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霜從容不迫地撥著琵琶,唇的弧度優(yōu)雅淡定,半闔眼簾,目光輕飄飄地依在鏡中自己的臉上,今晨剛到的曲譜她似乎早已了然于胸。
“吱……”昏然的燭光隨著房門的打開跳了跳。
白霜微微側(cè)過目光,從鏡子里看見了來人,白露。
她已然妝點完畢,云髻綰、黛眉描,繡襦羅裙,錦帶帛披:“霜姐姐,晚宴可要開始了?!?p> “好?!卑姿搜牌鹕恚熬蛠??!?p> 無雙的美麗笑容看得白露晃了神。
“怎么了?”
眼前的人,皓齒明眸,眼里盈盈著動人的笑意,白露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唰地紅了臉:“沒、沒事,姐姐快來,他們說今天來的客人經(jīng)不起等。”她慌得詞不達意,合上房門退開,才舒了口氣。
她們是云府里梨園的姑娘,自小來到這兒學(xué)藝為生,白露今年恰及豆蔻,已經(jīng)熟彈琴箏。白霜則較她年長許多,歌能繞梁,舞若飛燕,面容昳麗,以傾城之色來稱也不為過。只是負責(zé)管教她們的云姑似乎對白霜多有偏寵,總不肯她拋頭露面。
時間久了,姐妹們也會說閑話,有說“待她仿若親女兒”的,又說“哪來的好,都不肯她攀高枝”的。
今晚是哪位貴人來訪,白露也說不清楚,想來能讓白霜姐姐這般盛裝出席,一定是相當顯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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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姐姐的舞果然驚艷異常。
長袖如云,回雪翾風(fēng),裊娜聘婷身姿起,直教樂工亂琴心。
白露連忙定下神鳴箏,一直到舞曲皆散,她依舊為自己的失誤惶然。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姑娘看穿了她的憂慮,趁著沒人注意,湊到她耳邊安慰道:“別愁眉苦臉,這一首曲子他們彈亂了好幾處,也沒見得他們多擔(dān)心,你這一臉苦瓜相,反倒讓他們抓著你分心。”
“再說了,有美人如此,誰還有心思聽曲子!”
白露輕輕點了點頭。
“唉,只是白霜姐姐雖說看著架子大,待人卻真。若是今日,真因為這一支舞進了宮,那可是再也見不到了。”姑娘自顧自慨嘆道。
“進宮?”白露吃了一驚。
“進宮?哪有那么容易?!睕]等白露問,站在她們后邊的一位姐姐嗤笑道,“前些年也有個姑娘,給這位皇子請了出去,還沒瞧見宮門,便害了病死在了路上?!?p> “說是害了病,真的什么情況,誰猜不到呢?”
又一位年歲大的姑娘提醒道:“小聲點吧,她們年紀小不知道,你也不記得她是云姑的女兒么?”
“又如何呢?我還記得,白霜與她關(guān)系極好呢?!蹦俏唤憬悴恍嫉睾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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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夜深筵席散,白露鋪整著自己的鋪子,不覺卻愣了神。
那日她抱著紙包云姑買來分送給大家的糕點,敲開了白霜與云姑共居的一間小屋。
白霜正繡到葉尖兒,不想立即放下,便招呼白露坐到榻上歇息一番。
“白霜姐姐,為什么他們都說紅顏是禍水?。俊北е恻c,看著飛針走線的白霜,白露莫名想起了前幾日的宴席上,聽到的幾位貴賓的談話。
“因為那些人,不得紅顏,又貪得紅顏?!?p> “不得紅顏,又貪得紅顏?”白露琢磨著這句話,一時沒繞明白。
白霜收了線,輕輕放下手中的繡繃,拈起一邊的繡帕給白露擦了擦汗:“這話從哪兒聽來的?”
白露便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看著白霜若有所思的模樣,一時竟覺得白霜與她們一眾姑娘,有著截然不同的美。“生來命賤,偏偏要把自己端成大戶人家小姐的模樣?!蹦硞€姐妹常常不滿的話或許可以很好地詮釋這一不同。
“妹妹不必弄明白他們?yōu)槭裁催@么說。命是自己的,不需要別人說了算?!卑姿烈髟S久,一面斟酌,一面緩緩道,“我們已是天生的命苦,何必再自認禍水,自糟自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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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姐姐,如今芳苑盡毀,我只好獨自搬到這里來,不過,想來也無妨,你最喜歡聞梅花香,這兒種了這么多梅。你一定會來這看一看的吧。”
“阿霜!阿霜——”云姑不管不顧地要沖上前去,卻被早已打足了精神的侍衛(wèi)攔下。
刑臺上,披發(fā)囚衣的姑娘似乎在嘈雜的喧鬧聲中,捕捉到了她這一聲凄然的呼喊,微微地偏過頭來。風(fēng)吹開的被剪短的散發(fā),像水面粼粼的波瀾,始終勾著從容笑意的唇輕輕開了,沖著她的方向做了個口型:“回去吧?!?p> 四周的群眾無一不驚嘆女囚的美麗,沒帶筆的書生,心里已經(jīng)構(gòu)思好一篇蛇蝎美人的奇遇。
“放開!放開??!”云姑試圖掙脫那兩個侍衛(wèi)的桎梏,可是她既發(fā)不出聲音,也使不上力氣,那兩個侍衛(wèi)甚至面色如常,似乎拎一只兔子都不會比這容易。
時辰一到,行刑的命令便毫不猶豫地下達了。白霜沒等身后的人推搡,自己抬足踏上燒得通紅的炮烙。微微揚起的下巴竭力表現(xiàn)著她此時是與往日別無二致的冷靜。
可惜,在落腳的那一刻,她強作的淡定被毫不留情地焚毀,白霜似乎在竭力地控制自己的神態(tài),控制被疼痛撕裂的,端莊的美。
隨后,她竟放開了嗓。
開口高唱著曾與好姊妹一同唱和的歌謠,揚手抬足跳起踏青時的舞蹈。
盡管在旁人看來,她只是扭曲著,踉蹌著,胳膊亂揮亂抓著,尖刺地叫喊著。
云姑聽到周圍毫不遮掩的嗤笑。
瘋子。
多漂亮的姑娘啊,可惜是個瘋子。
云姑掙扎的動作在白霜滑落火炭中時也戛然而止。
她終究沒有攔住這個誓要為姊妹報仇的姑娘,曾經(jīng)鮮活的女兒,她連尸骨都未曾看到,而她待若親女的姑娘,此時血濺刑場。
一瞬間,她五感皆失。
定了定神,才發(fā)覺自己五臟六腑都疼得發(fā)顫。云姑試圖壓下胸腔里涌起的憤怒與哀痛,四肢卻忽然失了力氣,仰倒進一陣脂粉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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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姑乍然驚醒,發(fā)覺方才所見皆是夢境,這才幽幽地松了一口氣。
還好啊,還好啊,我的霜兒。
曾幾何時,云姑也以為,像她們這樣的伶人,只有攀附上權(quán)貴才能過上更好的生活。她沒想到,是女兒之死讓她意識到,在貴胄的眼中,她們輕如螻蟻。于是,在白霜告訴她,她要為自小一同長大的姊妹報仇時,云姑費盡心思想攔住她。
好不容易勸下,卻是數(shù)年之后的一次再訪,再一次點燃了白霜的怒火與云姑的哀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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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府內(nèi)又宴起了賓,宴席上白露姑娘彈著揚琴。
一個客人回過頭,說好像在哪里聽過這支曲。
似乎是——一位皇商在船上宴請群賓,次日,皇孫蒞臨,身邊帶著琵琶女。冪籬微露玉頸,指如春筍細。琵琶聲聲清,滴落一簾春日雨;十指撫弦輕,深秋平地生熱意。
“可嘆啊,聽罷那闕曲,忽有急事臨,不得不告辭。”
客人正遺憾不已,又一公子插話:“誒,那你運氣可算好咯!”
“聽說后來,那一艘船啊,整個兒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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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聽得心里一驚,隨即不動聲色,繼續(xù)鼓琴。
賓客繼續(xù)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