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大雪,把整個神木妖域都變成了蒼涼的白色。
雪,鋪天蓋地,天地間猶如拉開了素色幕簾,如此之大,混淆了白天與黑夜的界線,將視線遮蔽住,從天際一直延伸到頭頂。
神木妖域很久沒有下雪了,這一次大雪,似要宣泄天空積壓已久的不滿,將其中的一切永遠(yuǎn)凍結(jié)在這個寒冷的空間中。
眨眼間,雪已經(jīng)落了她一身。
她抬頭看向陰沉的天空。白雪如絮,落在她沾滿血污的臉頰上,冰冷刺骨,沾染了刺鼻的血腥味。
她張大眼睛,神情麻木淡漠,瞳孔中倒影了天地間的蒼白。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雪。
也是她第一次救人。
倒在她腳邊的黑鱗赤瞳邪火獸還沒有斷氣,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出哀嚎。
方才在與這奇怪小姑娘的纏斗中,邪火獸被她徒手掏了靈核,又被拔地而起的棘藤扭斷四肢,劃瞎雙眼,此時胸腔起起伏伏發(fā)出獸類獨有的喘息聲,呼哧呼哧,將嘴里殘存的黑色邪火來回吞吐,可見已是強弩之末。
邪火獸很清楚,取它性命的東西,非妖即仙。
而這小姑娘一身妖氣絲毫不知遮掩,不問也只她是什么東西了。
木妖。
只是一瞬間,木妖冰冷的手像刀鋒似的劃開它的肚子,靈蛇一般直探入它的腹內(nèi)。還未等它反應(yīng)過來,一股干凈的妖力催動數(shù)十根腕粗的棘藤已經(jīng)卷上它的四肢,拖著它從空中狠狠甩向地面,只聽得轟然砸地之聲和一陣骨頭咔啦啦碎裂的聲音,地面赫然出現(xiàn)了一個下陷的裂口。
于此同時,邪火獸體內(nèi)的靈核也被她抽取去。
就連喘息也來不及。
血染白原。
邪火獸睜著猩紅的獸眼,呼呼地大口喘息,此時由于傷勢過重,它的眼前已進(jìn)一陣陣地發(fā)暈,本能的恐懼使他它掙扎著轉(zhuǎn)動頭顱,對著滿手是血的妖物吱吱嗚咽,乞求饒恕。
然而,木妖毫不動容。反之,它的求饒換來的只有眼前一黑與雙目的劇痛。
這雙紅色的眼睛,像鮮血一樣。
哀嚎之聲一聲聲回蕩長空,終消隱在風(fēng)雪中。
漸漸的,連嚎叫聲也減弱了,只留下寒風(fēng)高嗥呼呼作響。
漆黑的邪火隨即在鮮血上燃起,瞬間將邪火獸的軀體包圍。
看雪出神的木妖身子突然晃了晃。她斜瞥了眼化為灰燼的邪火獸,眉宇間不帶一點溫度。
沒有喜悅沒有憎惡,甚至連冷漠也沒有。就像一個無法言笑的木偶,除了一雙烏目流轉(zhuǎn),她的臉上便再無表情。
她已經(jīng)數(shù)不清有幾只邪火獸死在她的手里,自從神木妖域的焚天之殃后,這種亦妖亦魔的東西就越來越多了。
對于手中剛從邪火獸體內(nèi)掏出的還熱氣騰騰的靈核,她沒有多看一眼,便將其扔回那堆灰燼中。
彌漫在空氣中的血腥味漸漸淡去,邪火獸燃燒的殘渣上覆蓋上薄薄的雪,掩去了滿地的猩紅。
殺戮一停。
荒原又回歸寂靜。
她剛轉(zhuǎn)身要離開,耳邊只聽得一聲長長的喘息。
差點忘記了,方才救下的人,還靠坐在水杉枯死的樹干旁。
她一時想起來,便看向那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
那人只穿了一襲素白的行衣,在鵝毛大雪中瑟瑟發(fā)抖,縮成一團。他的嘴唇凍得青紫,面色白的好似結(jié)了一層霜。疊在一起的雙手相互搓揉著,露出手腕上因凍傷而腫脹的皮膚。
隨著木妖看過來,他也抬眼看過去。
這一抬眼,木妖便看見他那溫潤如玉的面容與細(xì)長柔和的眉眼。
如此
而這書生面對這滿身是血卻面無表情的妖物,竟然也不倉皇逃走,坐在地上顫巍巍撣掉了自己肩上的落雪,捂著嘴咳嗽了許久。
“咳咳……咳咳咳”
直到木妖以為他要將五臟六腑全咳出來時,書生才面色如紙地顫顫巍巍開口。
“姑……姑娘,能……能否……”
“能……能否……”
“借……”
“咳咳……咳咳咳咳……”
“能否……能否借在下一件衣裳。”
“……”
“在……在下冷?!?p> “……”
木妖并不做聲。
她生于天地,歷經(jīng)寒暑,不知冷暖,當(dāng)然不知書生現(xiàn)今的感受,更無憐憫可言。
管他做什么。
她淡漠的眼中毫無光亮,如染了墨色的一池死水。甚至連眼睛都不眨,她便從書生身上移開目光。
沒有給書生答復(fù),她就自顧自向水杉林外走。
書生沒想到木妖走得如此干脆,呆呆地“哎”了一聲,渾身又一個寒顫。
“你……”
寒風(fēng)刺骨,大雪如塵。霏霏而起,簌簌而落。遙看四野,唯見蒼茫。
不過一刻,木妖就已經(jīng)離開了水杉林。
她手上沾染邪火獸的血腥氣讓她的胃翻江倒海,幾乎作嘔。她看了眼滿是血污的袖子,刺啦一聲從肩膀?qū)⑺郝洹?p> 撕落后的衣裳像是被疼痛吵醒的蜘蛛,從撕裂的袖口出迅速吐出大量絲線,根根連結(jié)交織,穿插纏繞,迅速將方才衣服失去的部分重新補了回來。
而那段被撕落的袖子則如草木斷根般迅速枯黃萎縮,化作一團一觸即碎的絨毛。
這一來一去,讓木妖想到了什么,她先久久凝視自己的袖子,然后一伸手,將裹在外面的素紗衣裳揭了開來。
只剩一件中衣。
侵骨寒風(fēng)勾勒出木妖的身形,瘦小枯干,甚至沒有正常人該有的曲線。遠(yuǎn)遠(yuǎn)望去,她就像被木偶戲人遺棄在雪地里的木偶,關(guān)節(jié)分明,線條僵硬。
其實,木妖不知凡人的身體是怎樣的結(jié)構(gòu),即使知道,她也沒有辦法幻化成正常人的樣子,她的年紀(jì)對于草木類的妖來說太小了,神木妖域自初成以來已歷時上萬年,此中多數(shù)樹木妖沒有萬年也有幾千年的修為,如今以她才近六百歲的年紀(jì),且其中的五百年都用在生枝發(fā)葉上,又哪里有時間離開神木妖域,游玩人間。
她現(xiàn)在身體,只是一個類似人形的木頭架子,加一顆跟了她五百年的靈核,其他一無所有。
徒有其表。
她不是人,這個事實早已定了。
木妖站在雪中一動不動,任憑寒風(fēng)吹拂落雪覆蓋。
“……”
“冷……”
“冷……”
“……”
枯木像鋒利的長劍筆直指向天空,樹干上伸出枝枝椏椏,無力地向空中掙扎。
傳說人之升仙,一身仙骨便再無寒暑。而對于生來不知冷暖的石精木妖等妖精來說,再修上萬年的時光,也終究不過一塊靈石,一株草木。
又站了一會,木妖似乎是厭倦了對了“冷暖”的思考。她輕輕抖落身上的積雪,將外衣重新披上。
都無一句話。
此時,暮色開始四合。
蒼穹如浸染墨色,從西方向天頂滲透吞噬,屠戮著僅存的霞光。
光線可及處隨著日落一丈丈削減,飛雪融近灰蒙的夜空中,四圍皆是一片渾濁,分不清方向。
今夜無月,視野會更模糊,加上這樣的天氣,等天黑透,妖獸們又要出來肆虐了。
然而殘霞還沒有完全消隱,一股隱隱約約的妖力就從北邊傳來。妖力渾濁至極,但卻帶著極大的壓迫感,這種壓迫伴隨著漸漸放大的雪崩之聲,迅速靠近。
只聽得身后空氣劇烈顫抖,尖銳的嗡嗡聲不絕于耳。一個巨大的影子仿佛從地下躍出,似鷹的首部緩緩抬起,遮天蔽日。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聲聲如嬰兒啼哭般尖銳的嘶鳴,這嘶鳴與風(fēng)雪摩擦竟然被放大的數(shù)十倍,聽上去震耳欲聾,越是接近,就越震得人五臟欲裂,血氣翻涌。
木妖下意識回頭去看,她將五感放大至極致,仔細(xì)聽察北方的異狀,同時將警惕的神經(jīng)繃緊如弓弦。
巨大的影子剛離開地面,就轟然倒想地面。大地劇烈搖晃,山石接連崩裂,雪原霎時變成了驚濤洶涌的雪海,在巨獸的拍擊下?lián)羝鹎д筛叩难├?,隆隆之聲不絕于耳,四散的氣流卷起厚厚的雪,一時間竟筑起一道高數(shù)百丈的雪墻。
木妖來不及躲閃,被那股氣浪反沖出去好遠(yuǎn),直接一頭扎進(jìn)雪堆里。
她再抬眼看時,一個鷹頭鹿角的怪物正從雪墻后面探出腦袋。它目大如鐘,全身皆羽,滿口參差不齊的尖牙若刀開新刃,寒光凜凜。此時它正轉(zhuǎn)動腦袋,唇齒間流出的涎垂到地上,滋滋得將土地腐化成焦黑色。
邪獸蠱雕。
巨大的妖力從頭頂上壓下來,壓得木妖喘不過氣,隨之涌上心頭的還有一種弱小動物面對捕獵者的最原始而最純粹的恐懼。這種本能的恐懼讓她在面對這只巨大的妖物時,只能瑟瑟縮縮,顫抖不止。
天知道這種上古妖獸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蠱雕剛從地底下鉆出來,又沾了一身雪,此時正發(fā)出“嚶嚶”的叫聲,有些煩躁。更要命的是,它舒展雙翅抖起羽來,堆積在它身上的積雪如同發(fā)生雪崩般大塊大塊砸落在地,將氣流堆砌的雪墻砸出數(shù)十個缺口,紛紛倒塌。
隨著它大幅度的伸展,空氣相互碰撞,撕裂,積壓爆炸,帶起漫天雪花像刀刃般鋒利,瞬時將木妖的衣服撕開十幾個裂口。
當(dāng)下來不及思考,木妖滿腦子都只有一個念頭——跑。
然而,頭頂上壓迫感過于強大的邪獸妖力讓她周身的妖力似乎被封住了般,沒有辦法調(diào)動。好巧不巧也就在此時,蠱雕開始環(huán)顧四周,突出的巨眼向木妖轉(zhuǎn)過來。
完了……
沒有僥幸的逃脫,四目一相對,捕獵者和獵物就以進(jìn)入了自己的角色。
木妖就像一條被按住了腦袋的蛇,等待著對方直打七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