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天氣轉(zhuǎn)晴。慕琨跟伯父說要拜訪大宗主，理由是大宗主救他一命他要前去向大宗主道謝。慕宗主想了一會兒就同意，囑咐讓他把禮添到三成。
慕琨心中大喜，總算是找到理由能光明正大的去甘府找他日思夜想的甘梅聲了。一大早起來就把自己所有的衣衫穿了個遍，苦惱自己沒有一件像樣的衣裳穿出去見大宗主。貼身小廝拿著一件靛青衣袍遞到他眼前，他才甚為滿意地點點頭。換上靛青衣袍，腰扎玉帶，束冠，兩只衣袖上繡著慕族的白澤團紋，一臉傲氣被隱藏的很好。
快到晌午的時候，他才出門。
甘府前廳。
慕琨一本正經(jīng)的坐在左下首雙目低垂。甘梁靖坐在主位慢慢地品茶。慕琨覺得很尷尬，悄悄咽了一口唾沫，一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的放在膝蓋處，腦子里緊張盤算著要開口說什么好才能顯得自己有風(fēng)度。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還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前廳只有甘梁靖喝茶用茶蓋碰撞茶碗的清脆響聲。
快到用午膳的時候了。
白雪消融，雪水融化滴落屋檐連成線珠，滴滴答答的落在臺階上。慕琨待不下去了，左等右等不見甘梅聲出來，起身行禮：“啟稟大宗主，小子叨擾大宗主許久，該告退了。”
甘梁靖也不打算留他用午膳。醉翁之意不在酒，甘梁靖怎么會不知道慕琨的心思：“來人把澤成叫來，送送慕小公子。”
“遵命?！毙P行了禮，忙不迭的把小主子甘梅聲找來。
慕琨悔的腸子都快青了，早知道就不告退了。
甘梅聲到了前廳，朝大哥行禮：“見過大哥?！?p> “送送慕公子吧，為兄有事先走了?！备柿壕阜愿赖?，起身離去。
“好。”
甘梅聲和慕琨一起躬身行禮。
慕琨好不容易正大光明的來甘府一次，她怎么可能送他走呢？
甘梅聲領(lǐng)著他穿過二廳，七拐八拐來到一個亭子里。今天她就穿著粉紅對襟襖，下身著斕裙，這樣的打扮帶一點俏皮可愛，和她著了男裝的俊朗帥氣全然是兩種風(fēng)格。聽說今天慕琨要來，她才把自己壓箱底的襖裙翻出來穿在身上，發(fā)髻上簪著他送給自己的簪子。
兩人坐在亭子里，慕琨盯著穿著襖裙的甘梅聲，好不容易說了句話：“澤成，你今天好漂亮?！?p> 甘梅聲紅了臉，聽見他這句話心里自然像吃了蜜一樣甜。不知道要問什么話，看他穿了一件靛青衣袍，收斂了傲氣看著果然順眼了許多，道：“三少，你今天穿的這件衣袍也很好看。”
“那是當(dāng)然，我慕琨挑的衣袍哪次有不好看的?！彼徊唤?，甘梅聲還沒有夸他什么，就變成平日里傲氣的樣子。話說出口，他就后悔了，這是在甘府，說錯了話被甘家的下人抓住什么把柄鉆進大宗主耳朵里可就毀了自己的形象。
甘梅聲已經(jīng)習(xí)慣了慕琨傲氣的樣子，朝他伸出纖纖玉指，問道：“要不我?guī)愕胶蠡▓@里轉(zhuǎn)轉(zhuǎn)吧?！币浑p杏眼笑起來格外好看，她的眼里盛滿了慕琨英俊的面容。
“都聽你的?！蹦界α艘幌拢酒饋戆阉氖掷卫挝者M自己的掌心。
午后，太陽正紅。亭子旁邊有一叢綠竹，壓在竹子上的積雪滑落跌到地上融成一灘水。
甘府的花園沒有慕府的大，設(shè)計的很巧妙。穿過走廊，迎面就是一潭湖水，覆在湖面上皚皚白雪在陽光的反射下耀眼，而融化了的湖面像一塊剛磨好的鏡子，光可鑒人。湖水旁邊有一座水榭，甘梅聲就把他領(lǐng)到水榭里賞景。透過隔扇，還有一座假山屹立在湖水的另一側(cè)。
“怎么樣，我家的花園不比你家的差吧?！备拭仿晫W(xué)著慕琨傲氣的樣子，問道。
“是是是，你家的最好看?！边@個傻姑娘，她自己才是天底下最美的一道風(fēng)景，怎能與雍州城里的人為修筑的尤物相比。
甘梅聲覺得自己總算贏回一局。兩人坐在聊起了年夜飯，這是他倆最喜歡的話題。斜陽照到水榭，甘梅聲戀戀不舍的送他離開甘府。
大年初六，甘梁靖總算收到了好友的來信。他把衛(wèi)勇寫給自己的信細細讀了好幾遍，注意到到末尾的幾行小字會心一笑，放下信紙陷入沉思。
雍州城兵力分布不勻，城南素來不是富庶之地，戎族人也看不上打劫城南為何去年突然洗劫了城南？種種疑跡讓他不得不下定決心改革雍州城的兵力。
該往何處下手呢？這件事情牽扯不到慕家的利益，慕宗主肯定會含糊其辭。衛(wèi)宗主呢？兵權(quán)被父親削掉大半交給十二長老，一個宗主被慕家活活逼成了擺設(shè)，他會答應(yīng)自己嗎？最難纏的恐怕就是十二長老了，他們看似是神族的得力助手，連慕玄禮也看不起他們墻頭草的做派，每年打發(fā)給他們點賞錢讓他們滾得遠遠的不要給自己添亂就萬事大吉了。偏偏在他們幾個在凡人眼里威望很高。
斟酌再三，甘梁靖寫了一封請柬，邀請衛(wèi)宗主在正月十四撥冗到甘府一敘。
衛(wèi)戰(zhàn)廷受邀而來。還沒有給大宗主行禮，就被他拉到酒席旁坐在東面的位置。
甘梁靖很謙遜：“衛(wèi)大伯，您不必拘禮，好不容易把您邀請到寒舍喝酒。您反而拘于禮數(shù)，豈不是沒了興致？”
“是?！毙l(wèi)戰(zhàn)廷有些不好意思，坐在身邊的是甘森的兒子甘梁靖，不是甘森。他是和甘森在戰(zhàn)場上有過命的交情，不是和他兒子有交情。大宗主到底叫自己來做什么？不可能是為了吃頓飯這么簡單。是城南的事情要怪罪自己嗎？
甘梁靖的臉上掛著三分微笑，親自為他斟酒。“這些年來，委屈衛(wèi)大伯了。”
衛(wèi)戰(zhàn)廷擺擺手，“哪里的話，大宗主。自己有罪，沒有削除神籍就已經(jīng)是萬幸了。倒是???”話說到這，衛(wèi)戰(zhàn)廷注意到自己失態(tài)，喝了一杯酒，吃了兩口菜。繼續(xù)裝啞巴，自己能在宗主位置上做了這么多年，自然有當(dāng)大宗主的能力，怎么可能會被他牽著鼻子走。
“衛(wèi)大伯驍勇善戰(zhàn)，小子梁靖自然佩服不已。當(dāng)年我還和衛(wèi)勇在您手下當(dāng)過先鋒呢?！备柿壕富貞浧鹬暗耐聼o限感慨，“時間催人啊?！?p> “大宗主足智多謀，犬子豈能比大宗主半分？”衛(wèi)戰(zhàn)廷不以為意，面上輕松自在，可心里早已警鈴大作，為什么要說兒子呢？甘森當(dāng)年已經(jīng)同意讓兒子去邊沙頂罪，甘梁靖他想要干什么？
“衛(wèi)大伯，我和衛(wèi)勇是多年好友，他的兵法要比我好太多?！备柿壕赣玫氖恰拔摇?，沒用“本宗主”的稱謂，姿態(tài)放得很低。
兩人不著急進入正題。甘梁靖一邊吃菜，一邊問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事情，比如征集兵丁時會選十五歲以上的男子；這幾年守衛(wèi)西城的兵丁戰(zhàn)斗力怎么樣；十二長老們的計策衛(wèi)大伯覺得如何，城南的百姓是否過得富足。時不時和衛(wèi)戰(zhàn)廷碰杯，小酌一口。
再狡猾再厲害再剛硬的人到了酒桌上，三杯兩盞淡酒過后，慢慢放松警惕。什么該說的不該說的，只要詢問得當(dāng)，一定會有所收獲。這是父親教給甘梁靖的方法，甘梁靖使用在衛(wèi)宗主身上。
甘梁靖果然問起了城南的漏洞，衛(wèi)戰(zhàn)廷雙目怒視，雙手緊握成拳，哀嘆道：“老夫怎么會沒注意到漏洞呢？當(dāng)年，老夫多次上書大宗主說城南要加強防御，長老們上書說城南是一片戈壁灘，能有什么蹊蹺，把城墻修筑好就足以可以防風(fēng)沙可以抵擋戎族人入侵。沒必要加派人手專門守衛(wèi)城南，城西才是守護的重中之重。慕宗主也幫他們說說情，還誣陷老夫說想貪銀子，才會出如此下策。”
甘梁靖恍然大悟，記得當(dāng)時衛(wèi)宗主被人誣陷殺人，衛(wèi)勇去了邊沙，慕宗主和十二長老是想架空衛(wèi)宗主把兵權(quán)攥到他們的手里，才會有如此計謀。長老的文書他看過，沒有放在心上。只覺得衛(wèi)宗主提議不錯，說給父親聽，還被父親罵道自己沒有主見無能，禍根就此埋下。嘖嘖，一手好算盤。
“梁靖不才，如果要改兵制的話????”甘梁靖試探性的問道。
“怎么改？大宗主當(dāng)年也想改都沒改成。”衛(wèi)戰(zhàn)廷又喝了一杯酒，臉上的顏色愈深，眼睛瞇成一條縫，眼角漾出一條條皺紋。英雄遲暮，眼神卻分外清明，是是非非他看得分明，兵權(quán)被奪、遭人誣陷、名譽受損，空頂著“宗主”的名聲，實際上什么也不是。不如庸庸碌碌的長老?！鞍???”衛(wèi)戰(zhàn)廷無奈的長嘆一聲。
甘梁靖心里也不是滋味，想當(dāng)年衛(wèi)宗主金戈鐵馬是何等意氣風(fēng)發(fā)，現(xiàn)在落魄到不能再落魄了，一張意氣風(fēng)發(fā)的臉龐飽經(jīng)風(fēng)霜，做起事情來也是束手束腳，左顧右盼。以前殺伐果斷、敢想敢做的衛(wèi)宗主不見蹤影，他是被雍州城的陰謀整怕了，甚至到了要擺弄衛(wèi)勇來看自己的臉色的地步。兩人同時端起酒杯，一仰頭，千言萬語借著酒杯相撞的聲響交換進彼此的心里。
三日后，衛(wèi)戰(zhàn)廷把自己多年的心血寫成文書交給甘梁靖。
他寫的一字一句條理清晰，寫的內(nèi)容和衛(wèi)勇的差不多：邊沙是雍州城的產(chǎn)糧地區(qū)，每年七八月份糧食都會運到雍州城，也經(jīng)常是戎族人騷擾的地方。以邊沙人守邊沙地，還有衛(wèi)勇鎮(zhèn)守，自不必擔(dān)心邊沙和戎族人之間的硬仗。城西是邊沙的必經(jīng)之地，也是雍州城防御的重點。大部分兵力設(shè)在城西。城南基本上沒有人住，城墻寬闊，兵力少得可憐，這幾年就沒有在城南設(shè)兵營。再加上十多年沒有打過仗，兵丁戰(zhàn)斗力下降。上一次和戎族人一戰(zhàn)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募兵的實權(quán)幾乎都握在淮靜長老的手里。挑什么樣的男丁，怎么挑男丁，四位宗主們一概不知。
甘梁靖看完后覺得不可思議。
正月初十，他用完午膳后，換了一件牙白翻領(lǐng)袍，打算去城西的“西巡營”里看看是否如衛(wèi)宗主所說。朱雀街在正月里熱鬧無比，也許是過年的原因，這條街道上不見兵丁巡邏的身影。
守在“西巡營”門口的小兵只聽過大宗主超逸絕塵的氣度沒見過他威嚴清冷的樣子，看見一個錦衣綢緞的青年還以為是個什么人呢，槍尖直抵大宗主的喉嚨：“噯噯，站住，抬頭看看這是哪里就一個勁往進闖?！?p> 甘梁靖抬眼瞧了兩眼額匾，“不就是‘西巡營嘛’?！?p> 小兵的臉上更加神氣：“這是你該來的地方嗎？嗯？也不擦亮了眼睛瞧瞧這里住著的都是神族欽點的軍爺，面子大著呢，你這個凡夫俗子甭想進去，小心一刀結(jié)果了你！”打量了幾眼眼前這個眉目周正的青年，“意思意思，我就放你進去?！?p> 甘梁靖盯著遠遠朝他跑來的守正，唇邊勾起一抹冷笑。
守正把這個小兵趾高氣昂的樣子看在眼里，怒不可遏。朝大宗主叩首認罪。小兵也雙腿一軟，跪在守正身后，頭都磕爛了。
“你自個看著辦吧?！备柿壕竵G下這句話，大踏步朝前走去，把守正撇在后面。
守正的前程都毀在了這個小兵身上，站起來指著跪在地上不斷磕頭的小兵怒斥道：“來人，拉下去重責(zé)八十軍棍?！辈活櫺”薜澳锏那箴埪暎涣镄∨芨诖笞谥魃砗?，大氣也不敢喘。
從西巡營里出來，甘梁靖面色黑如鍋底，一群酒囊飯袋之徒！正月里在城西不巡邏也就罷了，還公開在軍營里打起了橋牌，口吐臟話一身酒味，還像個軍人的樣子嗎？那群丘八們以為自己是誰呢，問他打不打橋牌。他還真是有好大的臉面！淮靜長老還要瞞到多久，等著戎族人打進雍州城嗎？
短短六年，勇猛無敵的西巡營怎么變成了這副樣子？
正月里一般不召開議事會，大家熱熱鬧鬧的過完正月后開始談各種事務(wù)?；挫o長老聽見大宗主要召集三位宗主和其他長老們議事消息很詫異，他繼位才幾年，就像破壞這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大宗主的命令不可違背，宗主和和長老們還是去了聚合堂。
“本宗主昨日去了一趟西巡營，諸位猜一下，本宗主看到了什么？”甘梁靖不咸不淡的語氣里壓抑著一股怒火，“把人帶上來。”
不一會兒，昨日聚眾賭博的幾個低級武將被人五花大綁押上大廳。兩股顫顫，第一次見四位宗主和十二長老齊上陣的場面，各個嚇得不輕，求饒的聲音此起彼伏：“小的們知錯了，再也不敢了???求宗主長老們饒了小的一條賤命吧????”
淮靜長老猜到了原因，怒喝道：“吵嚷什么，大宗主問什么你們回答什么就是了，再吵拖出去亂棍打死！”
大廳里瞬間安靜了不少。
其中一個膽子大的兵丁一五一十的把昨天聚眾打牌的事情說出來。
除了甘梁靖，其余的人都是倒吸一口涼氣，好大的膽子！在軍營里打橋牌，當(dāng)雍州城的“戒嚴臺”是擺設(shè)不成？
淮靜長老心里清楚聚眾賭博的低級武將都是一些長老或者是達官顯貴們的親戚，是自己把他們招進軍營的，大宗主今年拿他們說事肯定是要把自己趕下這個位置！
“淮靜長老，您說說這是怎么一回事？”
淮靜長老也不含糊，直接跪下來，“老拙有罪，老拙有罪。”絕口不提“有罪了”之后怎么辦。他一步一步爬到這個“大長老”這個位置，說什么也不能丟棄。這是他用大半生心血換來的。
慕玄禮冷眼旁觀，衛(wèi)戰(zhàn)廷不能插話，黃岐更是不敢說出一個字。
“苦頭都還沒吃夠嗎？兩個月前戎族人侵犯我城南，諸位都沒有參戰(zhàn)嗎？還是已經(jīng)都忘了戎族人馬刀下枉死的族民！”他冷冰冰的神情讓在場所有人都犯怵。冷冰冰的語調(diào)更是讓人膽寒，“淮靜長老，您熟諳雍州城法度，說說該怎么處理？”
若是長老舉薦的官員犯錯，不但犯錯的官員要受罰，長老也要革職查辦，其五代不得入嗣廟任長老一職。淮靜長老閉口不言，等著大宗主的處置。
“大宗主，容老朽說一句?！蹦叫Y很會在合適的時間說出合適的話，“淮靜長老既然有罪，有句古話‘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不如讓淮靜長老幫扶衛(wèi)宗主重新制定軍紀章程，招納兵丁擴充巡營，也算將功補過。大宗主以為如何？”
老狐貍果然是老狐貍，這一席話，既給了甘梁靖一個臺階下，還賣給了淮靜長老一個天大的面子。
甘梁靖心里冷笑，慕玄禮，你還真會做買賣啊，同意了慕玄禮的建議。“傳本宗主詔令，由衛(wèi)宗主全權(quán)負責(zé)雍州城防御，若有不遵者，交于淮靜長老嚴懲不貸。聚眾打牌者，交于衛(wèi)宗主處置！”
“謹遵大宗主詔令?！北娙苏酒饋沓柿壕感卸Y。
衛(wèi)戰(zhàn)廷心里清楚，甘梁靖幫自己奪回了軍權(quán)，同時也給了淮靜長老一個警醒。可謂一箭雙雕。不得不佩服甘梁靖的謀略，想到兒子阿勇有這樣的朋友，他這個當(dāng)父親的，不知是喜是憂。
步儒仁
快要到考試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