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辭大概這輩子都不會想到,自己會干不過一只雞。她手中的木棍都未大展神通,就被雞喙一啄碎成木屑,拍著翅膀就朝她沖來。得虧秋辭眼疾手快,抬腿一掃地,木屑飛入雞眼,擾亂了它的視線。這時她飛奔過去,伸手就是一拳,把公雞從空中砸下來,壓住它的身子,扣住它的翅膀。誰知那公雞屁股一抬,噴了秋辭一身屎,騷臭沖天,令她腹中一陣惡心。
橘樹下白衣花郎看到她斗雞時的狼狽模樣,忍不住偷偷翹起了唇角。
秋辭揪著公雞的翅膀,扯下一截衣裳做成兩股繩索繞在雞喙和雞爪上,單手拎起雞,往地上重重一按,冷著眼就開始拔它尾巴上的毛,任憑雞慘叫、蹬爪、拍翅都動搖不了秋辭半分復仇的心。
眼下的花園一人一雞斗得慘烈,不遠處樹下還有少年笑眼旁觀,他們皆沒注意到身后悄悄摸近的危險。
公雞一雙怨恨的血眼睛瞪著秋辭,尾巴的毛已被拔得一根不剩,它一時羞憤難當,尖叫著掙扎,喙刺割斷了繩索,轉頭就在秋辭的手背上扎出幾個血洞。秋辭痛得急退數(shù)步,心都還沒定下來,后頭灌叢中又撲來一只白毛狗,撐著一張血口,頃刻就要咬下她的腦袋。
花郎迅速扯下幾個橘子,朝后扔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白狗雙眼,橘水四濺,白狗吃痛一聲換了方向,一頭撞在了假石上。秋辭這時抄起竹竿沖過去,對著狗頭就是一棒,豈想那狗將脖子一扭,趁勢咬死了竹竿,拽著她就往假石堆里拖去。
白狗的力氣極大,秋辭抓樹抓山都不能將它停下,只扒了一手的碎石。她被拖著在地上滑了許久,身上的衣裳都被磨破,吳宅有一大片池塘,池塘水卻是粉色的,與月華遙遙相望,一如少女粉撲撲的臉,便連白狗都看迷了眼,漸漸放緩速度,狗尾巴卷住了秋辭的脖子,齜牙咧嘴地對準她,似要借著粉湖美景處決她。
就在這時,秋辭灑出那把碎石,灰塵弄瞎了狗眼睛,她趁機扯下脖子上的尾巴,拽著白狗就往池塘里扔去,濺起半人高的水花。未等狗頭完全探出水面,秋辭就舉著竹竿拼命往它腦門招呼,連打數(shù)十下,那狗鼻青臉腫流了滿嘴血,再打數(shù)十下,池塘便徹底沒了動靜。
秋辭用袖子擦凈了竹竿上的血,扶了扶頭上那縷細碎的鬢發(fā),正喘著大氣,轉身卻見花郎手里拎著被五花大綁的公雞,從容自若地朝她笑了笑。風吹過大樹,卷著花去尋春意,卻停留在了少年郎的肩上。
美人到底美人,便是拎雞也跟拈花似的好看,秋辭心中想。可仔細一看又覺哪里不對,似乎是白衣上多了幾處污跡,污跡不大明顯,想是已被他大致收拾過,隨著他慢慢靠近,秋辭聞見了那股騷味,頓時笑彎了腰。
原來這樣神仙似的人物,沾上了雞屎,也會臭得無比。
繞過了池塘,東面是三間青石砌成的懸山頂,里頭供奉著吳氏先祖的珍寶。秋辭豎握竹竿與花郎前后跨進,只往里走了三步,就發(fā)現(xiàn)了封著珍寶的木盒。秋辭剛要伸手去拿,梁上竟跳下一個影子,迅雷之速奪得寶盒,在半空中旋身一翻,已然立在了祠堂外的石欄墩子上。
木蘭花抖了抖,撲簌簌灑落在池塘中,粉色水面被激起小小漣漪。視線慢慢往岸上移,繞過了石子與石墩,嗬!竟是一個貓頭人身,穿著盔甲的大將軍。
將軍四肢健壯,毛色瑩白,細長的尾巴高高翹起,四面繡著龍鱗的護背旗在風中颯颯作響,十分威武。他如熊掌般的手輕輕一捏,木盒盡碎,掉出一枚雕刻著木棉拱月的暖玉簪來。
“九殿下真是仗義,又為鄙人送來兩只點心?!睂④姲攵字?,玉簪被他拋到空中,眼瞧著就要落地玉碎,貓爪此時輕輕一勾,簪子又穩(wěn)穩(wěn)當當回到他手中。
“貓苑,凡人為你塑身建觀,尊稱你為貓將軍,這般風光無限,怎得就愿屈居夢境中,為貔貅走.....貓?”說話時玉簪子再次被拋高,這冷月黑夜中,秋辭怕他失手便冷下臉道:“簪子要是斷了,我就把你尾巴也斷了?!?p> 貓苑聞言瞇了瞇眼,將本要去接簪子的左手收了回來,正一正背后的龍鱗旗,壞笑道:“你試試?!?p> 花郎先她一步?jīng)_了過去,縱身去接下墜的玉簪,貓苑見狀兩腿一蹬,伸著利爪就朝白衣?lián)淙?。秋辭甩出竹竿,有效地擋下了貓苑第一波攻擊,只眼前再不是先前不成氣候的雞狗,而是一只頗有修為的靈獸。竹竿被如紙捏斷,利爪貼著花郎手臂落下,劃出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流不止。而花郎卻不知痛般,穩(wěn)穩(wěn)地接住玉簪扔給秋辭,將身一側,胳膊肘準確地抵著貓苑脆弱的腋下,狠狠用力,貓苑被撞出數(shù)米。
這時秋辭抱著不知哪來的木棍,從被背后偷襲貓苑,一悶棍下去,木棍被砸的稀爛,貓頭卻只開了一道小口子。一時間,園子變得很寂靜。
貓苑扭了扭脖子,緩緩轉過頭,頭頂落下一滴血,凝在了他睫毛上。一雙純白沒有瞳孔的眼睛冒出紅光,陰森森瞪著秋辭。很顯然,他被激怒了。他甩了甩著尾巴,忽然張牙漏齒,一口咬了下來,秋辭往后退閃,他的牙齒在地上嗑出一個大洞。此后,貓苑便是瘋了一般朝秋辭發(fā)出一波接一波的攻擊,秋辭沒有法力,只堅持了沒多久,貓爪便嵌入她肩膀,扯出一灘肉泥?;ɡ扇ゾ人?,卻被貓苑一尾掃在胸口,撞倒石欄后跌進了池塘里。
秋辭忍著劇痛,學起花郎前頭那招,對準貓苑咯吱窩便撞去。護背旗在空中轉了幾圈,貓苑輕松避讓了,卻正中秋辭下懷,紅影撲通一聲入水,將軍懵了。
正所謂禍兮福所倚,秋辭跳入池塘后,只覺呼吸困難,沒多久便暈了,醒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座島上,肩上的傷已被人簡單處理。抬頭,海面有座城池懸空而立,漂浮的石階連接著城與海岸,不遠處,花郎正立在礁石上,借著月光觀察冒死奪來的玉簪。如他說,兩人是陰差陽錯跳過了關卡,真正來到了禺疆的夢境。
海城沒有名字,也不見熱鬧。空蕩蕩的一座城,只有無精打采的枯藤老樹,和一個離城特別近的月亮。然而,他們路過一株大枯樹時,便發(fā)現(xiàn)四周的景色變了樣:空中泄下一道銀河來,澆灌著海城每一寸土地,而后枯樹回春,搖出鋪天蓋地的木棉花來。一群長發(fā)少女圍坐在屋檐下,她們屏聲斂氣,面帶愁容,漂亮的眼睛不約而同望著一個方向。
秋辭順著她們的視線看去,是木棉花下一個千萬般落寞的背影,等女子含淚轉過身來,傾城二字何其無力,也難怪禺疆會對她這般念念不忘。
“月亮?!?p> “你說什么?”秋辭沒聽明白。
花郎垂頭看著玉簪,仔細分析道:“第一關的信物香球,我記著是木棉花月牙紋,而這跟簪子上的是木棉花拱月,夢境里的月亮也總比外頭的要大要亮,這一切應該都和這座海城和她有關。只不過,這月亮禺疆和貔貅看了上千遍,要是有契機也早發(fā)現(xiàn)了,可是除了月亮之外,還會是什么呢?”
女子朝他們搖了搖手,秋辭愣了一下,突然背后出現(xiàn)一個少年,他拿著一束新摘的木棉花,十分歡快地往樹下跑去。
“怎得她就不是喜歡月光呢?”秋辭看著少年望向女子,那雀躍又小心翼翼的眼神,琢磨道:“我喜歡曬陽光,卻不喜歡太陽,嫌火輪灼眼,不解風情?!?p> 木棉花被風吹起亂舞,嘩啦啦地攔斷了二人視線,再要看時,他們已處在北海的一座宮殿中。
這場與貔貅的賭局,顯然是他們贏了。
貔貅氣急敗壞地前來算賬,篤定他們出了老千,他此番設計是個死局,便是他們通關成功,最終也得困死在夢中。正當他要將他們打入水牢時,一個束發(fā)戴冠的郎君屏退了蝦兵,朝著秋辭作揖道:“多謝娘子?!?p> 這一揖不止令秋辭如墮云霧,貔貅更是著急拉起他,嗔怒道:“你是神族,跟她行什么禮。”
郎君未去理他,只從懷中取出一只發(fā)光的水母,如星子般在他掌中跳躍,他道:“娘子一語點醒夢中人,叔父多年夙愿已解,特命小侄前來致謝。此乃北極水靈,拿著它可在北海暢通無阻,日后娘子若有事需相助,我北海一族自當義不容辭?!?p> 擁有了北極水靈,便是擁有北海這座巨大靠山,秋辭雖不知禺疆是謝她哪句話,但還是心安理得地接下謝禮,轉身便歡喜地給花郎看了。
“是她哪句了不得的話,竟讓老頭把北海都送出去了?!滨飨霌尰厮`,卻被身后的郎君一掌拍了回去。
“放肆?!崩删袂骞判?,義正詞嚴。
那貔貅似乎是有些敬畏身旁的郎君,只僵著一張臉問他,“這是父親原話?你確定沒傳錯?”
郎君想了想,搖頭,“不全是,沒傳錯。”
貔貅的眼睛一亮,習慣性搭上他的肩膀,“那你一字不差地說,我就不信他會說出這樣酸臭的話?!?p> 郎君問,“你當真要我說?”
貔貅點頭。郎君這時從懷里又取出件花生一般大小的物什,是小小孩童靠著香車白馬,慵懶地打著哈欠。郎君將他們往外一拋,落地的孩童馬車瞬間放大百倍。花郎想起了那本《四海異獸志》中記載:西海有神童騎馬,可日行萬里。也不知寫書的是誰,錯將北海寫成了西海。
郎君吩咐神童帶秋辭二人出海,貔貅卻著急催著他說出老子原話,郎君被磨沒了耐心,皺著眉頭便道:“吾兒百解是個孽障......”
未等他說完,貔貅趕緊掩住了他的嘴,低聲罵道:“句望(1),你怎么能當著外人的面,把父親罵我的話也說出來呢?”
名叫句望的郎君白了他一眼,“是你叫我說的。”
貔貅冷哼一聲,“蠢物,也不知父親喜歡你哪點,把你捧在手心里寵,待我卻是冷冰冰的?!?p> 句望無奈地笑了笑,“還不是因我沒有父親,叔父可憐我才待我好?!?p> 貔貅隨手扯過一只??蚁蛩樕行┏林?,“你是我堂兄,永遠都不可憐?!?p> 兄弟倆一下鬧一下笑,你一拳我一腳,勾肩搭背著,漸漸淡出身后二人的視線。
花郎望著地面,他此時無憂無慮,干凈的眼睛一直盯著被貔貅折斷的???,很覺有趣。鰈魚擺尾掃起的風浪,搖曳著他的白裳與翠玉,人與玉都飄飄緲渺的,好似下刻便要散去。
他不知道,或許他曾也有個手足般的好友,二人一同吵鬧,一同成長,一同得道,而后一同走向滅亡。
不寫人
注釋(1):句(gōu)望,敬康之子,帝舜的曾祖。本文根據(jù)《路史》所載,禺疆是黃帝的玄孫,便將他和同是軒轅玄孫的敬康設定為同父異母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