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煙花美人的竊笑,傳到樓下男子的耳中。
樓下男子只管全身發(fā)熱,根本無暇細(xì)想二樓煙花美人到底在竊笑什么。全然不顧前頭官差的阻攔,一眾男子一個勁地往前擠,往前擠,往前擠……終于看見白梨笙!
瞬間安靜。
一眾男子瞬間安靜下來,仿佛被雪水倒頭淋遍全身!
錦繡莊白家的大小姐——如此高貴的稱謂,一聽就是讓全天下男子心馳神往的大家閨秀。白梨笙——如斯美麗的名字,一聽就是讓全天下男子心動的絕色美人。白梨笙本人——卻是那般的,一言說盡。
白梨笙,年方十九。
相貌平凡得縱使?jié)鈯y艷抹都無法挽救,更何況此刻白梨笙還淡妝清掃,索然無味得仿佛她的五官從未存在過。身子單薄得如同一道淡薄的影子,惡毒說來,若不看臉,這身子簡直分不清前與后,實在讓男子大倒胃口。
若白梨笙的氣質(zhì)能夠稍微符合她大小姐的身份,或許,白梨笙那平淡得讓人過目即忘的容貌,也能變得勉強(qiáng)可讓人忍受。但是,白梨笙身上根本沒有半點(diǎn)大家閨秀的氣質(zhì)。若是從街上走過,旁人頂多只會以為白梨笙是某大戶人家的薄命丫鬟。若非深知白褚磐不敢欺騙新帝,旁人真會認(rèn)為白褚磐隨便拉了一名丫鬟代替白梨笙。
四周鴉雀無聲。
站在二樓的百瑜突然笑道:“如此姿色,何時才能伺候滿一百名恩客?錦繡莊白家的大小姐,這輩子怕是再難回去了?!?p> 百瑜說話的聲音其實并不大,然而,四周實在過于安靜,百瑜的話因而傳進(jìn)了白梨笙的耳中。白梨笙原本淡而無味的五官,因百瑜的話而泛起縷縷青氣……更讓一眾男子倒胃口。
一眾男子,一哄而散。
煙花美人,竊笑哄散。
白梨笙怯生生地走到臻玥的面前。
臻玥表情復(fù)雜地看了白梨笙一眼,轉(zhuǎn)身,帶白梨笙走進(jìn)萬馥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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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第四個夜晚。
這三天四夜期間,白梨笙完全無人問津。縱使白梨笙還是完璧之身,但淮陵男子對淡而無味的完璧根本沒有興趣,縱使對方曾是遙不可及的錦繡莊白家大小姐,也是同樣乏味。
本來,臻玥對白梨笙還很是顧忌——白梨笙終究是錦繡莊的大小姐,白梨笙終究是白家的長女——若白家愿意暗中給臻玥塞些金銀財寶,補(bǔ)貼一番,臻玥想必還愿意繼續(xù)供著白梨笙,讓白梨笙吃好住好用好。可白家至今不曾對白梨笙過問半句,想必,白梨笙已是白家的棄子了。
萬馥樓可不是善堂。
白梨笙不能為萬馥樓帶來錢財,那白梨笙便是無用之人。臻玥豈能讓一個無用之人,長期霸占華麗的房間?于是,白梨笙從櫻汐從前的房間,被趕到了櫻泠從前的房間。
本來,一眾煙花美人對白梨笙也很是顧忌——白梨笙終究是錦繡莊的大小姐,白梨笙終究是白家的長女——一眾煙花美人本只敢在白梨笙看不見、聽不著的地方,議論、恥笑、譏諷白梨笙。但白梨笙一被趕出櫻汐從前的房間,一眾煙花美人便開始肆無忌憚地議論、恥笑、譏諷白梨笙,全然不管白梨笙聽見與否。
“白梨笙除了名字,哪兒都不能看。”
“白梨笙是我見過的女子之中,看過一眼,便最不想看第二眼的?!?p> “白梨笙的身段,簡直比孩童還更平板?!?p> “就白梨笙那相貌身段,別說是一百名恩客,恐怕一名恩客都難有。”
“白梨笙這輩子想必是要留在萬馥樓,孤獨(dú)終老了。”
“我本以為,出賣身體伺候恩客,已是女子之最可憐。如今才知,如白梨笙那般,想要伺候恩客卻又無人問津,才是真正的無地自容?!?p> “縱使真讓白梨笙伺候滿一百名恩客又如何?我聽說,如今錦繡莊與白家上下,人人都對白梨笙絕口不提……我敢打賭,白梨笙肯定是回不去了?!?p> “也不一定。若白老爺當(dāng)真介意白梨笙污了門楣,白老爺便會選擇讓白公子去當(dāng)十年官奴了?!?p> “寧讓長女為妓,不讓長子為奴,不能說明白老爺不介意白梨笙污門楣,只能說明白老爺本就不疼惜白梨笙?!?p> “就白梨笙那般容貌,確實很難讓人疼惜?!?p> “無論疼惜與否,白梨笙終究是白家長女。”
“無論長女幼女嫡出庶出,得不到疼愛,便都是無用?!?p> “聰明如白老爺,豈會不明白,以白梨笙的長相根本不可能嫁給門當(dāng)戶對的富貴人家。白梨笙不能嫁給富貴人家,就是不能幫助錦繡莊與白家。如此算來,把白梨笙送到萬馥樓,以保白家上下平安以及錦繡莊的百年家業(yè),最是劃算。單是嫁妝就省下了一大筆?!?p> “唉……”
“說起來,白梨笙也是可憐之人?!?p> “天下女子,皆是可憐之人啊……”
議論與恥笑的最后,竟變成一眾煙花美人對白梨笙的可憐,以及一眾煙花美人的顧影自憐。
這些煙花美人的話,無一不讓白梨笙心臟滴血。
縱使白褚磐確實不疼愛白梨笙,縱使白梨笙確實相貌平平,但白梨笙過去那二十年終究是錦繡莊白家的大小姐。身為錦繡莊白家的大小姐,白梨笙從小就習(xí)慣眾星拱月般的呵護(hù)……如此嬌生慣養(yǎng)的白梨笙,何曾被人恥笑與譏諷過?尤其恥笑譏諷她的,還是卑賤的煙花女子。恥笑與譏諷也就罷了,白梨笙最忍受不了的,是那些煙花女子居然還可憐她?白梨笙居然淪落到讓煙花女子可憐她?
然而。
白梨笙竟打從心底里認(rèn)同這些煙花美人的議論、恥笑、譏諷甚至可憐!
若讓白梨笙進(jìn)入萬馥樓為妓,是唯一能夠保住白家上下以及錦繡莊的方法,白梨笙必然心甘情愿為錦繡莊與白家獻(xiàn)身,但讓白梨笙為妓并不是唯一的方法。白褚磐竟寧愿讓白梨笙入萬馥樓為妓,也不讓白孟桉進(jìn)官家為奴……白梨笙無法不為此感到寒心。
更讓白梨笙寒心的是——
新帝只是讓白梨笙進(jìn)入萬馥樓為妓,不曾讓白家與白梨笙斷絕關(guān)系,但白褚磐居然對白梨笙不聞不問。白梨笙知道,她已然是錦繡莊與白家的代罪棄子了。既然白家已然將她視若棄子,她又何須再為白家著想?
白梨笙把自身反鎖在簡陋的房間內(nèi),蜷縮墻角,不言不語,不吃不喝……不管新帝將會如何懲罰白家,反正無人問津的她此生注定無法離開萬馥樓。
回不去了……
死了算了……
白梨笙躲在房間里,不斷地重復(fù)喃喃。
不到一天時間。
原本便嬌弱的白梨笙就已經(jīng)餓得手軟腳顫,眼前似乎也開始出現(xiàn)幻象……若非幻象,她豈會看見緊鎖的房門被人毫不費(fèi)力地推開?
不是幻象。
推門而進(jìn)的,是寒巖。
自從白梨笙來到萬馥樓之后,幾乎都是寒巖給白梨笙送一日三餐的。
縱使餓得目光迷離,白梨笙卻仍忍不住抬目看向寒巖——寒巖的皮膚曬得很黑,那黑,直將寒巖的五官渲染得不甚分明。卻不是白梨笙那般平淡得仿若不存在的不分明,若然細(xì)看,不難看出,寒巖的五官很是好看,只是旁人絕少細(xì)看寒巖罷了。而且與白梨笙薄如影的身軀不一樣,寒巖的身體是那般高大健碩,一如石頭般堅硬可靠。
可靠。
是的,可靠。
或許因為白梨笙自進(jìn)萬馥樓后最常見到的人是寒巖,或許因為寒巖從未在白梨笙面前譏諷侮辱白梨笙,或許因為寒巖從未在白梨笙面前表現(xiàn)出認(rèn)為白梨笙可憐……白梨笙總是期待見到寒巖。寒巖總是那般冷靜,一如一縷冷漠的陽光。然而,無論是溫暖還是冷漠,白梨笙如今想要的,無非就是一縷陽光罷了。
“吃飯了?!焙畮r俯身,把裝有飯菜的籃子放在白梨笙的身旁,隨即轉(zhuǎn)身就要走。
“等等……”白梨笙顫聲叫住寒巖。
“干什么?”寒巖目無表情地扭頭看向白梨笙。
“我……”白梨笙深呼吸了一口氣,才發(fā)現(xiàn),她根本沒想好要對寒巖說什么。驟然心亂,身子隨即不自覺地往后縮。直至后背緊貼墻壁,白梨笙才咽著口水說:“你……你把飯菜拿走吧!我不吃!”
“不吃就算?!焙畮r徑直伸手,重新提起裝有飯菜的籃子。
白梨笙突然拉住寒巖的手。
這是白梨笙這輩子第一次與男子如此親近……寒巖的手是那般粗糙,卻又是那般健碩,那是全然不同于女子與公子的粗獷與粗野……白梨笙那煞白無味的臉龐,漸漸泛起兩片乏味的紅暈。
“你要干什么?”沒有拂開白梨笙的手,寒巖雙目含怒地盯著白梨笙。
“沒……沒干什么?!泵腿恍募拢桌骟霞泵λ砷_寒巖。再一次往后縮著身子,白梨笙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你就不勸勸我吃飯嗎?”白梨笙的聲音,單薄得仿佛才剛出口便消失不見。
“吃飯還得勸?”寒巖側(cè)過臉,不屑地哼了一聲,斜向上看的雙目滿是來自回憶的冷漠。寒巖若有所思地說:“等你餓怕了,自然便會吃了?!?p> “我……我是真的不吃!我……我是真的要餓死自己!”白梨笙把頭昂得老高,直盯寒巖的側(cè)臉。白梨笙唯一像千金小姐的地方,或許就是她此刻的驕縱吧?
“為何要把自己餓死?”
寒巖緩慢地轉(zhuǎn)過臉來,正臉看向白梨笙。
寒巖那雙深邃無邊的眼眸直逼白梨笙平淡顯淺的雙目,寒巖那龐大的身影直將白梨笙單薄的影子吞噬……原以為寒巖會說出什么安慰的話來,不料,寒巖竟平淡得聽不出一絲情緒地說:“與其餓死,不如直接用刀子了斷,更為干脆。”
刀子?
了斷?
白梨笙嚇得瞪大了眼。
寒巖從袖中抽出一柄匕首,白梨笙嚇得渾身發(fā)抖。
寒巖冷冷地把匕首扔在白梨笙的身旁,匕首跌落地面發(fā)出“哐啷”一聲,直嚇得白梨笙飆出了眼淚。隨即,寒巖把裝有飯菜的籃子也一并丟在白梨笙的身旁,語氣冷淡地說:“你要么直接吃,要么直接死,這般要死不死哭哭啼啼的,實在讓人厭煩?!?p> 寒巖掉頭就要走。
“你等等!”白梨笙再次叫住寒巖。
“又有何事?”寒巖再次扭頭,不至于不耐煩,卻又不見得有多情愿。
“你……”白梨笙顯淺卻清澈的眼眸內(nèi),倒映的全是寒巖……用力地咽了一大口口水,白梨笙才鼓起勇氣說:“你要做我的第一名恩客嗎?”
“我只是一名雜役,沒錢?!睕]有震驚,不曾怔住,寒巖脫口就答。
“我……我可以不收錢……”白梨笙鼻酸哽咽,感覺自身卑微得不若塵?;蛳N蟻。
“既然覺得委屈,你又何須說出這種話來?”寒巖的臉龐冷硬如石,語氣卻不至于太過冷漠,“若讓旁人知道你愿意不收錢,往后,你就只能伺候比仆役還更低賤的男子。當(dāng)然,若你只求盡快伺候滿百名恩客,好盡快回去白家繼續(xù)當(dāng)你的白家大小姐,你自然可以這般作踐自己?!?p> “我……”無論是否作踐自己,無論那百名恩客都有誰,她都定然回不去白家了……一時感懷身世,白梨笙泣不成聲。
“哭什么哭?你認(rèn)為自己很可憐是嗎?”寒巖的質(zhì)問,深入白梨笙的靈魂,“若你愿意放下身段,去聽聽萬馥樓中其他煙花女子的經(jīng)歷,你便會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是其中最不可憐的那個。”
“如果我當(dāng)真是最不可憐的那個,為何她們都說我很可憐!”白梨笙激動地說。
“你痛恨她們‘可憐’你,是嗎?”寒巖眼內(nèi)閃過一抹難以言詮的情緒,“既然你痛恨她們‘可憐’你,你又為何要在這里‘可憐’你自己?”
“我……”
“我要做的事情很多,沒空與你在這里浪費(fèi)唇舌?!?p> “請你再等等!”白梨笙撲上前拉住寒巖的手臂,高昂著頭,眼帶哀求地看向寒巖,白梨笙那無法勾起憐惜的平淡眼淚早已流滿一臉,“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聽你的,我不去伺候比仆役還更低賤的男子!可是……如果我不去伺候那般低賤的男子,我這輩子怕是無法離開萬馥樓?!卑桌骟铣槠珙^直打顫,“寒巖……你是叫寒巖沒錯吧?寒巖,如果我這輩子無法離開萬馥樓……你愿意做我的相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