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上的轟鳴聲遲遲不散,那個巨大的影子在雪霧中逐漸清晰了輪廓。
木妖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蠱雕將淌著毒液的長嘴緩緩伸過來。惡臭撲鼻,腐爛之氣愈來愈濃重。木妖心里清楚,她就要被那張奇臭無比的大口吞下,成為它胃酸中一塊了滿是瘡孔的爛木頭。
一百年前焚天之殃里,各種邪獸鉆出地面吞食妖精的場景在她記憶力越來越清晰,而那時的恐懼與如今合并成一,愈加令她膽破心寒。
恐懼如絲將她緊緊裹住,無法呼吸,無法動彈。
蠱雕的嘴已近在眼前。
神沒有賜予她同人一樣的喜怒哀樂,但將恐懼如此平等直接賦予了每一個生靈。
也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只手從雪堆里破土而出,慘白的手指準確扣住木妖的小腿,徑直將木妖拖進雪堆里。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她反應不及口中鼻中都被雪充塞。突如其來的黑暗讓她暫時失去了視野,她只能感覺出周圍的空間驟然變寬,似是掉進了雪洞。
與此同時,扣住她腳腕的手也松開了。但那人似乎害怕木妖驚呼掙扎,從她身后反手捂緊她的口鼻,另一只手圈過她的雙臂將她雙腕鎖住。這么一來,她的所有行動便被黑暗中的人控制。
這讓她本能地用手肘擊打身后的黑影。而那黑影剛要閃躲,身形卻極為遲鈍,被木妖打了個正著。
一聲悶哼從黑暗中穿出,木妖隨即聞到一股血腥味。
那個影子立刻松開了手,接著他清晰低沉的聲音傳到木妖的耳邊。
“咳咳……姑娘莫怕,是……咳……在下?!?p> 書生?
怎么又是他?
木妖閃身退開數(shù)步,同他拉開一丈距離,第一次開口,道:
“離我遠點!”
聽書生的喉嚨里的咯血聲,木妖意識到剛才那下回擊把他打傷了。
她本以為是什么妖物就卯足了勁打回去,如今想來這力道用在凡人身上,竟如此危險,差點就把他打死。
她沒想到,凡人那么不經(jīng)打。
這種生靈竟也能在神木妖域占據(jù)一席之地,而且還成為梵生界最大的一支,實在是令人不解。
疑惑歸疑惑,現(xiàn)在雪洞之外上演的才是重頭戲碼。
一妖一人躲在雪洞里屏息細聽外面的聲響。
而此時,洞外的蠱雕看見到口的獵物忽地憑空消失,也是一呆。而后像是受到了驚嚇般,伸出它滿是鋒羽的翅膀,在雪地里胡亂扒拉,這一扒拉,卻是把剛剛木妖進到洞中的入口給堵住了。這么一來,蠱雕便什么也找不到,這讓傻傻的它更加確信方才那只木妖確實是憑空消失。
沒有腦子的怪物。
然而隨機而來的事,讓她對蠱雕的恐懼愈發(fā)強烈。
就在蠱雕以為獵物逃走,它將要離開的時候,東方的地平線上傳來一陣陣獸類低沉的嘶吼。伴隨著吼叫的還有一股股灼烈的妖力,數(shù)百股妖力匯集在一起,將原本潔凈無瑕的雪地硬生生染成了邪火的黑色。接著幾百個黑色的點出現(xiàn)在天際,皆是黑鱗赤瞳的狼型妖獸,尾巴上燃燒著一團漆黑的火苗。
不下百余只邪火獸組成的獸群正低吼著飛奔而來。徑直撲向正傻傻找人的蠱雕。
木妖雖見過三五成群的邪火獸,但數(shù)量如此之多的獸群她還是第一次見。她曾以一敵七最后重傷而歸,更不敢想面對這數(shù)百只邪火獸時她會有怎樣的下場。
書生探知不到外面的情況,也看不到木妖,但他感覺到黑暗中木妖渾身微微發(fā)抖,便知道洞外形式不容樂觀,她是害怕了。
只見幾百只邪火獸紛紛撲到蠱雕身上,立刻瘋狂地撕咬。不過片刻蠱雕翅膀上就出現(xiàn)了大片血肉模糊的傷口,邪火獸被四散開的血腥味激起強烈的捕殺欲,咆哮聲此起彼伏。一只邪火獸不知何時順著蠱雕的脊梁攀上后頸,不假思索口落血濺。
慘烈的長鳴劃破長空,嚶嚶之聲接連不斷,鋒利地刻劃著耳膜,震耳欲聾。
蠱雕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圍攻激怒,用力收攏翅膀,猛地拍打地面。翅膀掀起巨大風浪,一些撲上去的邪火獸接連被卷上天空,又在蠱雕龐大的妖力下肝膽俱裂。隨著蠱雕更加用力煽動翅膀,越來越多邪火獸接連喪命。一團團漆黑的火焰在天空中落下,如無數(shù)幽冥引路的燈盞,充斥著妖邪之氣。
不過須臾,血已成洋。天地間充斥濃烈無比的血腥氣。
再看那蠱雕,隨著翅膀煽動愈發(fā)急促,它竟緩緩騰空飛起,浩大之勢,如鵬過南海,其下扶搖數(shù)百丈,雙翼垂天,不見長空。
待它上升至與云高,忽收雙翼,如利箭破空筆直墜下。入耳的皆是劃過風云的刺耳尖鳴,電火行空,一瞬及地。
霎時間地動山搖,氣浪將木妖所在的雪洞破壞殆盡,洞中的一妖一人同時被甩出去十幾丈。
木妖只覺得頭昏眼花,靈核嗡嗡作響,才意識到這氣浪還裹著重重蠱雕的妖力。當即定了定身形,試圖將全身的妖力一同泄出,來抵擋這層蠱雕妖力。
一團純澈的妖力在氣浪中炸裂開,瞬間將環(huán)狀的氣浪破開了一個口子。
幾十根井口粗的棘藤鉆出地面,層層堆疊成巨網(wǎng),將她護在網(wǎng)后。
暫得庇護。
然而這并沒有堅持多久。
她知道也堅持不了多久
蠱雕龐大妖力的壓迫下,木妖的靈核開始劇烈顫抖,發(fā)燙,最終她只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從胸腔傳遍全身,原本站定在網(wǎng)后突然一個踉蹌,身子搖晃著跪倒下去。
靈核裂了……
沒有了木妖的妖力,藤條紛紛碎裂,化為漫天的木屑。
這陣氣浪所過之處,摧石倒木,一片廢墟。
兩只個渺小的活物又被轟出去百米。摔在雪地上無法動彈,只留清醒的意識接收著身上各處傳來的疼痛。
好在氣浪算是過去。
而蠱雕在經(jīng)歷被邪火獸撕咬又被自己從天而降摔得七葷八素后,竟也沒了捕食的興趣,“嚶嚶”不滿地叫著,扭動身子似乎想鉆回地下。
邪火獸亦被滅得七七八八,幸存下來的大多殘肢斷臂,嗚嗚咽咽地向后退卻,大有兵敗如山倒的意思。
雙方都有撤退的念頭。
這也是木妖最希望看到的,以她現(xiàn)在的傷勢看,若是神經(jīng)大條的蠱雕開心起來將妖力揮灑如雨,恐怕到那時她的靈核就會碎成粉末,隨滿天雪花一起飄向極樂世界。
待蠱雕沒入地下,雪原上的邪火獸竟也全部消失了。仿佛方才的廝殺是一場早就安排好的戲碼,時間一到就會在這冰天雪地的戲臺上轟轟烈烈地上演。
不遠處,書生“哎呦哎呦”喊著從雪堆里探出腦袋,又伸出手胡亂地抹兩把臉上的冰渣子。
方才他被氣浪沖出去的時候,見木妖筑木墻抵擋,便攀住其中一根棘藤順勢將自己甩到了木墻后面。見木妖踉蹌跪下,剛要上前攙扶,木墻就震了個粉碎。
書生依舊驚魂未定,面色慘白如紙,身上的衣服也在此難中變得破爛不堪。他微微平復喘息,自然而然地看向他身邊唯一的活物。
木妖正巧也在看他。
面無喜怒,不顯哀樂。
早聽說草木之妖,不知七情,卻可控制自身的五感六欲,現(xiàn)在看來,確實如此了。
四目相對,一人一妖皆無言語。
木妖不知這書生所想,心下又想讓他快點離開,便不再理會他,轉(zhuǎn)頭自行向南邊去了。
遇到這個書生總不會有好事。
而此時夜色早已深濃,潑墨浸染蒼穹,霜雪掛枝,冰凌生長,積雪愈發(fā)厚重。
夜是涼透了。
木妖剛離開沒多久,遠遠聽見書生斷斷續(xù)續(xù)的喊聲。
“姑娘……”
“等等……咳咳……在下……”
“咳咳……等……”
“咳咳……”
書生在雪中一步一滑緩緩挪動,他瘦弱的身軀被風雪吹得搖搖晃晃。
他跟來做什么,怕不是方才撞到了頭……
待那書生走近至可以聽到他的腳步聲,她便毫不避諱道:“你一直跟著我?”
“是……是……”
“那不許再跟來?!?p> “哎?”
書生一愣,急忙解釋。
“等……等等……”
“咳咳……三桑橋被燒斷了……”
書生哈了口熱氣,抬眼望向東方。溫潤的眸倒影慘白的天地,茫茫無助,似在脈脈春水中刺入了一柄寒光流轉(zhuǎn)的長劍。
若要出神木妖域,只有一個出口,便是妖域東方的三桑橋。如果書生所言實屬,那么如今的神木妖域,便是一個與世隔離的絕境。
然而木妖卻不停下腳步,直接道。
“與我何干?”
聽木妖竟然這樣反問,一時語塞。
木妖見書生雖一句話都不說,但他依然緊緊跟在她身后,想來是沒辦法甩掉了。
為盡早解決身后的拖油瓶,木妖揮手便拋出一塊香木,道:“將它放在三桑斷根旁就可以了”
她看書生手忙腳亂去接,好不容易接到卻跌得滿臉是雪。
這下他該走了
本以為他接了木頭就會同木妖分路而行,誰知木妖剛離開沒幾步,又聽見身后悉悉索索吱嘎吱嘎踏雪的聲音。
顯然是書生又跟上來了。
木妖頓時腦袋都大了,身子一晃,只覺靈核又裂開了幾分。
“為何還跟著我?”
木妖索性等不及書生走近,便飛身落在他面前,雙目直直盯著他。
“等!等……”
書生被木妖突如其來的靠近嚇到了,踉蹌后退,腳下一滑跌坐在地上。
“你這般忌憚妖物,為什么還要跟來,就不怕我將你和那邪火獸一樣,在身上開個窟窿?”
木妖想讓他知難而退。而書生似乎毫不在意木妖的恐嚇,揉了揉生疼的屁股,輕笑著回望盯著他看的木妖。
“在下怎會忌憚姑娘,只是姑娘方才靠的太近……咳咳……讓在下有些不知所措?!?p> “……”
“在下是看這天色已晚,若是在下繼續(xù)趕路定會迷失在這風雪中,被精怪所食,所以想暫且跟著……”
“……”
木妖這才明白書生的心思,他這是借檐躲雨,好熬過今天。
木妖頓了頓,雙目凝視書生的瞳孔,眼中之色毫無變化,卻能明顯感覺出周圍的氣氛都凌冽起來。
“你可知……”
“你可知,你身上的人血味,會招來多少的妖獸。到時候恐怕我保不了你,還要賠上我自己的命?!?p> “你若再繼續(xù)跟著我,我可讓你再不能向前一步?!?p> “清楚了嗎,書生?”
一字一句,寒鋒帶血,將書生眼中淺淺的笑意抹殺皆盡。
而那妖瞳中,深如千丈之淵,黑似無月之夜。
言罷,那雙黑瞳的主人不再停留,一拂衣袖,轉(zhuǎn)身而去。
對啊,眼前的姑娘可是木妖,草木無心,無知無情,又怎會憐憫他這樣一個隨時都會給她帶來災難的人。
窮途末路,心中寂然。
“我……咳咳咳……咳咳……”
冷風入喉,胸腔如吸入刀片般疼的撕心裂肺,難忍的疼痛,隨著一陣抽搐感從胸腔傳至喉頭,血腥味在唇齒間化開。
鮮血順著書生的嘴角淌下,將他的素衫染成嫣紅。
不等他喊木妖,眼前一黑,就不知悲喜冷暖,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