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裕昌十八年。
十月中旬,適逢深秋,寒露已矣,霜降未至,是日,蕭風(fēng)颯颯,天穹朗朗,數(shù)只鴻雁上下翻飛,橫于順天、河間二府間的三角淀,池面秋波粼粼,塘邊蘆葦簌簌、草偃搖蕩,極目遠(yuǎn)眺,層林盡染,幾許雄渾,幾許蕭索,千里北國蒼然而遼闊。
三角淀以北,楊村郊外,某家酒肆內(nèi)。
一群頂盔擐甲、刀兵隨身的兇神惡煞圍聚一桌,其中一人重重一拍桌案,亢聲喝斥道:
“將近半個時辰了,還未備好酒食?你這狗店家,莫不是想勞動爺爺們的法駕,逼爺爺們?nèi)ズ髲N親自動手?”
酒肆主人聞聲趨上前來,將腰身打個對折,一邊賠著笑臉不住告罪,一邊擦拭著額上細(xì)汗,活脫一副可憐蟲的模樣。
店家低三下四道:“副爺息怒!諸位軍爺,請安坐吃茶,稍候片刻,小人這就去催一催!”
“速去!”
店家退走,吆喝來跑堂伙計,吩咐道:
“新出的炙羊、炒肝和蒸餅,先給這桌軍爺上了吧?!?p> 送走跑堂伙計,店家輕啐一口,壓低聲量悄悄罵一句“混賬丘八”,隨后踱回到柜面前,沖兩個買干糧的客人拱拱手,說道:
“二位久等了,莫怪?!?p> 柜面前這二人年齡不大,身條形貌各有千秋,卻作相同的打扮。兩人都頭束幅巾,身縛豎褐短衣,外套夾棉比甲,腳上踩著薄底快靴,背負(fù)行囊水袋,看上去風(fēng)塵仆仆。
那二人齊齊抱拳,回應(yīng)店家道:“不妨事的。”
他們二人目睹了適才店中的種種情形,相覷一眼,識趣的沒有催促這店家。
酒肆主人面有慚色,干笑兩聲道:“瞧某這記性,二位兄弟,咱們剛才說到哪兒來著?”
二人中,個頭稍矮、膚色略深的小伙子近前半步,沖店家笑瞇瞇道:
“店家方才,正說到了咱們天津衛(wèi)城的與眾不同?!?p> “對,是哩!”
小個子湊趣道:
“愿聞其詳,晚生自江陵而來,對近畿的風(fēng)土方物、鄉(xiāng)俗輿情知之甚少?!?p> 酒肆主人聽小個子自稱荊楚人士,口中的官話卻非西南官話應(yīng)有的腔調(diào),詫異道:
“聽口音,哥兒講的仿佛是晉語?某經(jīng)年在這驛道邊上討生活,小店亦接待過不少河?xùn)|老鄉(xiāng),某以為哥兒不似江陵人,反倒是河?xùn)|人?!?p> 小個子道:“店家好見識,晚生是太原府陽曲縣人,早年因變故南去江陵,客居江陵已有十余載。我雖不是湖廣人,卻吃湖廣的魚米長大,著此養(yǎng)育之恩,也算半個江陵人?!?p> “原來如此”,店家一頓道:“哥兒曉得飲水思源,知恩念德,某家是敬服的?!?p> 說完,又轉(zhuǎn)向那大個子點點頭,說道:“這位哥兒的官話,倒是如假包換的荊州腔調(diào)!”
大個子抱起拳來:“這也叫店家聽出來了,店家見多識廣,晚輩佩服,不才的確是湖廣籍?!?p> 酒肆主人見這兩個小伙子待人客氣,一時起了談興,便為兩個外地小子介紹起了本鄉(xiāng):
“說起咱們衛(wèi)城,百十年前,我朝太宗率麾下百萬精兵銳卒南征清君側(cè),便是走此地出的渤海,本衛(wèi)與威海、鎮(zhèn)海、金山三衛(wèi),合稱為我大燕四大衛(wèi)。”
“二位兄弟,哪日得空,去瞧瞧沽口外,哎喲喂,那些個數(shù)百料的水師大艦,五湖四海遠(yuǎn)來的糧船沙舟,在海面上往來逡巡,好不熱鬧,大燕兩京十三省,等閑州府的小縣小城,真沒法同本衛(wèi)比呢!”
少頃,店家又問二人:
“二位兄弟不是說要往京師去么?往東南再走數(shù)十里,便到衛(wèi)城的城根子下了,二位若是想往京師去,恰是要調(diào)轉(zhuǎn)過方向,往西北走呢!”
大個子一拍腦瓜,咂咂嘴道:“莫非真走錯方向了?”
小個子搖搖頭,神情無奈道:“師兄,我說的沒錯吧!”
這時,店內(nèi)又傳來叫罵跑堂伙計的聲響,三人循聲一看,果然又是先前那桌軍漢在高聲吵嚷,三人聽到:
“狗東西!叫你開一壇就開一壇,別給老子說沒有!”
“副爺稍候!小人這就出去買!”
店家壓低聲量道:
“兩位小兄弟,瞧見那些丘八沒,他們都是從京師來的京營禁軍!”
二人紛紛點頭,大個子恍然道:“怪不得如此驕橫,原來如此?!?p> 有道是保定府的腿,河間府的嘴,這店家能侃會道,嘿嘿一笑,故作神秘態(tài),給二人談起了坊間最為膾炙人口傳聞,他道:
“道路紛傳,京營的總兵官與某位閣部相爺朋比作奸,暗中給當(dāng)今晉王殿下使絆子,給當(dāng)今圣上遞去奏疏,不準(zhǔn)晉王殿下的天策軍各部出戰(zhàn)涼國群虜,還截留了數(shù)十萬石本該交付天策將軍府的糧草,惹惱了晉王殿下?!?p> 酒肆主人將聲音壓得更低了,他捧起手掌,遮在臉旁一側(cè),以游絲般的聲量道:
“晉王殿下那是何等人物?晉王殿下乃是天策上將軍,當(dāng)今圣上膝下最受寵的皇子!那可是連東宮的太子爺都忌憚的角色!二位,如若不然,圣上如何能準(zhǔn)了晉王開府練兵、自置官屬?”
兩人又齊齊點頭稱是。
店家咽咽口水:“那京營總兵官自然因此吃了癟,不僅沒能說動圣上,據(jù)說連背后支持的閣老相公都因此吃了掛落,大半禁軍被晉王殿下擠兌到咱們天津衛(wèi),呸,移防咱們天津衛(wèi)了。”
“咳,這伙人雖然斗不過晉王殿下,可依然不比尋常軍戶,素來是不好相與的,二位小兄弟初來乍到,在直隸的地面上行走,千萬別沾了這群丘八的腥,與他們作對絕沒好果子吃。”
“兩位,剛才這幫丘八實在催的急切,某不敢惱了他們,便把剛出的蒸餅,都送到他們的桌上了,那些本該是給二位的,二位勿怪?!?p> 兩個小伙子聽得津津有味,大個子一推掌:“無礙,店家不必介懷,我倆等等便是?!?p> 小個子揪住行囊,往里一探手,取出一只布袋,抖出幾枚銅板,將銅錢按在店家手里,他道:“多謝老兄提醒,這是我倆的干糧錢,老兄收好?!?p> 酒肆老板收下銅板,拱手稱了句謝,與二人不咸不淡聊了一陣坊間時事趣聞,見那桌禁軍士兵又在鼓噪,于是便匆匆忙忙的應(yīng)付去了。
大個子見店家走遠(yuǎn),說道:
“六郎,咱們不如及早起行,莫等蒸餅了,快馬加鞭趕到京師,咱再好生吃喝,一頓不吃不打緊。”
小個子道:“磨刀不誤砍柴工,武舉又不是明日,四哥你是不累,馬兒可都掉膘了。”說罷,給大個子遞去一碗茶水。
大個子接過茶碗,“咕咚咕咚”舉碗豪飲,碗中茶水登時見底。
大個子道:
“唉,悔不該自作主張,悔不該當(dāng)初不聽六郎的,這次全賴師兄,以后六郎說往西,為兄絕不往東去!”
半個時辰后。
官道旁的鄉(xiāng)間土路上,不知何時聚起一票瞧熱鬧的路人,處在路人正中間的,正是此前那群在酒肆中鼓噪不休的軍漢,另外還有十三四歲模樣一男一女兩個花子。
一名滿臉橫肉的軍漢罵道:“這賊著實不中用,爺爺才打了幾下,他便疼也不會喊了,哈哈!老子們花錢買的蒸餅,哪有那般容易叫你們吃進(jìn)肚里?”
這軍漢左手提著酒壺,右手反捉一柄長刀,對著兩個小丐不停叫罵著。
被打的男乞丐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兩眼翻白,小腿和脖子上顯出兩道紅淤,顯然是被軍漢斫打而成的。
“殺才,敢偷你軍爺?shù)娘?,真是不知死活?!?p> 軍漢送手中長刀歸鞘,又揮將一圈,一起一落間,帶鞘的刀身再次殺向小乞丐的右手,男乞丐挨了這一記毒打,發(fā)出一聲滲人低吼,右手登時扭成詭異的形狀。
小女娃見狀,膝行到男乞丐身邊,一邊拍著男乞丐臉龐,一邊泣道:
“哥!哥!說句話啊哥!俺不要吃白面了,哥你起來,咱們走吧,俺以后就吃土菜,再也不要吃白面了!”
打人的軍士頭戴紅纓氈帽,身著暗紅絹布便甲,鐵制的護(hù)肩上雕刻著一對威風(fēng)虎頭,他身后的一眾士兵也作相同的打扮,各個手持兵仗,面色泛紅,酒氣熏天,不少人嘴角上還掛著和肉渣和油漬。
“先廢這小雜種一只手而已,賤人,某這就再廢他一條腿,你看如何?”軍漢拿腔拿調(diào),又一次抬起了帶鞘的長刀。
女花子聞言,默默膝行到壯漢身前,搗蒜一般不斷將額頭磕向地面,她這是在乞求軍漢手下留情。
“大人,行行好,俺們知道錯了,求大人放過俺哥。”
這女花子一邊叩頭,一邊扯著哭腔央求那個打人的軍漢,模樣直令旁人不忍與聞。
軍漢蹲下身子,伸出一只大手,托住女花子兩顎,掐住那女花子臉蛋,好一陣打量,待打量清楚了,軍漢不懷好意道:
“嗯,還算清秀......饒過這賊人嘛,也不是不可。賤人,你若是心疼他,便代他受過吧,如何?”
軍漢提起壺來,往肚里灌下幾口燒酒,湊近女花子,壓低嗓門,以幾不可聞的低聲道:
“小娘子,你若肯跟爺走,好生伺候伺候爺爺們,此事便揭過去了......”
說罷,軍漢甩開女花子被按紅的小臉,環(huán)視周遭圍觀的看客們一眼,扯著嗓門道:
“不然,老子只好公事公辦,將你等扭送到班房處置咯!”
打人那軍漢陰陽怪氣的扭嘴笑著,他身后一眾軍士紛紛跟著起哄吵鬧。
看客中,一位老先生不住地?fù)u著頭,嚅嚅私語道:“青天白日的,這些官軍,怎的卻比衙門班房里的快手、胥吏們更加歹毒,唉......”
女花子抬起青黑淤血的額頭,茫然望向四周,像是在向看客們求助,看熱鬧的看客們,人人眼觀鼻來鼻觀口,無人敢發(fā)一語。
女花子打個踉蹌,挪到軍漢身前,狠狠一咬牙關(guān)道:
“大人,不要帶俺們?nèi)ス俑吃敢獯质苓^......”
便在此時,看客中擠出一人,這人身長五尺,英氣逼人,一張棱角分明、五官宛如由刀雕斧刻而出的臉龐上,劍眉緊蹙,虎目斜張,細(xì)細(xì)一瞧,這人恰是方才與酒肆店家交談的二人中,被稱作“四哥”的大個子。
青年頸上筋脈暴起,一手收指成拳,像極了一頭蓄勢未發(fā)的撲食餓虎,他身上那件單薄的豎褐短衣,全然包裹不住其修長又健碩的四肢。
青年一個箭步迫近前來,擋在兩個小乞丐與軍漢中間,他抱起雙拳,沖那醉醺醺的軍漢致個禮,隨后鏗鏘有力道:
“不才江陵武學(xué)生郁牧川,與同門師弟一道赴京應(yīng)舉,途經(jīng)此地,路遇各位好漢,幸會?!?p> 那軍漢聞言,上下打量郁牧川一番,沒好氣道:“武學(xué)生?汝有何見教?”
郁牧川道:“敢請好漢賜教,這兩個少年究竟犯了何事?”
軍漢扔掉酒壺道:
“嘿,爺爺們來此吃酒,光天白日的,竟撞見這兩個賊廝行竊,行竊還不算,這兩個不長眼睛的,偷到爺爺們的頭上了!”
軍漢指指肩上的虎頭,把京營禁軍的腰牌一亮,瞪著郁牧川道:“我等皆朝廷天兵,拿辦幾個歹人,你這武學(xué)生休要阻撓!莫擋你天兵爺爺?shù)穆?!?p> 郁牧川不為所動,他護(hù)住身后的男女花子,板著臉道:
“在下不愿與好漢爭執(zhí),這兩個少年,看一看也知道是可憐人,不然不至沿街乞食,官長若實在氣不過,在下愿出些銀子賠償?!?p> 說罷,郁牧川便渾身上下、里里外外的摸索起來,摸索了好一陣子,他驀的回想起來,自己的盤纏都由師弟保管著呢......
......
辛烈的燒酒在那軍漢的腸肚中不斷翻涌攪動著,酒勁循著血管不斷竄上這軍漢的腦袋,一點點將惡漢的理智與神識消磨瓦解......
軍漢見郁牧川“裝模作樣”,掏了半晌也沒掏出來一枚銅板,他威脅道:
“嗝...嗝...他娘的,少給老子裝蒜,今日你若拿不出銀子來,非但這兩個小賊跑不了,老子非叫你也沒好果子吃!”
正要無望之際,郁牧川將手伸進(jìn)囊中,手指來回一撥,還真的摸到了一把銅錢!
郁牧川抓出銅錢,攤開手掌點了一點,隨后對惡漢道:
“喏,二十文!賠你的蒸餅!”
......
“他娘的,你這渾人,竟敢戲耍老子!二十文!當(dāng)爺爺也是花子呢?”
惡漢以為郁牧川有意辱他,當(dāng)即抄了家伙,招呼著同樣醉醺醺的同僚們,將郁牧川和兩個花子團(tuán)團(tuán)圍住。
“二十文不夠賠你的餅子么!”
“還真拿老子當(dāng)花子了!”
軍漢沖同僚們擺手示意,場內(nèi)幾人立時抽出了明晃晃的刀子。
郁牧川見狀,解開捆在胸前的繩結(jié),這繩連同他背后一根白蠟桿綁在一起,長桿離了繩子的捆縛,一頭撐地,另一頭傾斜下落,只聽得“啪”一聲,白桿便被郁牧川緊緊抓握在手心。
郁牧川雙腿一前一后向外扎穩(wěn),抓桿的左手一蕩,右手微抬,擺出了應(yīng)戰(zhàn)的姿勢。
郁牧川道:“既然嫌少,那就一文都沒了!要打便打,誰怕誰!”
“好哇,這刁人造反了!竟敢對抗天兵!兄弟們!動手!”
一聲大喝后,惡漢身后的兵卒們踩著碎步,從各個方向朝郁牧川壓迫過去,眼瞧著一場械斗不可避免,圍觀人群中聊突然傳出一聲怪叫。
“敢問各位軍爺是哪個營頭的?”
醉酒軍漢的目光轉(zhuǎn)向四周人群,首先發(fā)話,“爺爺們正是虎賁營的!”
“什么鳥虎賁營,依我看啊,諸位應(yīng)當(dāng)都是病貓營的!”
“諸位鄉(xiāng)親父老,這幫病貓張口閉口的喊咱們爺爺,真是爺爺們的孝子賢孫!”
“哈哈!”人群中傳出幾聲干笑。
“誰在叫囂,有膽別躲在人后,站出來真刀真槍放對!”
一名軍士氣不過,朝著圍觀的人群大吼一聲。
被罵的兵士個個手持兇器,四下張望著,想要看看到底是哪個妄人方才大放厥詞,圍觀的看客們卻被這幫兵士嚇得不輕,生怕被罵人那家伙給連累了,紛紛后退。
“都別給老子動!剛剛是哪個匹夫胡言亂語的,速速站出來,不然,今日哪個也走不了!”
處在場內(nèi)的一眾老少看客被這么一嚇唬,都驚得不敢動彈,生怕這幫丘八酒勁上頭認(rèn)岔了人,大開殺戒打殺掉自家性命。
官道上氣氛十分焦灼,驀的,幾張刻著“寶鈔”二字、刻有官印的桑皮紙不知從誰的手中滑脫而出,四下飛散。
...
“額的娘哎,撿銀票啦!”
“你這殺才,快撒手,撕壞了俺不打死你!”
幾個軍士撒開兵刃,紅著眼抱成一團(tuán),死命爭搶半空飄飛的銀票,不一會兒,更多的桑皮紙又飛灑而出。
“哇二十兩,老子發(fā)財了!”
更多的軍士加入了爭搶的行列。
“這殺才,哪兒都有你,快滾開!”
“哇哈哈!銀票!”
圍觀的人群也紛紛加入到爭搶的行列之中,驛道上一時好不熱鬧。
“你娘的,誰說這是銀票,根本就是破爛草紙!”
“銀票??!快撿銀票??!”
“屬狗的啊,撒嘴!”
“我打死你個老東西!銀票你娘親咧!你好好看看這是什么?”
“哎喲,別抓我,褲子掉了!”
“這不是銀票,這不是銀票!”
“不是銀票還死命往懷里揣!拿出來給我看看!”
“真不是??!真不是!”
“兵者,詭道也。能而示人以不能,不能而...”
“這哪是銀票啊,銀你的大頭鬼!”
一位顫顫巍巍的老先生,捻著手里好不容易搶來的銀票,一陣捶胸頓足......
官道上人仰馬翻,來往路過、爭搶打鬧的人群亂成了一鍋粥,唯有四人兩馬匆匆遠(yuǎ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