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靈山八明村,不在中洲,卻在東洲,與中洲隔一洋。哈,“七亂紀”零八年一天,那兒生了一嬰,丑如厲鬼,不哭,嘿,只笑。接生婆見了,駭?shù)膩G了他,幸得仆人接住了。生母驚了病,呼:“誰的,誰的?”抑抑而終。
生父恐此嬰天煞,便取一名:“李犬頭”。犬好養(yǎng),這名兒,就圖個活頭。
李氏,大族,自有些條律。其一,便是熟讀四書五經(jīng),可李犬頭一擲,道一番癲言:“沒甚么用處,全然廢了人?!倍笞皂灹俗秩?,內(nèi)容與五行相悖,端得一駭世邪說,直把全家唬了去。
族長恨言:“孽啊,孽!”拿杖打了,道:“你走去,去,日后莫說姓李,莫談是五靈山八明村人?!崩钊^哀慟萬分,一別。
山外,就是洋,天高又地闊,藏了萬千風光。李犬頭建一筏,欲行,卻忽而自言:“不姓李,姓什么?不生在此山此村,又生在何處?”
正思量,一小僧近來,道:“小施主,作何煩惱?”李犬頭答了,小僧一笑,道:“自是容易:你無家無戶,又喜遠游,以風為餐,以天為家,其意境,一字‘蒼’以蔽之,故取‘蒼’,作姓;犬乃生父的苦心,莫丟,莫忘,卻太雅,不若‘狗’配你,可作名。全名‘蒼狗’,可好?”
此破落戶大喜,道:“好,好?!?p> 小僧又道:“至于怎個生?就說‘天生地長’,一句囫圇話,也無大差錯。”
蒼狗甚喜,沖海一叫:“爺乃天生地長一蒼狗?!彼熘x了小僧,駕小筏,渡了大洋,正十三。
小僧何人?八明真人第七世也。
且說小筏載蒼狗過了洋,來到中洲,卻不見鳥獸,但見;霧濛濛天,黑沉沉地,鐵樓尖穹,犬牙交錯,東起千顆太陽,西沉萬輪明月,夾縫中,蕓蕓十億人,左鉆右出,一時耳邊,嗡嗡哐哐鐺鐺啷啷,好一個盛世,好一個泱泱中洲!
這潑兒,邁一對大腳,把中洲走遍,沿途,交些云游客,雖十年難一見,但朋在心中留。
零二三年,元宵,奕縣張燈結(jié)彩,萬人空巷。一丫頭也在,垂了辮,手捧一螞蚱籠,忒稚氣的笑。她走到那兒,一伙家丁就護到那兒,噫,是金花,寶珠!何名?竇小卿也。
她走門串戶,討彩頭去。討罷了,回街,卻見一屠夫,剁了一身腥,怒睜一對豹子眼,背了刀,挨家挨戶地找人。嘖,此漢姓“裘”名“風候”,武功蓋世,因奕縣霸王“陸虞求”害了他一家,又給官行賄,不予公正,便殺了來??申懹萸笞隽送醢?,縮頭躲了去。
好個血腥漢,嘴上扯叫:“剮了肉片,泡生酒吃,切了頭顱,高掛肉攤鋪子上,爺爺才意平,才恨解。”
竇丫頭不知事,心念時日晚了,欲回,卻一拐角,又撞了一潑兒,叉開腿,以天為被,以風為食,坐一隅,燈火闌珊,尤恬然自樂。
她奇了,問:“你哪家的?”潑兒自是蒼狗,答:“天生地長?!薄昂蚊俊薄吧n狗?!?p> 丫頭哀了:“一遺孤?!弊チ诵┍P纏,欲給,蒼狗卻擲了,笑曰:“饅頭予我。”丫頭買了饅頭,遞了。蒼狗又擲了,道:“你好心腸,然,我不討你分毫恩情,免得要還?!毖绢^遂說:“不要還?!鄙n狗又笑:“你不要,卻總得還。”
正論道時,又一潑兒來,指住蒼狗,道:“也是寡人?!惫?,此潑兒,是天帝下凡的化身,見這一幕,便也來討笑。他學著蒼狗,也拒了錢,擲了饅頭,問丫頭:“還行善否?”丫頭道:“無礙,無礙?!?p> 一眾家丁怒了,揪扯二潑兒,好生暴打,丫頭忙止了,頻頻回首,自是難忘。
蒼狗暗忖:論此生,獨她待我最好,我且去謝她。
又不知她何方來,何方去,便自言:“我來一個守株待兔,不怕遇不到。”
他一屁股坐實了,坐了一天,天帝潑兒先走了。天公不作美,后下了三日雨。哈,他當澡洗了,第五日,來一毛賊,僅高他半頭,唇上抹了兩道髯毛,瞪一雙牛眼,急扯他,罵:“鳥的,爺外號‘急上蚤’,看你五天了,一步不挪,死人也憋活了。混小子,你作甚?”
蒼狗賣了關(guān)子,道:“不說,不說。”
急上蚤真?zhèn)€猴性,忙猜了:“可是探子?那些個惡霸,最喜拿孩子當探子?!鄙n狗搖頭?!翱墒堑壤坠模繐茉埔娙諘r,可見雷公。”搖頭?!鞍?,懂了,你在吸天地靈氣,修無量法力。”搖頭。
此毛賊終一聲嚎,拿尖刀抵了去,恨道:“說,為何?不然,立殺了你!”
正僵時,馬蹄如雷,卷來了喝令:“甲級大賊:柳下云,害人十一,竊財千萬,近日來此縣,若見者,不須逮捕,當即槍決。甲級大……”
這毛賊一凜,忙一抖身,遂高了三尺,又一抹面,登時就換了面目,一震布衫,色澤也亮了,須臾二秒,就從一三寸丁古樹皮,化為一俊拔大老爺。蒼狗自是稱妙。巡捕們路過,喝:“何人,下這大雨,還在外頭?”真兩個滑頭,一個道:“爸?!币粋€道:“兒?!被煜巳?。
急上蚤,或,柳下云,揪起蒼狗,一笑,道:“伶俐,伶俐?!鄙n狗也反揪了大賊,笑:“恭維,恭維?!庇值溃骸拔以谧魃酰f也無妨。元宵日時,逢了一妹兒,真一活菩薩,我想謝她一謝,就原地等了?!?p> 柳下云大喜,一把摟住小毛頭,道:“你它鳥的,忒對俺胃口,一個癡、癲、狂的漢子,喏,定得做俺弟子,如不從,且一刀戳了!”
“入了賊門,當為天下人恥笑,為祖上蒙羞,切不可,切不可。你便殺我,也不依?!?p> 柳下云一豎眉,惡叫:“不知死!”戳了去。噫,可離了半寸,又停住,一陣惱,一陣怨,道:“俺急上蚤行了半生,就碰到這么一個好的,殺了可惜?!庇譀]處泄火,就發(fā)了勁,把四處甚么街坊俱砸了,一頓罵,飛了去。
雨愈大,晝夜無分。
蒼狗久不見她,一笑,道:“無緣,罷了,爺且走了。”往縣外去。
臨到一光明殿,殿內(nèi)香音裊裊,笑語長年,蒼狗向往了,攀墻上,望了去??蛇h了,不甚明,就入了內(nèi)房,躡了手腳,趴縫上去看。
呀,但見:五彩色、五花衣,東流西上;千杯盞,萬斤翠,醉上心頭;何談八苦八難?今朝生,可今朝死也!
然蒼狗聽著了泣聲,實難耐,一嗔,道:“呔,忒掃了興!”
哭者,嘿,巧了,正是蒼狗苦等的菩薩,在高閣,淚瀾干。為何?呵,此縣一霸“陸虞求”,在元宵日,相中了竇丫頭,遂夜不能寐啊,忙來了信,說,買了丫頭,名義上作干女兒,及大了,娶過門。允了,和和睦睦,都是親家,不允,直滅了門去。
竇家懼怕,允了,明日吉祥,遂送她去,故丫頭在哭。呔,怎個不哭?
好蒼狗,三千年前就顯了潑性,一甩膀子,攀了去,再把窗一掀,露了笑,道:“菩薩,可認得我?”
小女子一驚,道:“乞兒?”又忙拽了他,輕喚:“抓緊,抓緊,莫摔死了。”蒼狗入了閣,笑:“丫頭,我非乞兒,乃一姓‘蒼’名‘狗’的浪子。”姑娘伸了手,道:“我姓‘竇’名‘曉禮’,一賤賣物?!边祝]小卿?
“賤賣一詞,怎個說法?”
竇小卿把婚嫁之事說了。
蒼狗聽罷,一笑,道:“竇小姐呀,你好難伺候呦,人家陸虞求,家大業(yè)大,米糧吃不盡,華衣享不完,他人擠著頭皮進,你倒嚷著要出!不知福,嘻,不知福?!?p> 竇小卿心冷了,扒了窗,往下頭跳。蒼狗大驚,忙扯了她,道:“好個烈女子。”又道:“你不嫁,可往哪兒去?”竇小卿又哭了。
淚兒蜇的蒼狗生疼。
殿中,歌音冉冉。
月兒澄清的緊。
蒼狗一抹腰,勸:“你且寬心,正所謂:遇山逢路,遇水逢舟。那陸氏,興許還合你心意呢?!庇值懒艘粍e:“我的路,與你不一道,去了,呔!”一叫,攀了下去。一步一回望,面上笑,心中總不大安穩(wěn)。
六日后,在一棚歇腳,偶聽著竇家的訊息,說,沒了,全沒了。蒼狗一驚,去問:“甚么沒了?”行人道:“敗了,亡了!”再問,不知細由。
忙回竇家,卻百尋不見,正發(fā)愁,一瘋老頭扯了他,到一僻靜地,抹了臉,抖了腰,嘿,顯了真容,正是“急上蚤”柳下云啊。
大賊知情由,遂道來:
竇小卿嫁去了,當夜,受那陸氏的辱,一很心,拿尖刀戳殺了去,反叫殺了。陸氏一怒,燒了竇家。故得此景,此況。
蒼狗打出生起,還未掉過淚,今日,卻掉了一滴。哈,哈,這掉了一滴,就能掉兩滴,三滴……萬滴呦。
急上蚤扯住他,罵:“哭個鳥?爺爺最看不得哭?!鄙n狗一橫心,拜了大賊,言:“諸行不義,天地爺不治,我治?!贝筚\一喜,道:“是了。”卻不教,只瞇著眼等。
蒼狗忙改了口,道:“懂,酒照吃,路照走,心隨賊門,且行且安?!?p> 大賊才笑了:“正是,正是?!彼煺J了師徒,教了潛、扒、殺、擾,四門。好個蒼狗,一身的賊骨,那真學的通透,呦,自耍了幾下,已東西去,南北通,自成一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