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居靈報仇
這一點(diǎn)南無忌卻說錯了，居靈并未料到一定能將殺父仇人引來。他倆與包世仇、何其愚分手時，約定在越虎莊正南方二十里處相會，那里如果有山在山頂，有谷在谷底，有巖石在最大石上，有河在河北岸，上懸黃布條，下擺北斗七星石塊為記。不想昨日傍晚，遇見前來赴約的峨眉一劍宮雁鳴。宮雁鳴也曾參加過阜城之戰(zhàn)，乃姜全舊友，兩人互道原委，姜全怕出意外，要同宮雁鳴一起赴約，宮雁鳴不肯，便留在此處石洞內(nèi)等候消息。宮、沙二人被包世仇救了以后，為迷惑左悅行，三人動手將稷山四獸埋在遠(yuǎn)處山溝里。沙月桃當(dāng)了個毛頭小伙子的外孫女，倒興高采烈歡悅異常，一路上喋喋不休地和宮雁鳴講起他舅太爺爺許多驚世駭俗的軼事。到石洞后一說經(jīng)過，居靈立即想到這是鏟除越虎莊爪牙的良機(jī)，趁天色未明，要和姜全去桃?guī)X守株待兔，胡蘭香也跟著湊趣，撒開兩只小腳為二人引路。三人到桃?guī)X時晚了一步，應(yīng)同已帶人回越虎莊了。
此時天色已明，居靈圍著桃林轉(zhuǎn)了一圈，覺得在胡蘭香殺人的洞里下毒固然好，但未必能一網(wǎng)打盡，便選定了大杏樹旁那片草地，三個人又特意多踩出一些腳印，顯示搏斗激烈。胡蘭香這回可開眼了，看居靈下毒像鬧著玩似的，這走走那看看，也沒見怎么動手，一邊嘴里還輕聲叨咕：
“他們準(zhǔn)得先站這里，離遠(yuǎn)點(diǎn)，先看看，看不出什么毛病，膽大的先過來，……對，這里少下點(diǎn)，別把兔子驚跑了，……從這往前，一點(diǎn)一點(diǎn)加，都讓他們死在這邊，……姜老爺子，請在前面踩兩個深腳印，就像受傷倒下以前使勁蹬的，唉呀，太像了。……萬一有個心眼多的，或者膽小的，拉后太遠(yuǎn)，中毒太淺，跑了怎么辦？對，他看前面的人倒下，準(zhǔn)往右邊跳，”居靈向右邊走出三四步，又回頭酌量一下：“使大勁只能蹦出這么遠(yuǎn)，這里再給他預(yù)備點(diǎn)兒。嗯，來十多個人，一個也跑不了?！?p> 說完，拍拍兩手，回頭沖胡蘭香一笑。胡蘭香簡直看迷了，覺得這個小姑娘真神了，心細(xì)如發(fā)，滴水不漏。
三個人忙活完了，坐在遠(yuǎn)處山坡上，吃了點(diǎn)干糧，喝了點(diǎn)水。居靈遞水葫蘆給胡蘭香，胡蘭香開玩笑說：
“你這小丫頭心眼太多，我都不敢喝你給的水了。”
居靈眼睛一瞇說：“這葫蘆上就有毒?！?p> 嚇得胡蘭香差點(diǎn)沒把水葫蘆扔了，惹得居靈捂嘴直笑。
三人躲在一排矮樹叢后面直到太陽爬上東山坡，才遠(yuǎn)遠(yuǎn)望見桃?guī)X北邊來了六個黑衣人。胡蘭香像看戲一樣，大瞪兩眼盯著：六個人走進(jìn)北坡的洞口，三個人進(jìn)洞，三個人在洞外等著，一會兒，進(jìn)洞的人出來了，說了幾句話，一起下了山坡，東張西望地穿過桃林，來到大杏樹下，站成一排，直盯盯地看著那片草地，誰也不肯先走，過了好久，一個細(xì)高挑好像罵了一句，抬腿像踩薄冰似的腳尖點(diǎn)地，一步步走到草地當(dāng)中，又回頭招呼一聲，剩下的五個人才跟上來，果然有一個胖子走得最慢，拉后兩丈遠(yuǎn)，突然，第一個走進(jìn)草地的細(xì)高挑倒下了，身后的四個人轉(zhuǎn)身要跑，一打晃，也倒下了。拉后的胖子嗷的一聲就往右邊縱去，蹦出一丈多遠(yuǎn)，噗的鬧個狗吃屎，臨咽氣還蹬了兩下腿。
胡蘭香直到看完才喘了一口大氣，一把抱住居靈，兩只小腳在地上直蹦高，眼淚都笑出來了。
三個人往回走可受了大罪，每人夾兩個尸首，路上東走走西串串，弄出好多假象，回到石洞時，胡蘭香累得坐在地上直揉腳脖子?！?p> 南無忌不知這些經(jīng)過，自然以為這些圈套就是為自己預(yù)備的。居靈雖意外地一網(wǎng)撈上了苦心尋找的仇人，卻絲毫不敢大意，她事先已向姜全、宮雁鳴和沙月桃三位武林名家討教過，知道這個名動江湖的青松寨主，人稱八面掌，是南門劈掛大八式的傳人，功力深厚，與倚霞、二云、越虎三莊主并駕齊驅(qū)，只憑功力，自己絕非其敵，只能以巧取勝，或則拼個兩敗俱傷。
南無忌看居靈從腰間解下一條粉色綢帶，迎風(fēng)一抖，甩掉絲套，竟是一條碧森森地長劍。拘魂劍！南無忌認(rèn)識這柄失蹤三十年的毒劍，不知如何落入居靈之手？心中一凜，更加謹(jǐn)慎了。
萬勝刀容通少年成名，自視頗高，見雙方凝神相對，并不動手，以為南無忌怯敵，一縱身躥過來便要插手，忽聽背后洞頂上有人喊了一聲：
“無知小輩竟敢搗亂！”
一條人影像彩鳳凌空直向容通頭頂壓來，容通忙橫刀護(hù)頂縱身后撤，那身影在半空中一個細(xì)腰戲蕊，旋身一翻，如喜鵲蹬枝輕輕落地，身上的絲絳曼妙的飄了一圈兒，才顫巍巍的緩緩垂下。
連姜全都不禁贊了一句：“寶刀不老?！?p> 容通定睛一看，原來是小腳伶仃的沙月桃。沙月桃為人孤傲，在越虎莊時，對容通等左悅行視為股肱之人，從不放在眼里。容通對她早已恨之入骨，只因礙于左悅行情面，不便發(fā)作，如今一見是她，猶如仇人見面，一言不發(fā)揮刀便砍。
兩人功力相差甚遠(yuǎn)，容通連劈十刀，沙月桃只從容換了三步，南無忌看出沙月桃要下殺手，正要上前替下容通，顧彥中已挺身而出。
他師兄弟二人本練有一套聯(lián)手對敵的刀法，詎料不出五招便被沙月桃找到破綻，一晃身繞出圈外，只在他二人身后盤旋，不讓他二人合擊，變成沙月桃打顧彥中，容通在后面追，沙月桃出手快，顧彥中無暇反攻，只得轉(zhuǎn)圈跑以求自保，容通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光在沙月桃身后跟著轉(zhuǎn)悠，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沙月桃一掌劈向顧彥中左太陽穴，顧彥中以攻為守，挺刀直刺，沙月桃這一掌乃故意誘敵，顧彥中刀方刺出，沙月桃右掌中途下折，拿住刀刃往回一帶，自己身子向左滑出一步，恰好背后容通正揮刀劈下，刀奔沙月桃后腦，猛覺眼前人影一失，收刀不及，正砍在被沙月桃?guī)У们皳涞念檹┲蓄~上，顧彥中一聲慘叫，腦袋被劈去一半兒，沙月桃象燕子鉆天拔起三丈高，一滴血也沒濺在身上，還順口喊了聲：
“好快刀！”
容通一看竟劈死了師弟，慟嚎一聲，悲憤欲絕，掄刀便向沙月桃一陣亂砍，沙月桃僅僅轉(zhuǎn)了半圈，在容通撤身換招的瞬間，四根手指的右手一吐一收，擊在容通的檀中穴上，容通被擊出兩丈遠(yuǎn)，連喊都沒喊出聲音，死后才從嘴里滴出血來。
南無忌見容通師兄弟倆慘死，沙月桃已退開，與姜全站在一起，不由嘆息一聲，回頭吩咐兒子和莊丁們不許妄動，以免枉送性命，然后向前走了幾步，迎上居靈，右掌直立，左掌平托，規(guī)規(guī)矩矩的使出了劈掛大八式的起手；居靈左手劍訣肘向外指朝內(nèi)，半開半閉；右手不動，劍尖灑出五點(diǎn)藍(lán)星，用上了梅花劍譜的開宗明義章“雪后一枝開”。
居靈劍式一出，姜全和沙月桃都不禁刮目相看，這小姑娘不僅招式中規(guī)中矩，而且抱元守一，神定氣閑，儼然名家風(fēng)范，無怪南無忌以勁敵相待，看樣子真不知鹿死誰手。
南無忌的內(nèi)功比費(fèi)九公深厚多了，舉手投足間形緩實(shí)快，掌風(fēng)過處，身前涌起一團(tuán)旋窩，腳下的沙石被卷得四外滾出。居靈憑近來與日俱增的修為，運(yùn)足功力與之抗衡，軟劍吞吐之間，仍不時被南無忌的掌風(fēng)推開，但劍尖失準(zhǔn)去勢不變。三十招過后，南無忌看出這小姑娘內(nèi)功精純，遠(yuǎn)非始料所及，只靠內(nèi)功較量，恐怕取勝不易，立即掌式一變，由疾攻改為穩(wěn)打，欲憑借招法取巧，尋空隙乘虛而入。居靈有幾次幾為所乘，心念一轉(zhuǎn)，想起包世仇指出過梅花劍的弊端，自己習(xí)練不久，雖有名師指點(diǎn)，終因日淺難臻精妙，不如照包世仇所說“殺他個心中無數(shù)”，劍鋒一轉(zhuǎn)，虛實(shí)并用，在正宗梅花劍中，出其不意地夾雜幾招包世仇獨(dú)出心裁地風(fēng)雪梅花劍，果然立見功效，南無忌無規(guī)可循，立感苦于應(yīng)付。居靈看準(zhǔn)時機(jī)，提足內(nèi)力，使出了那招不守常規(guī)的暗香浮動，南無忌只看出一片劍光中隱約現(xiàn)出七八點(diǎn)藍(lán)星，辨不出劍式，只好死里求活下一步險棋，對準(zhǔn)最大的一點(diǎn)藍(lán)星，連劈八掌，縱身后撤，未想到歪打正著，竟僥幸逃過了那致命一刺，拘魂劍如靈蛇吐信，一伸即回，南無忌縱然退出一丈以外，肋下衣衫仍被刺透，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站在一旁的姜全和沙月桃都不禁低唉一聲，暗叫“可惜”！”
居靈那一劍才出手，便知道稍慢了一點(diǎn)點(diǎn)，這一點(diǎn)點(diǎn)竟使前功盡棄，后悔的罵了自己一句，心里不住叨念：“世仇兄弟，姐姐是個笨蛋。把你這一招糟蹋了?！?p> 這一招使出，南無忌死里逃生，居靈也瞿然一省，知道自己憑劍術(shù)是難以取勝了。
風(fēng)雪梅花劍雖然招數(shù)不多，卻大異尋常，使南無忌起了戒心，怕居靈另有別的怪招，漸漸改變了打法，審時度勢，穩(wěn)中求全，想借自己深厚的功力，最終累倒居靈，穩(wěn)操勝券。不料又打了不到三十招，南無忌突然覺得丹田內(nèi)一空，剎時間百脈盡弛，如弓脫弦，他啊的驚叫一聲，撲通坐在地上，額上汗珠滾滾而下。
冷丁的，連旁觀的姜全和沙月桃都愣住了。
居靈雙目含煞，居高臨下，把拘魂劍指在南無忌頸前，一字一頓地說：“如今該我報仇雪恨了！”
南無忌坐在地上仰面相望，面上毫無懼色，只喃喃地說：“作為武林人，我早已輸在你方才那一劍上了，姑娘能不能告訴我，那是梅花劍嗎？”
居靈心里浮起一陣舒舒服服的感覺，不覺緩下聲音說：“那是我兄弟玉手鐘馗創(chuàng)出來的，名叫暗香浮動。’
南無忌低聲叨念著：“暗香浮動，有梅花，不見梅花，妙、妙、妙！”
他一連說了三個“妙”字，竟未覺出兒子已在身后跪下，向居靈哀求說：
“姑娘要報仇，請殺我，我替家父抵命?！?p> 南無忌還心有不甘，又問：“請問姑娘，我中的是什么毒？”
居靈說：“五毒教秘寶，無形之毒?！?p> “無形之毒，無形之毒，……”
南無忌叨念了兩遍，忽然發(fā)現(xiàn)兒子跪在身后，輕斥一句：“你來干什么？”又轉(zhuǎn)臉對居靈說：“姑娘，南某半生行事，多有不當(dāng)，死而無憾，只求姑娘念上天有好生之德，饒過蠢子，為南家留一條根苗，南某縱死九泉，也感念深恩厚德?！?p> 說罷，老眼里竟?jié)L下了兩滴淚珠。
沙月桃與南無忌本非舊知，見此情景，忍不住要為南無忌講情，兩腳剛一移動，便被姜全攔住，向她遞了個眼色，示意他暫且等等，看居靈如何處置？
居靈萬莫想到這個看似浮蕩的紈绔子弟，竟能在生死關(guān)頭挺身而出，替父抵命。而南無忌那句“好生之德”，使他想起了狼狗脫險后包世仇說過的“大德曰生”四個字，拘魂劍在手中慢慢垂了下來。
南無忌大喜過望，叫兒子謝過居靈不殺之恩，那年輕的公子哥兒很不情愿的磕了一個頭。
南無忌忽然問兒子：“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兒子一怔，遲遲疑疑地說：“爹，我叫承宗啊，你怎么……”
南無忌說：“不，你不叫南承宗，從今后要改為南去仇。記住，居靈姑娘饒了你，雖然殺了我也不許你報仇?！?p> 居靈好似突然醒了過來，搖搖頭說：“不，我不殺你。我父親受傷后五年辭世，我也允許你再活五年。”
說著收回拘魂劍，從懷中取出一個翠綠玉瓶，倒出一粒琥珀色小藥丸，放在南無忌掌中，鄭重地說：
“服下此藥，今后不近酒色，五年后嘔血而亡。”
南無忌接過藥丸，立即服下，父子二人眼含熱淚，雙雙站起身來，南去仇攙著父親要往回走，南無忌問：
“往哪兒去？”
南去仇說：“回越虎莊?！?p> 南無忌打了個咳聲說：“真是紈绔子弟不諳世情，我如今內(nèi)功盡失……”
居靈攔住話茬說：“不，你如精心調(diào)養(yǎng)，半年后，武功可恢復(fù)如常。”
南無忌搖搖頭說：“縱然武功恢復(fù)如常，我父子也絕不助紂為虐了?！?p> 南去仇愁眉苦臉地說：“那我們上哪去呢？家沒了，媽媽也死了，……”
敢情善心一如惡心，一發(fā)而不可止，居靈轉(zhuǎn)過來又替這父子二人難過起來了，他想了想，忽然說：“你們?yōu)楹尾换厍嗨烧俊?p> 南無忌看了看居靈，不好意思地說：“敝寨與貴教多年為仇，苗疆豈有我父子容身之地？”
居靈想了想突然一頓足，好像下了決心，轉(zhuǎn)身走到一塊方石旁，吹凈石上浮土，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個藍(lán)綢小包，仔細(xì)打開，取出色如墨玉的天魔令，跪下供在石上，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念叨了些什么，然后請下天魔令，包好揣起，走過來對南無忌父子說：
“倘有五毒教眾難為你父子，請告訴他們說：居靈奉天魔令饒恕了你們，準(zhǔn)許你們父子回青松寨，安分守己，改過自新?！?p> 南無忌知道天魔令乃五毒教掌教信物，上下教眾見令如見教主，想不到這個十七八歲少女竟持有此令，驟喜之下，如聞綸音，千恩萬謝后向南面山口走去。隨來的二十名莊丁中有四人站出來說：
“我們是青松寨人，愿隨寨主回去?！?p> 居靈點(diǎn)點(diǎn)頭說：“去吧。”
那四人不勝雀躍，一齊追隨南無忌父子而去。
剩下十六個莊丁，你看我，我看你，像傻了似的一動也不敢動。居靈看把守峽谷兩端的宮雁鳴和胡蘭香均以分頭走過來，遂笑容滿面地說：
“諸位老前輩，我們今晚要去掏左悅彤的老窩，小丫鬟想把這十六個奴才囚禁在石洞里，諸位意下如何？”
沙月桃對居靈大生好感，立即接口說：“姑娘，你看怎么好就怎么辦?！?p> 居靈對那群莊丁說：“你們?nèi)绻辉杆?，就都進(jìn)那石洞里去?！?p> 十六個人像一排霜打的草，蔫頭耷腦的都進(jìn)了石洞，把剛抬出來的六具尸體，又原封不動的抬了回去。
居靈揚(yáng)起兩只白白地小手，在洞口左右一揮，對那十六個人說：“我在洞口下了毒，你們老實(shí)在這里等著，明天晌午以前我來放你們，誰如果活膩了，只管走?！?p> 眾人離開峽谷走出不遠(yuǎn)，居靈噗的跪在地上，向苗山方向大哭說：
“爹、娘，女兒給你們報仇了。愿二老在天之靈，寬恕女兒沒有殺死南無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