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顧氏家規(guī)

　　霞光漫天之際，顧老爺子仍未歸，顧遙便讓玉娘開箱取書。

　　初至?xí)r，她不敢亂看書，顧媽媽以為她是思念沈姨娘，便勸道：“姨娘最愛讀書認(rèn)字，姑娘想她，看看書可好？”

　　自然是，極好。

　　來此間小半年了，顧遙還未完全適應(yīng)時下書籍。反向閱讀已習(xí)慣，繁體字十之八九可辨，拙劣的印刷體能忍，唯獨(dú)沒有標(biāo)點(diǎn)符號一件，叫人頭大。

　　通篇密密麻麻的字，全靠分段來區(qū)分，閱讀起來頭大得緊。

　　不過，啟蒙書三千百，《百家姓》不用提，《三字經(jīng)》一句三字，《千字文》則是四個字，不存在這個問題。

　　復(fù)習(xí)哪本還沒定下，正院一陣吵吵嚷嚷，玉娘便道：“是將軍回來了?！?p>　　說完，便替顧遙穿衣帶帽，連小手都不放過，將人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這才領(lǐng)她去正房。正房或坐或站，統(tǒng)共四人，除卻大老爺父女，還有一位白發(fā)蒼蒼、精神矍鑠的老者，一位襖子破了數(shù)個口子男孩。

　　顧遙進(jìn)去的時候，大老爺正抱著男孩，同顧老爺子吵得異常激烈，屋里進(jìn)人都不曾察覺。見狀，顧遙屏息、縮著身子，立在東門旁，假裝壁墻。

　　玉娘見顧遙駐足，略猶豫片刻，與她一并立在墻后。

　　這時，大老爺一聲吼，仿佛顧老爺子捅破天一般，只聽他道：“爹！言兒才七歲啊，你怎狠得下心！”

　　顧老爺子開口，音色沙啞，語調(diào)蠻橫，他說：“要不是跟著圣上清君側(cè)，兩年前老子就教他練武了！”

　　“兒子是俺的，俺不同意他學(xué)。俺那會兒十歲習(xí)的武，再過三年，爹再來教他吧?！?p>　　“三年后老子指不定在哪呢！哪來那么多廢話？他能和你比嗎？顧家家規(guī)，除長子外不分家產(chǎn)，你是嫡長子，他呢？”

　　如果不愛，怎會嚴(yán)加管教？顧遙羨慕地看著堂哥。

　　大老爺卻不領(lǐng)情，很自豪地說：“兒子私房不少，不亂使，餓不著他的！爹別瞪俺，俺的私房還不是你給的？”

　　他說話的語氣、方式、內(nèi)容，出處顯示著同顧老爺子的親昵。再瞧顧老爺子，被他氣得吹胡子瞪眼睛，除了干嚎也沒辦法：“合著都是老子的錯？那老子改，今后別想從老子這里拿銀子！”

　　“爹的銀子就是俺的銀子，您又不亂用，擱誰那都一樣?！?p>　　大老爺這話說得敞亮、大氣，不似兒子說得，更像當(dāng)?shù)脑侔参績鹤印ｎ欉b沒忍住，笑出聲來，恰在倆人無言時，叫大家聽得一清二楚。

　　頭頂四道視線，顧遙漫步上前，跪地，叩首，口呼：“孫女給祖父請安。”

　　老爺子一身怒氣瞬間消失殆盡，訕訕道：“哈，五丫頭來了啊，起來，快起來，怎么穿這么多？路上好不好？別叫那勞什子祖父，叫爺爺，親切。”

　　“爹，你先別說這些沒用的，兒子和你說的事，你沒應(yīng)呢?！?p>　　老爺子憤怒扭頭，沖兒子吼道：“沒看見有外人嗎？”

　　“外人”顧遙如被雷擊，險些忘了呼吸。

　　大老爺一噎，看了顧遙一眼，道：“沒炕高的孩子，怕甚？”

　　玉娘拿眼掃過老爺子，十分肯定道：“將軍說的外人是俺吧？俺有一事回稟，稟完就走?！?p>　　“哈，你說。”

　　“跨院的窗戶破得緊，房頂?shù)耐咚榱艘话?，得修整修整才好常住?！?p>　　“嗯？跨院有人?。俊?p>　　頂著顧謹(jǐn)吃人的眼神，玉娘將今日之事講了一遍，老爺子聽罷問顧謹(jǐn)：“不愿同你妹妹?。俊?p>　　顧謹(jǐn)看了大老爺一眼后，肯定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老爺子便吩咐玉娘：“今晚對付一宿，明兒搬到里屋吧?！?p>　　他說的里屋，單是正房西間，玉娘喜上眉梢，大老爺不干了，因道：“爹叫侄女住上房，把謹(jǐn)兒放哪里！把俺的臉擱哪里！”

　　耍無賴?yán)蠣斪优逻^誰？

　　他擺著極好說話的臉，道了個“好說”后，與顧謹(jǐn)?shù)溃骸澳闶抢洗螅质前晨粗L大的，可以先緊著你?！?p>　　顧謹(jǐn)信以為真，得意地看了顧遙一眼。

　　顧老爺子看在眼里，補(bǔ)了句：“現(xiàn)在，只要你說句要住上房，就能立即搬進(jìn)來?！?p>　　想也不想，顧謹(jǐn)脫口道：“我不住上房。”

　　老爺子便轉(zhuǎn)向大老爺：“聽見了？是大丫頭不住的?！庇址愿烙衲?，“晚上收拾一下，明早帶著小五住進(jìn)來?！?p>　　顧謹(jǐn)急道：“我不是這意思——”

　　老爺子哪還有功夫理她，徑直囑咐玉娘：“一會兒去庫里看眼，缺什么，家里沒有的，和俺說聲，來俺這拿錢去外頭買。”

　　還與顧遙道：“咱家不興發(fā)月錢那一套，你想吃什么要什么，都和爺爺說。”

　　這話有點(diǎn)怪。

　　顧遙嗯了聲，問：“爺爺管家？”

　　顧老爺子坦然承認(rèn)：“對！你爹那軟趴趴的性子，八成沒立過家規(guī)，現(xiàn)在說與你聽，你們幾個也仔細(xì)聽了。頂重要有兩個，頭一條，不分內(nèi)外，都是男人管家。”

　　“爺爺辛苦?！?p>　　除了這句，顧遙不知道還能說什么。

　　顧老爺子又道：“第二個，所有孩子除嫡長，下剩的都一樣。尤其是姑娘家，在家時是一樣的。將來的話，哪個夫家能說得上話，哪個地位就高?！?p>　　擲地有聲的話，透露的不過是冰冷的利益關(guān)系。

　　顧遙聽在耳內(nèi)，異常懷念宛平、想念現(xiàn)在的父親，打定主意盡早離開眼前的老人。

　　對比之下，大老爺就淡定多了。老爺子正色說家規(guī)時，他忙著安慰受委屈的閨女；待聞這話，忙里抽閑，提出反對意見：“爹，白扯啊。頭一條，太康家里，方氏管著家呢。方氏是男人么？第二條更不對了，兒子是嫡長，謹(jǐn)兒是俺閨女，就該比別個高，沒有一樣的說法?！?p>　　老爺子怒道：“想要銀子就閉嘴?！?p>　　看在銀子的份上，大老爺這才賣他老子三分顏面，改口：“俺聽爹的?！?p>　　說話間，晚飯已得，劉媽媽、玉娘兩個跑了一趟，晚飯全上了桌。看見飯菜，顧老爺子雙眸炯亮，問劉媽媽：“今天哪家掌廚？很豐盛?！?p>　　炕桌上擺了四個菜，蘿卜粉條、白菜豆腐、黑乎乎的咸菜干、涼拌豆皮，一旁還有一甕小米粥，并一盤子看不出原料的大餅。

　　一片肉都沒有，這樣的飯菜叫豐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