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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璧

第十章

碎璧 掌中簫 2761 2019-04-27 02:09:14

  孫堅死了。

  他死在初平二年,一個綴滿繁星的夜里。

  上到皇帝,下至庶民,幾乎沒有不知孫堅生前勇武的。曹操兵敗之后舉步維艱,袁紹生性懦弱猶豫不決,唯有他勢如破竹一往無前。殺華雄、破董卓,縱使渾身血汗淋漓,孫堅也無所畏懼地伸出了猛虎的堅韌利爪,幾乎將董卓的狼子野心攥得粉碎。

  可他卻不知,猛虎露出的后背也不過是尋常血肉而已。

  孫堅死了。他在前去攻取荊州的途中,被暗箭貫穿了胸膛。

  不知繁星浩密的那個夜晚,是否曾有人看見將星隕落。孫堅死了,有人因失去了雄厚的羽翼而悵然若失,有人因?qū)κ值谋┩龆笱笞缘?,甚至有明面上的盟友無日無夜地期盼著這一刻。

  對于孫策而言,死去的那個人只是他的父親。

  不是破虜將軍,也不是豫州刺史。孫堅在一個十六歲少年的記憶里,始終是嚴(yán)厲卻慈愛的父親。

  孫策坐在江邊,眼眶被濕潤的江風(fēng)吹得有些泛紅。逃離了所有的安慰與關(guān)懷,他只想獨自一個人懷念逝去的父親,和思考接下來的人生。他雖是打小便明白戰(zhàn)場兇多吉少,卻不曾真的想過父親會死。

  父親臨終前想的是什么呢?是皇帝,是董卓,是天下;還是友人,是孫家,是他呢?

  孫策看著江面出神,年少之虎的嗅覺被磨損得遲鈍,竟連司馬弦的到來都沒有察覺。

  “伯符?!?p>  司馬弦喚了他一聲,在他身旁坐下。孫策似是剛從睡夢中驚醒一般,錯愕地愣怔著。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舒縣不過這么大,只要想找便能找到。”司馬弦看著孫策,旁人無法從她臉上摸索出任何情緒的蛛絲馬跡。沒有悲傷,沒有擔(dān)憂,更沒有絲毫同情。她就像是彼岸兀自盛放的花樹,亦如旁觀紅塵的神女。仿佛人間的一切冷暖悲喜都與己無關(guān),只靜靜地注視著來往的人群。

  孫策最恨別人的同情。父親去世之后,每個人看著他的目光里都夾雜著或濃或淡的同情??伤恍枰?。猛虎的后代也是虎,是會嚼爛獵物脊骨的兇狠野獸。他于是盯著司馬弦看了許久,倘若她的眼里有半點錯漏的悲憫,孫策定會毫不猶豫地給她一拳長長記性。

  那種鐫刻在骨子里的倔強,是野獸的本能,也是孫策自父親血脈之中傳承下來的靈魂。

  而司馬弦仍是那般沉靜地看著他,如水般平穩(wěn)的神情將孫策眼底隱約的火簇消潑殆盡。

  “……公瑾沒同你一起來吧?”沉默了許久,孫策率先開口。

  “放心,他不曾跟來。”司馬弦抬手拍了拍孫策的肩膀,手指在肩上停留良久。半晌,她像是與住在鄰家的朋友打招呼一般,輕描淡寫地開口詢問道:“你打算什么時候走?”

  司馬弦深知孫策的個性。家里出了這樣的事,他斷斷不會再留在廬江過以往的清平日子。他得趕去安葬父親,再為父守孝,最后一定也會親手報了這殺父之仇。

  自小虎成長為獨當(dāng)一面的猛虎,有時只是一夜之間的事。

  孫策臉上有一閃而過的訝異,卻也并不十分驚詫。司馬弦既然能找到自己,那便也一定料想得到他會離開吧。

  “明天一早?!?p>  司馬弦點頭,卻還是有些不舍。孫策于她,或是于周瑜,都是少年時期相當(dāng)珍貴的朋友。從前的孫策時常笑,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很好看的小虎牙。他也總是像個哥哥一樣張開堅實的雙臂,一邊一個地勾著她和周瑜的脖子說著玩笑話,日光便在此刻漏泄進來,他的笑容熠熠閃光。

  而如今的孫策似是熬了一夜又一夜,被新淚勾紅的眼眶周圍泛著陳舊的青黑。無人問詢他獨自一人在深夜之中想起了亡父幾次,也無人明白他堅強的背后是怎樣的心酸。更無人知曉他曾多少回自夢中驚醒,披上外衣便頂著風(fēng)深露重的黑夜趕去安慰垂淚的母親。

  “你辛苦了?!彼抉R弦嘆了口氣。

  孫策啞著嗓子笑了:“有什么辛苦不辛苦。倒是你……要好好照顧公瑾啊,知道嗎?”

  孫策似是話里有話,躊躇猶豫了良久。司馬弦明白他的意思,卻并不回答。只沉默地低下頭去,眼神有些黯然地望著腳邊的萋萋芳草。孫策望著司馬弦,覺得自己被這女子看得透徹,卻似乎從來不曾看懂過她。譬如此刻,他竟不知那黯淡下去的目光里究竟蘊藏著什么。

  你會離開公瑾嗎?孫策想這樣問。然而嘴唇翕張,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

  “明日一早,我與公瑾送你離開吧?!彼抉R弦復(fù)又抬頭,看向?qū)O策的眼里倒映著澄澈天空。

  孫策只淡淡地點頭,催促她早些回去。

  因為接下來的時光,他只想獨自消磨。

  周瑜在老師家里等待了許久。今日的課業(yè)早已習(xí)授完畢,他反復(fù)咀嚼著書卷上相同的字句,指腹在燈芯錯落于墨字的光影之間徘徊。原本三人共同擁有的私學(xué),此刻卻冷寂凄清得只余他一個人。

  司馬弦提著裙裾,身形搖曳于月光與燈火輝映的罅隙之中。她踩踏夜風(fēng)歸來,步伐安穩(wěn)而深沉。

  “公瑾?”推門看見周瑜的背影,司馬弦有一瞬間的驚詫,又馬上關(guān)闔了門。

  周瑜站起身,長明的火光將臉龐映照出通透的暖色。他的神色卻冷,微蹙的眉頭凝凍著漆黑夜空。

  “我在等你。”他背對著司馬弦,開始動手收拾起散在桌面的書卷與筆墨。周瑜的聲音很輕,語調(diào)之中夾雜著被壓抑的沙啞情緒。竹筆與書簡略顯倉促地碰撞,在寧謐的夜里擦出凌亂的清響,幾乎蓋過了句末的蒼白。

  不必出言相問,司馬弦自然知曉他的心境。周瑜與孫策宛如親生兄弟,孫策近日不愿見他,只是害怕自己會在勝似同胞的義弟面前流露出些許脆弱的神情,并未有絲毫的不信任。周瑜太了解孫策了。因此,當(dāng)司馬弦獨自前去找尋孫策時,他也不曾提出要同行。周瑜只是如往常一樣完成自己的課業(yè),在這里等著她回來。

  仿佛是等著一盞燈火那般等著她,等著孫策的一個答案。

  “伯符明天一早就啟程。”

  周瑜聞言,收拾東西的手在低空略微停頓了一霎,卻也覺得理所當(dāng)然一般,毫不驚異地應(yīng)了一聲。

  司馬弦走上前,從背后輕輕擁抱了周瑜。交疊的身形在陳舊的木格窗上拉出暗影,涌動著平穩(wěn)的心跳與溫情。她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想說些什么來安撫他的心,卻猝不及防地被周瑜回身抱緊。他的鼻腔滿載她身上清幽的蘭花香氣,原本煩亂的心緒平復(fù)了些許,卻又因懼怕而不由自主加重了擁抱的力度。

  周瑜懼怕的不是與孫策的辭別,也不是這連天戰(zhàn)火。

  而是懼怕所愛之人是否終有一日會離自己而去。

  他還記得去年的那封書信,自渺遠的溫縣而來,風(fēng)塵仆仆地跋涉過千山萬水,如枝頭眷戀大地的桃花一般飄搖落至舒縣。

  就像司馬弦那樣。

  她是上蒼給予自己的饋贈,周瑜始終如此認(rèn)為。他永遠不會忘記,當(dāng)日自院墻之內(nèi)如流水淙淙入耳的天籟琴曲,和那推開門扉時那撲面而來的幽蘭清香,以及白衣少女驚為天人的臉龐。

  司馬弦仰起頭,輕輕撫摸著周瑜的臉。與他相識相知的這一年里,她性格里凌厲與狡黠的棱角似乎被周瑜溫柔的熱忱慢慢撫平,逐漸變得表里如一的溫柔,變成從前的自己所希冀的模樣。她素來是桀驁的,可只有面對周瑜時,那銳利得能夠刺破一切血肉的利錐才得以收斂鋒芒。他對她笑起來時,那雙英氣的雙眼總是含著溫暖的湖光,他的風(fēng)致便擁有融化一切的力量。

  若可以,她也不想走。司馬弦想永遠陪著周瑜,與他在這亂世上山下海,縱使前方即將迎來的會是遍布尸骸的無間地獄。

  “弦妹妹,我不會讓你也同伯符一般說走就走?!?p>  良久,周瑜沙啞著嗓音開口。消弭了彷徨與悲傷,他低沉的聲線在這夜里顯得分外決絕。

  “我一定要娶你?!?p>  “待到正月我爹回家時,我們就成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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