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都道是“酒入愁腸愁更愁”,然而何雨柔偏偏要一醉方休。仿佛只有在醉生夢死間,才能將那些與李安南糾纏不清的煩心事一并丟棄,任由它們隨夜色沉去。于是她召來了沈婷和汪雨,三人往學(xué)校附近的一間小酒館走去。一進門,她便豪氣地叫了兩打啤酒,滿臉寫著不醉不歸的決心??烧l知話音未落,汪雨卻先是挑眉,隨即徑自讓店員退回一打啤酒。何雨柔本不想一進門就與汪雨爭執(zhí),雖說心里騰起不快,但到底沒有繼續(xù)計較,只是白了他一眼,以示抗議。原本她是不愿讓汪雨跟來的,畢竟,小姐妹之間總有些知心話,不便在外人面前道出。然而汪雨這人,一聽要喝酒,便一副非跟不可的樣子,硬是賴了過來。
汪雨跟來,其實并非真想喝酒。他只是覺得,這兩個姑娘大晚上的出來,總有些不妥。萬一兩人都醉了,身邊無一男伴,到底是少了些安全的保障。要是遇上個別存了壞心的,姑娘家的,總歸是吃虧。男人雖然不必事事護人,但在他眼里,這世道里依然多的是黑影,雖看不清面目,卻知其猙獰。
沈婷本不沾酒,如今卻也幾杯下肚,酒意上涌,手腳便開始不聽使喚,隱隱有些麻木,像被蒙上一層薄霧,飄飄然中竟似要離地而去。她微瞇了眼,似覺天旋地轉(zhuǎn),意識已模糊在這燈紅酒綠之中。倒是何雨柔,一臉平靜如常,仿佛喝酒與喝水無異。她原本在女生中就算酒量還行的,唯獨一點不好,沾了酒便成話癆。自一開喝,便滔滔不絕,絮叨著些不著邊際的事兒。沈婷雖被酒意裹挾,耳邊卻仍繞著她那說個不停的嗓音,恍惚中竟覺這嘮叨也似醉意中一部分了。
“男人啊,沒一個好東西?!焙斡耆崾忠慌淖雷?,話里透著一股寒氣,瞧著沈婷,一字一句道:“追你的時候恨不得把你供在心尖上,一旦到手了,轉(zhuǎn)眼間,你就如同個廢紙般無用了?!?p> “別亂講,”沈婷強撐著一絲理智,搖了搖頭,似要把何雨柔的冷言打消,“我們家汪雨可不是那樣的人?!?p> “你就等著吧……”何雨柔目光沉沉,仿佛洞悉一切,“現(xiàn)在你們不過是在熱戀的火頭上罷了,等新鮮勁兒一過,看他還會不會跟現(xiàn)在一樣殷勤。”
“哎,哎,我可就在這兒呢?!蓖粲暝噲D插上兩嘴,然而面前這兩個女人的談話如墻般將他隔絕,竟無人理會他的存在,仿佛他只是一抹影子,無聲無形。
“你家汪雨,說過‘愛你’么?”何雨柔目光一轉(zhuǎn),又將刀子般的問題拋向沈婷,“依我看來啊,從李安南那兒得來的教訓(xùn),男人若從未親口說過‘愛你’,那八成便不是實在的真心。”
沈婷聽完何雨柔的話,側(cè)著腦袋,一手托著下巴,眼珠微微一轉(zhuǎn),思忖片刻,忽地搖頭,慢悠悠地吐出一句:“沒有呀,他可沒說過。”
“何雨柔,你……”汪雨眼見著她當面挑撥,心頭不禁涌上一陣無奈又好笑的怒意。真恨不得拿卷膠帶把眼前這個醉得口無遮攔的女人的嘴封上。
“?。俊蓖粲暝捯粑绰?,沈婷便陡然拉高嗓門,眼睛一瞪:“完了?汪雨他是不是不愛我了?”
“他敢!”何雨柔順手捧起沈婷的臉,面上帶著醉態(tài)。幾輪酒下肚,原本還算鎮(zhèn)定的她此時也有些失了神志,絮絮地嘟囔:“放心……他不敢……那小子要真敢欺負你,我準保替你揍他一頓。”
汪雨看著眼前這兩個女人,漸漸染上醉意,似一副無常的模樣,不覺嘆了口氣,心中有一絲慶幸,他這趟來得還算對了。眼見局勢再拖下去,難保會出什么亂子,汪雨便索性站起身來,走去結(jié)了賬,然后兩只手一伸,左牽一個,右拉一個,把兩個東倒西歪的人拽出了門。
沈婷才剛邁出幾步,便支撐不住,扶著路邊的樹,彎腰作嘔,身形搖晃,仿佛一株被風吹散了魂的草。旁邊的何雨柔,雖沒吐,但臉色也好不到哪兒去,腳步輕浮如在漂流。她東搖西晃,左一步右一步,一副隨時可能與大地親吻的模樣,走得狼狽不堪,踉蹌幾步,險些跌了個狗啃泥。
汪雨瞧著何雨柔,心里始終有些不安。躊躇片刻,她從沈婷的包里翻出手機,撥通了同寢室的黃曉,囑咐她過來,帶何雨柔回去。然而,沈婷和何雨柔那股興頭不知從何而來,竟都不愿離開,彼此扯著手,圍著路燈打起轉(zhuǎn)來。兩人相攜相轉(zhuǎn),踉踉蹌蹌,像是初學(xué)舞步的木偶,竟引得路人紛紛駐足,眉眼間帶著幾分詫異,仿佛觀望著一場不知來由的荒誕戲。
好容易才將兩人勸散,此時的沈婷早已是氣力不支,似是被抽去了魂兒般,軟軟地拖著步伐,方才幾杯下肚的后勁正襲來,不消幾步,便踉蹌著一頭栽倒在汪雨的肩頭。汪雨無奈,只得微嘆一聲,伸手一把攬住她,吃力地將這醉意濃濃的人背了起來,一步一步,伴著清冷的月光,向著歸家的方向挪去。
沈婷伏在汪雨的肩上,夜風悄然掠過,帶來一陣熟悉的洗發(fā)水香氣,輕輕撩動她的鼻尖。她微微睜開了眼睛,視線里盡是模糊的黑暗與燈火,心頭卻如水般安靜。她緊了緊手臂,摟住汪雨的脖子,低聲道:“愛你?!蹦窃捳Z,如同夜風輕柔,卻帶著無法言喻的堅定。
汪雨低聲嗯了一聲,算作答復(fù)?;蛟S是那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義在作祟,自打從娘胎里爬出來,他便從未將那“愛”字輕輕吐出過。汪雨心里始終覺得,愛這種話,未免太過輕浮,何必日日掛在嘴邊。與其言語空洞,不如用行動來體現(xiàn),他寧愿用沉默的關(guān)懷來代替那些空洞的承諾。
第二天一早,沈婷醒來,腦袋猶如千斤重,似乎壓得她連眼皮都難以睜開。昨夜的酒意似乎依舊未曾散盡,胃中翻騰,仿佛千只螞蟻在腸胃間肆虐,痛得她恍若靈魂已脫離身體。肚中空虛,時而傳來咕咕聲,但稍一試圖進食,那刺痛感便如毒蛇一般攫住她的胃,迫使她立刻想要嘔吐。她閉上眼,心中暗自發(fā)誓,決不再讓這般愚昧的沖動掌控自己,再也不做這樣自我折磨的事情了。
沈婷答應(yīng)與何雨柔一起出去喝酒,其實不過是心中一陣煩亂,想借著酒精麻痹自己。她無法面對孫繼平那突如其來的離開,心頭充滿了無法言說的苦痛。過去,她對他漠不關(guān)心,現(xiàn)在卻無法原諒自己曾經(jīng)的冷漠。而如今,什么都已經(jīng)來不及,人與事早已如同冷茶一般涼透,任憑她如何追悔,也無法彌補那已錯失的機會。
孫繼平臨終時,說他這輩子唯一的遺憾,便是不能親眼看見沈婷披上婚紗。為人父母,誰不愿看到自己的兒女,能夠找到一個依靠,幸福度過一生?每一個做父親的,心中應(yīng)該都藏著這樣一個期盼:有生之年,能夠為自己的女兒撐起一片安穩(wěn)的天,把她送到一個能讓她安心的肩膀上。
對于結(jié)婚,沈婷一向覺得那不過是遠在天邊的事,甚至在孫繼平提起之前,她從未有過片刻的思量。可是既然突然間有了這么一個概念,她便愈發(fā)渴望,自己將來披上婚紗的那個人,定該是汪雨??墒?,汪雨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我愛你”,這一點讓沈婷的心,忽地便沉了下去。她有些慌了,忽然覺得自己竟無法肯定,汪雨到底是愛她的,還是僅僅把她當作生活的一部分。想要和對方共度一生的,也不過是她自己一廂情愿的愿景罷了。
愛一個人,真的是這么難以啟齒嗎?若不說出口,又怎能讓對方知曉?沈婷心中有股隱隱的困擾,始終不敢主動去問汪雨,他是否愛她。她總覺得,那種被動的回答,遠比不上主動告白的坦誠與真實。然而,除了這一層心緒,沈婷還有更深的憂慮,縈繞在她心頭。那便是汪雨明年即將畢業(yè)的事實,關(guān)于畢業(yè)后的去向,他從未提及過一句,仿佛那未來的生活與她并無半點關(guān)系。
按理來說,大四這一年,應(yīng)該是最為焦灼的時光,學(xué)生們幾乎都在為自己未來的路忙碌著,考研的考研,考公務(wù)員的考公務(wù)員,出國留學(xué)的也早已著手準備材料??赏粲辏路鹕钤谝黄瑢庫o的湖面上,波瀾不驚,甚至那本應(yīng)緊張的畢業(yè)來臨,也似乎與他毫無關(guān)聯(lián),淡漠得像是他的一生,就停在了這一刻。
沈婷一直掛念著汪雨的未來,尤其是未來中是否會有她自己。終究,心頭的念頭還是忍不住溢出,她輕聲問道:“你……畢業(yè)后要回大連嗎?”
汪雨漫不經(jīng)心地翻動著手中的畫冊,淡淡回了一句:“不啊?!?p> “那你打算去哪兒?”沈婷心中焦急,仿佛能預(yù)見到畢業(yè)后兩人將被距離割裂,她難以抑制心里的那份渴望。
汪雨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急切,忽然放下畫冊,反問道:“你是不是舍不得跟我分開?”
沈婷的臉頰微微泛紅,心虛地避開了汪雨的目光,低聲回應(yīng):“我……沒有啊?!?p> 汪雨微笑著,眼神里帶著一絲調(diào)侃:“那我去哪兒,你都無所謂了?”
沈婷低頭不語,心頭卻亂如麻。汪雨知道她并非如表面那般灑脫,便故意吊起她的胃口:“我爸打算讓我出國留學(xué)?!?p> “???那是要去哪里?”沈婷猛地抬起頭,臉色一變,心底的慌亂無以言表。她原本還在想著,不管汪雨去哪個城市,總能借著假期去找他,然而一旦出國,她可無力跨越那條遙遠的海洋。
汪雨偷偷觀察她焦急的神情,心中暗自得意,忍住笑意,吊兒郎當?shù)卣f道:“就是……就是那個國際大都市……沈陽啊?!?p> “你別鬧了。”沈婷終于察覺到汪雨在開玩笑,氣惱地轉(zhuǎn)身,一拳錘在他胸前,正色道:“我在跟你說正經(jīng)的呢?!?p> 汪雨微微一笑,順勢將沈婷摟入懷中,輕輕撫摸她的頭發(fā),眼中柔情似水:“我是說真的啊,我就待在沈陽陪你,哪兒也不去?!?p> 沈婷臉上寫滿了懷疑,汪雨看到她如此不信,忍不住又補充道:“我已經(jīng)跟一家美術(shù)培訓(xùn)中心的老板談好了,畢業(yè)后去那兒干兩年?!?p> 沈婷仍舊一臉疑惑,問:“那出國?”
汪雨得意地笑道:“逗你的?!?p> 其實,汪澤心里早有打算,希望汪雨能出國讀個商科,畢業(yè)后直接回汪氏公司任職,繼承家業(yè)。這一提議,他滿懷期待地拋了出去,然而汪雨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面對兒子的拒絕,汪澤一時也無可奈何,他深知汪雨的脾氣,這個孩子,跟他母親一樣倔強。越是逼迫,他越是反抗,結(jié)果未必如人所愿,甚至可能引發(fā)更為荒唐的局面。汪澤忍下怒氣,決定暫時放任汪雨,給他點空間,去外面獨立闖蕩,等到吃夠了苦頭,自然便會明白家中的溫暖與安逸。
沈婷的眼神中似乎閃過一絲不解,她停頓片刻,才又低聲問道:“可是……你不是說過要開個畫室的嗎?”
汪雨輕輕揉了揉沈婷的頭發(fā),他淡淡一笑,語氣帶著幾分無奈,“開畫室,也得先有錢啊?!彼穆曇舫领o且緩慢,仿佛在對自己說,也像是在告訴她一個簡單的道理,“反正打工的地方哪里都有,不如就在這座城市,陪著你。等你畢業(yè)了,我們就一起走,去你想去的地方。”
沈婷聽到汪雨這番話,心中泛起一絲異樣的觸動,原來他早已將自己納入了他的未來藍圖之中。此刻,她不再渴求那種需要言辭證明的愛,因為這份微不足道卻深沉的安排,足以讓她內(nèi)心平靜,感到某種無言的安慰。
汪雨從床頭的抽屜里翻出一個小盒子,靜默地遞到沈婷面前:“我有個東西給你?!?p> 盒子輕輕地打開,里面是一枚戒指,清澈的光澤仿佛含著歲月的痕跡?!斑@枚戒指是我媽留給我的,她讓我交給未來的媳婦。我想......我已經(jīng)找到了?!?p> 汪雨取出戒指,拉起沈婷的手,溫柔地為她戴上。那一刻,空氣里仿佛凝結(jié)了,只有戒指的微光,像是命運的印記,緩緩沉淀在她的指尖。
“真好看?!鄙蜴锰鹗终?,凝視著食指上的戒指,目光溫柔又專注。雖然款式顯得有些過時,但她卻覺得,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枚更美麗的戒指。
沈婷靜靜地把玩了許久,最后輕輕摘下戒指,又將它小心地放回盒中,抬頭微笑著看著汪雨:“你先收著吧,等……等你真的要娶我的那一天,再給我?!?p> 汪雨沉默了片刻,似乎已看透沈婷心中的猶豫:“你是擔心……”他語氣低沉,仿佛在追溯某種不安,“我們有一天會分開嗎?”
沈婷望著眼前這份沉重的禮物,心里卻無比復(fù)雜。她感到一種微妙的滿足,能夠在汪雨那未卜的未來中占有一席之地,已經(jīng)足夠讓她心頭一暖。然而,理智告訴她,未來是個無法捉摸的東西,任何計劃在它面前,終究是脆弱的。汪雨母親的影像,她深知,那是汪雨心底無法觸及的痛,也是這枚戒指所承載的無可言喻的意義。沈婷覺得,這份饋贈過于沉重,在一切尚未塵埃落定之前,她怎敢輕易接過這份無聲的重量?
沈婷拿著那枚戒指,沉思片刻,低聲道:“你就先幫我收著吧,我怕弄丟了。”
未來如何,誰又能預(yù)料?然而沈婷知道,今天這一瞬的溫暖,她定會銘刻一生。她忽然低聲開口,語調(diào)軟弱,似怕打破這片難得的寧靜:“只要你不離開我,我便永遠在這里。”
沈婷也沒料到自己竟說出了如此矯情的言辭,可在情感泛濫之際,又怎能抑制住心底的言語?
“愛你。”汪雨隨口說出了自己一直以為無法說出的情話,他不敢斷言未來會如何,然而,至少在這一刻,他已無疑地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他愿意與眼前的這個人共度余生。至于這份心意是否沖動、是否魯莽,他并不在意,反正,他已下定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