫的都是她。在朱顏之前,他從來沒有畫過人像,從來只畫風(fēng)景。
朱顏大學(xué)順利畢業(yè)了。景也初中畢業(yè)了。當(dāng)他聽到朱顏告訴他自己很快就要結(jié)婚的消息時,整個人猶如中了一記重拳。結(jié)婚?結(jié)婚對景來說只是一個名詞,他對這個詞幾乎沒有任何認(rèn)知。他知道結(jié)婚就是她和一個人一起生活。她會和那個人接吻、擁抱,像他父母那樣。他們還會有一個小孩子。
朱顏在BJ的婚禮,景沒有去參加。她寄來的結(jié)婚請柬上,她穿著白色的婚紗,低著頭笑得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美,可是他看著這種美覺得心都碎了。他的父母去參加了婚禮。他最終還是沒有去,盡管他換上了正裝,頭發(fā)也剪得短短的。景坐在閣樓的窗臺上,望著田野里勞作的農(nóng)人,留下了淚水。這是什么味道的淚水,他從來沒有去追究過。他只知道這種滋味他一輩子都不想再觸碰了。
整個初中時代陪伴他度過的是朱顏和她的所有畫。朱顏結(jié)婚后,他把所有的朱顏的素描和自己完善的成品都打包鎖在一個箱子里,他的畫架從此以后都是空著的,畫筆和顏料也跟著那些畫一起塵封了。閣樓成了儲物間。他搬回自己的臥室住。一切走上了他父母所期待的正軌。
高中時代沒有任何特別的。景全部心思都用來念書和彈鋼琴,自然地,他是最出色的學(xué)生,是老師和學(xué)校的驕傲,是父母眼中的寶貝。他沒有再跟朱顏有任何聯(lián)絡(luò)。朱顏父母也沒有再來家里做客。他不知道她過的是否快樂,是否還是那樣愛笑。她笑起來很特別,一連串的停不下來的那種,他每次都為自己把她樂到如此地步而高興,他擔(dān)心她會不會因為笑得時間太長而停止呼吸,每次她笑的時候,他都吸一口氣,像是替她吸的,像是在等萬一她接不上氣,他就可以借給她。
高中時代景的鋼琴水平迅速提高,母親喜歡唱歌,伴著他的演奏。他便開始在父母舉辦的聚會上為大家演奏了。大家會擁抱著跳起交誼舞,他沉浸在旋律的和弦里,看不見任何人。
考進(jìn)北大是很順利的事,被女生喜歡也是很順利的事。所有人都會跟一個傾心的人牽手接吻,他也照做了。他對她們微笑,他知道那笑容并不代表什么。也許在12歲那個暑假,他見過這個世界上最特別的笑容,也許在15歲那個暑假,他的世界就與微笑絕緣了。
他交往過的女生對他說過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她們都感到自卑,感到他不夠愛她們。他不奇怪,他直說“那就分手吧?!倍@些難道就成了何慶針對自己的理由?
他現(xiàn)在沒有女朋友。上一個女友也是這樣分手的。他在音樂社里見到有些特別的東方鶴,她與他之前交往過的女生都有點不一樣。她漆黑的頭發(fā),又黑又大的瞳仁,雪白的少女的皮膚,和朱顏的小麥色皮膚不太一樣。他之前的女友他從來沒評判過她們是否漂亮,她們的膚色和頭發(fā)的顏色,他幾乎都沒放在心上過。東方鶴的特別吸引著他。他控制不了自己想和她接近,這和12歲少年的感覺是否有區(qū)別?而這次心動的結(jié)局又會如何?
景在冬夜的寒風(fēng)中狂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