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地一聲,余家側(cè)屋的這間書房門口,兩扇看上去有些年頭的木門被緩緩?fù)崎_,發(fā)出出令人不太舒服的聲音。
此時余添正在屋內(nèi)練字,聞聲收了收手中的毛筆,目光看向小心推門進來,只見門口漏出半個腦袋的小富貴臉上掛著一幅不好意思的神情,余添頗有些無奈。
此時的夢境之中,余添已經(jīng)九歲了,陳富貴比余添小不了多少,但是個頭已經(jīng)慢慢竄起來了,反而是個子長得有些快整個人看起來顯得有些瘦弱,但還是一副濃眉大眼的神情,轉(zhuǎn)身合上了房門,又一次傳來吱吱呀呀木門轉(zhuǎn)動的響聲。
之后,陳富貴才轉(zhuǎn)過身,看向書桌前拿著一根細毫的余添,撓了撓頭,還沒說話先紅了臉。
余添也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景了,而且他知道陳富貴怕是下半輩子都改不了這幅大姑娘脾氣了。
想到之后陳富貴要是娶了個媳婦,怕是世間又要多了一個妻管嚴,不禁嘆了口氣,繼續(xù)下筆,準備把這個傻大個晾在一旁,先把這幅快臨完的帖完成。
早在五歲的時候,小余添就已經(jīng)被余明德教如何使用毛筆寫字了,不過小余添那時候還夠不到桌子高,只能將就著書桌前的大凳子,小手也只是勉強拿得起筆架上最細的那根,歪歪曲曲地勾勒著不成型的字體。
而且余添郁悶地發(fā)現(xiàn),盡管自己實際上已經(jīng)練習(xí)、臨摹了無數(shù)遍,雖然仍是比不上父親隨筆所為,但在普通人里面已經(jīng)算得上是最頂尖的了。此時到了自己的夢境當(dāng)中,竟然又是失去了那股已經(jīng)深入手指尖的記憶,失去了對筆的控制,寫出來的字仍是七扭八歪,看來還需要從同再來了。
小手握的自然也是小筆,寫的字當(dāng)然也只能是蠅頭小楷一般的細體字,盡管在這夢境當(dāng)中已經(jīng)又是練習(xí)了四年,終于是擺脫了那張凳子,但還是得左肘頂著桌子,努力俯身,小余添才能勉強騰開空間,寫出幾個在他看來看算看得過去的字。
雖然很辛苦,但是小余添仍然是很熱衷于這一段重新持筆的時光。
余添很清楚自己的優(yōu)勢所在,腦子靈活,記性好,寫字讀書有天賦,最重要的是,長得帥。
盡管有些不要臉,但確實還算貼切,至少在不遇到青陽正宇這種讓女人都要嫉妒的人之前,余添一直對自己的外貌很有自信,這也是為什么他能一直保持著一種清秀少年人畜無害的形象過日,實則是一肚子壞水,這也解釋了在看到青陽正宇的容貌之后,一向處事不驚的余添瞬間就不淡定了,心中難免有些不平衡。
可能是由于過早看了許多書的緣故,也可能是從小見到父親余明德的飄逸墨跡耳濡目染,更有可能是直接遺傳了余家的寫字天賦
——不管怎么說,余添確實在寫字上有才華,這一點無可否認,就連余明德都承認自己在余添這個年紀是不如自己這個兒子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小余添喜歡那種形體結(jié)構(gòu)在自己筆下誕生出來的感覺。
經(jīng)過了溫水村事變之后,余添丟棄了很多,但練字這個習(xí)慣卻是一直都沒丟掉。
或許小時候,余添是為了周圍人的贊揚而去讀書,就像他背下那么多的古書不是為了理解其中的奧妙,而僅僅是為了父親的夸獎,那時候的小余添并不知道讀書習(xí)字有什么好處,他只是有些被動的執(zhí)行而已。
但是漸漸地,尤其是在干完了魚龍幫一天的活計之后,雖然身心俱疲,余添還是會到武叔的內(nèi)室,這個魚龍幫中唯一還算得上是清凈的地方,鋪開一張紙,嘴上和這個未老先衰的老頭子啰嗦著,心境卻是在一筆一劃之間慢慢得到了釋放。
余添已經(jīng)不是為了別人而寫,他是為了自己而寫。
哪怕是在青蒼城魚龍幫之中,每天能練上幾個字,也是余添最開心的時光。
雖然武叔不喜歡讓他舞槍弄棒,但是卻盡力搞來一些質(zhì)量在這北方還算上乘的筆墨紙硯、稀罕書籍來讓余添學(xué)習(xí)
——可以說,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武叔是真的挺疼愛余添這個機靈的傻小子的。
…………
雖然有著十幾年的記憶經(jīng)驗,但是小余添練字的時候仍然是很用心。
不論是習(xí)武還是提筆,到了一定階段的時候都講究的是無心而為,只有開始的時候打好基礎(chǔ),才能在之后達到無招勝有招的境界;
大書法家王長文流傳于世的佳作也大都是在醉意朦朧之時隨性而為,道理便是如此。
基礎(chǔ)打得再牢都不為過。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余添終于是勾完了最后一筆,長舒了一口氣,擦了擦頭頂?shù)暮怪?,甩了甩有些疲憊的右手,這才看向門口。
那里杵著一個傻大個兒,仔細看著余添練字有一會兒了,一直沒出聲。
“你平時不會在我練字的時候來的?!?p> 余添開口說道,算是問過了。
“你寫的字越來越好看了……”
陳富貴一個半大小子,跟余添說話的時候卻總是別別扭扭的。
“……”
余添有些無奈,前前后后跟陳富貴相處十幾年了,陳富貴的心思從來都是寫在臉上的,還是那種閉著眼睛都看得穿的那種。
“說吧,什么事?”
陳富貴右手撓了撓頭,左手下意識地搓著已經(jīng)快揉爛的衣服下擺,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我剛問過先生,想讓他給我取個名字,但是先生不允,說讓我自己取一個”
“我認字不多,余添你聰明,不行你幫我出出主意?”
小富貴,或者說這個還沒有名字的傻大個兒說得很小心,他一直都不太愛麻煩別人。
余添卻沒有回話,陷入了思索。
——余添已經(jīng)來到這個所謂的夢境之中差不多九年了。
雖說是夢境,但是確實是一點一滴,仿佛又一個輪回一般,余添在這個世界度過了九個春夏秋冬,見證了那些本就熟悉的事和人,看著身邊的人老去和成長,再一次體會那些辛酸苦辣,人間冷暖。
余添突然想到,自己已經(jīng)多久沒記起,這只是一個夢境、虛妄罷了?
時間是最偉大的力量,因為它可以抹去一切。
不知怎么的,余添又突然回憶了起來,自己在剛到魚龍幫的時候,想家想得厲害的時候,也是淡淡的
就像餓了許多日的人遠遠地看到一道炊煙升了起來,但他知道那不是自己家的。
但是有這么一天,余添似乎又重新得到了之前的一切。
余添很聰明,他知道這一切都是虛假的,他沒有懷疑之前在青蒼城的那兩年才是自己的幻想,他知道什么才是真實的,哪怕此刻站在門口一臉茫然的陳富貴,也顯得那么真實。
但正因為如此,余添才感到糾結(jié)、痛苦。
曾以為總不出去的日子,他以為都回不去了。
余添不禁想到,難道這個試煉的意義不是自己所猜測的那樣,而只是單純的讓你回到過去,去再次曾經(jīng)擁有,然后重新破滅這一切?
那么現(xiàn)在又重新來過,你的選擇是什么?
沉默在這間小書屋中逐漸蔓延開來,空氣都顯得厚重。
若不是陳富貴跑來提醒他,余添都忘了自己已經(jīng)多久沒去思考現(xiàn)在的一切了。
門口的少年有些坐立不安,書桌前的少年沒有說話,只是又挽起了袖口,揮動了手中的筆,不過較之前一筆一劃的照本臨摹卻是快上許多。
門口的少年以為余添不高興自己來打斷他練字,臉上更不好意思了,整張小臉憋得通紅,轉(zhuǎn)身打開門就想要離去。
當(dāng)小富貴背身將要把門關(guān)上的時候,在又一次的吱吱呀呀聲中,傳來了小余添重重的起筆聲。
“回來吧,傻大個兒?!?p> 像來時一樣,門縫之中漏出了一個少年的腦袋。
陳富貴這是第一次見余添拿起粗桿硬毫寫字,看到余添的小手整只抓著那根大粗桿子,在麻紙上筆走龍蛇
——小富貴之前挺喜歡看余添練字時認真的樣子,但這是第一次見到余添露出這樣堅毅的神情。
沙沙落筆聲中,傳來了少年的聲音。
“我看你狼口脫生,命不該絕,日后……”
余添小手抓著那桿大筆,顯得很吃力,因為不斷發(fā)力的緣故,聲音有些斷斷續(xù)續(xù)。
“日后你我若遭命中劫難,你定能逢兇化吉,逃開一劫?!?p> “傻大個兒,我一直這么叫你,但卻沒跟你說過為什么?!?p> “你雖然不太聰明,但是卻會祈禱別人的幸福,會因為別人的快樂而開心,也會為了別人的不幸而難過,而這是為人最重要的品質(zhì)。”
“未識乾坤大,尤憐草木青——永遠擁有一顆善意的心,而不去在意別人非議的眼光?!?p> “你將來定能春風(fēng)化雨,洪福齊天?!?p> “說不定哪天,我會背著把劍行走江湖,而你會拿著桿筆捧著本書,成為一個名動天下的教書先生?!?p> “我看你有富貴之相
——就喚作陳富貴吧?!?p> 門口的小富貴有些不大明白,他本能地感覺到余添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是怎么一回事,而且他知道自己最好別再去打擾余添。
安靜地陪在余添身邊,這就是陳富貴最喜歡做的事。
不愛說話的人總是要跟愛說話的人在一起才行。
這也是余添告訴他的。
門口的少年看來挺喜歡這個名字,而且不知怎么的,陳富貴為余添認為自己能成為一個教書先生莫名地開心,陳富貴感覺自己突然有了一個目標(biāo),盡管他自己都沒自信。
小富貴高興地應(yīng)了一聲,關(guān)上門便要離開。
——不過陳富貴目力極佳,關(guān)門時無意間看到了余添最后揮墨寫下的幾個字,粗筆硬毫之下?lián)]灑出的字形顯得有些凌亂,但卻又有別樣的氣勢。
關(guān)上門的那一瞬間,陳富貴看清楚了那幾個大字。
“萬般皆夢?!?p> 時機未到。
屋內(nèi)傳來重重的落筆聲。
伴隨著少年的嘆息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