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寒巖身體健碩,縱使寒巖身手了得,寒巖卻始終抵不過多名雜役的聯(lián)合圍毆。
寒巖被打得遍體鱗傷,差點(diǎn)喪命。
雜役就是聘來干活的,生病或受傷以致不能干活的雜役,都會被丟在柴房里頭,美其名是給雜役時間養(yǎng)傷,實(shí)則是讓雜役自生自滅。若雜役斷氣了,便將雜役的尸體丟到亂葬崗。若雜役僥幸痊愈,雜役仍需干滿一整日的活才能吃上粥。
寒巖被扔在柴房里頭,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
劇痛……
饑餓……
寒巖仿佛看見奈何橋上的孟婆……實(shí)在是餓極了,寒巖接過孟婆湯遞來的孟婆湯,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孟婆湯的味道,竟和白粥如出一轍……喝過孟婆湯之后,寒巖沒有忘卻今生之事,反而昏昏沉沉地?fù)伍_了眼。
昏暗中。
寒巖看見她的眼眸她的臉龐,寒巖當(dāng)即明白了一切——那年大旱,縱使一夜接待多名恩客,她每日最多也只能吃上一碗白粥,如今,她連那碗白粥都吃不上了。
百感交集。
實(shí)在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么,寒巖沉默著。
“你終于醒來?”她竟哽咽了……寒巖一度懷疑那只是他的錯覺,就連被人霸王硬上弓都不愿流淚的她,怎么可能在寒巖的面前哽咽?
“我……”本欲說幾句話,好讓她放寬心。才剛開口,寒巖便咳嗽不已。
“好了,你就不要說話了?!彼秊楹畮r拍著背,聲音越發(fā)哽咽,“讓你受苦,實(shí)在抱歉。但你放心,我絕不會就此丟下你不管。”
“他們……他們有沒有再……咳……”
“你就不要再管這些了?!彼煅手蜒垌竦煤艿停蛔尯畮r看見她的眼淚,“且不說你如今身負(fù)重傷。待你痊愈之后,你也不要再管我的事情。說到底,我不過是一名人盡可夫的煙花女子罷了,根本不值得你如此拼命護(hù)我……”
“值不值得……”寒巖禁不住咳嗽,“咳……不由你說……”
“你不是向來對我不屑一顧的嗎?為何突然又要幫我?”
“我……”寒巖咳嗽不已,“不知道……”
“好一個‘不知道’。”她抬目看了寒巖一眼,卻又馬上垂下濕潤的眼眸,“好了,我實(shí)在無暇跟你再說,我要去……忙了?!?p> 她站起身。
眼淚再次落下,她別過眼,不讓寒巖看見她的眼淚、落在柴房那骯臟的地面。
那夜。
她餓暈在床……寒巖一直到很后來才知曉此事。
此后第二夜,第三夜……她夜夜都去柴房,把她那碗白粥留給寒巖喝。若寒巖拒絕,她便強(qiáng)硬地把白粥放在地上轉(zhuǎn)身就走,就算把白粥放餿也絕對不會回柴房偷喝一口。
她日漸消瘦。
所幸。
寒巖的身體很快便開始痊愈。
第四夜。
一如既往,她給寒巖帶來一碗白粥。
“這碗粥留著你自己吃。我經(jīng)已痊愈,明日便能干活?!壁s在她強(qiáng)行放下白粥之前,寒巖對她說。
“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說?!彼自诤畮r的身旁,堅持把她那碗白粥塞給寒巖,“你的身子才剛?cè)?,不多吃點(diǎn),明日哪來力氣干活?”
“你今夜還需……”寒巖堅持把白粥遞還給她,“你吃吧?!?p> “還是你吃吧……”
她再次把白粥推向寒巖……餓得手抖腳顫的她,差點(diǎn)就把白粥摔在地上。幸而。寒巖眼明手快地以手作碗,接住了溢出的白粥。她也立馬反應(yīng)過來,抓緊了手中的粥碗。寒巖與她,先是看了看盛在她碗中的白粥,再是看了看溢在他手中的白粥……抬目對視,然后,他們都笑了。
“好了,都不要再推讓了,不然大家都沒吃的了。”她說:“我們說好了,一人吃一半?!?p> “好?!?p> 寒巖率先喝了溢在他手中的白粥。
她把碗中的白粥喝了一些,隨即,她把剩在碗中的白粥遞給寒巖。
寒巖拒絕不接。
她不悅地緊瞪寒巖,“說好一人一半的,不許抵賴?!?p> 寒巖遲疑了半會,才接過她手中剩下的那點(diǎn)白粥。寒巖喝得很慢——若寒巖喝完碗中的白粥,她便會離開,寒巖卻想多見她一會。那時的寒巖并未細(xì)思,他為何想多見她一會。
她坐在柴房那骯臟的地面上,靜靜看著寒巖吃白粥……她忽而小聲喃喃:“這便是書中所說的,‘相濡以沫’……”
“你在說什么?”寒巖問。
“沒什么……”她向寒巖笑了笑,明明嘴角掛笑,臉龐卻滿是悲戚。她說:“謝謝你為我教訓(xùn)那名雜役,但這幾天我也經(jīng)已報答了你。從今以后,你我互不拖欠。從今以后,請你不要再管我的事情了。這次算你幸運(yùn),正好讓管事撞見他們打你,你才勉強(qiáng)逃過一劫。若有下次,你怕是再沒這般幸運(yùn)了?!?p> “我自有分寸?!焙畮r一直緊盯粥碗邊沿,那般堅定的目光,明擺著不愿屈服。
“你也太倔了?!彼?。
“你又何嘗不是?”寒巖想起她唇上的鮮血……又是一陣窒息。
“說真的,請你不要再管我的事情了。我……”她用力咬著嘴唇,努力克制情緒,盡力輕描淡寫,“我不值得?!?p> “我也不值得。”寒巖快速看了她一眼,看似波瀾不驚,“這些天,你也大可不必管我,更不必把自身餓得如此消瘦?!?p> “我不消瘦。我也不餓?!彼髲?qiáng)地高昂著頭,執(zhí)拗地說著一聽便知違心的話。此時肚子不爭氣地響起,她迅速低下頭,像是捂住某人嘴巴似地捂住干癟的肚皮。她說:“縱使我不值得,但我仍想問你一個問題……”
“問?!?p> “你為什么要幫我?”
“不為什么?!?p> “不為什么……確實(shí),還能為什么呢?”她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完全沒有笑意,“若是垂涎我的肉體,你大可與其他雜役同流合污,根本無需被打成重傷。”她又再用力地咬著嘴唇,一股酸楚之物從喉嚨涌上卻又被她猛力咽下……她失神地喃喃道:“縱使你我非親非故,天底下,卻唯有你愿這般‘不為什么’地真心待我?!?p> 寒巖眉頭緊皺,視線一直停留在她緊咬的嘴唇上。
她能感覺到,寒巖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她的嘴唇上……她以為寒巖要吻她,不料,寒巖卻說:“不要再咬嘴唇了,再咬又得流血了?!?p> “???”她愣了愣,聽話地放過了她的嘴唇。
“身為女子,你何須如此壓抑?想哭就哭,想鬧就鬧,想說就說,想撒潑就撒潑,何須傻得去傷害自己?”就連寒巖都被自己這一席話嚇到,這輩子,寒巖從未對任何一個人說過如此貼心的話。
“剛才……”她微微一笑,終于有點(diǎn)笑意,“我以為你要吻我?!?p> “啊?”輪到寒巖愣了愣,黝黑的臉上甚至泛出紅潮。
“你是臉紅了嗎?”她歪頭看著寒巖。
“我沒有?!焙畮r放下手中的碗,別過臉,不讓她看。
“喂?!彼t疑地問:“你……以后……還要繼續(xù)保護(hù)我,是嗎?”
“嗯?!焙畮r不好意思地干咳了兩聲,裝作無關(guān)緊要地說:“或許吧?!?p> “若你執(zhí)意要繼續(xù)保護(hù)我,那請你先學(xué)會保護(hù)自己。不然……”她本想咬嘴唇,卻又想起寒巖的話……故而,她只能用淺笑代替咬唇。她說:“若你再次被他們打傷……甚至……若你被他們打死了……他們必定會加倍地凌辱我?!?p> “他們又對你做了什么!”寒巖總是冷硬如石的眼眸,驟然全是怒火。
“他們還能對我做什么?無非便是……”她沒有繼續(xù)往下說,唯只淺淺一笑,不料卻笑出了眼淚。她背過身去,不讓寒巖看她的眼淚。她說:“其實(shí)……也罷了。我不過是一名人盡可夫的煙花女子,他們輕賤我,他們踐踏我,他們……根本都不值一提。說真的……我真的不值得你為我拼命?!?p> “說那般自輕自賤的話,實(shí)在讓人厭煩?!?p> “我并非自輕自賤,我只是實(shí)話實(shí)說?!彼硨畮r哽咽,肩膀不住地抽搐,“就連我的家人與愛人都棄我如蔽履。我與你非親非故交情甚淺,你又何必為我拼命?”她抬起手,捂住嘴,強(qiáng)忍著不讓自己抽泣,哽咽的聲音卻從指縫溢出,“終究是我不值得。”
“若真要說卑賤與值得……”寒巖看著她抽搐的后背,“我何嘗不是一名卑賤的青樓雜役?在青樓出生的我,何嘗不是被生父棄之如蔽履?不值得的,從不是你我,而是將你我棄之如蔽履的人。”
她擦干眼淚,回頭,默默看著寒巖。
“若你不嫌棄?!焙畮r說:“我愿意一直保護(hù)你,不圖任何回報地一直保護(hù)你?!?p>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驚愕的眼淚爬滿一臉。
“我已說過,不為什么?!?p> “你真的是太傻了!”她激動地?fù)u頭,“長此以往,你必定會被他們打死的!”
“放心吧?!焙畮r握緊雙拳,“我定然會想出萬全之法,既不讓他們再對你霸王硬上弓,也不讓他們再因我的緣故加倍凌辱你?!?p> “你有何方法?”
“名槍易擋,暗箭難防?!焙畮r幽幽地說:“只要我不再與他們起正面沖突。更甚者,只要你我不在人前說話,自然便不會有人知道我在暗中保護(hù)你……”
細(xì)雨濛濛。
澆不滅十里煙花路上劇烈燃燒的大紅燈籠,卻澆滅了二樓房中的燭光……燭光熄滅了,窗戶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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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
瀑布般的雨水形成一道厚重的雨簾。與來時的轟動截然不同,白梨笙僅只撐著一把與她同樣單薄的油紙傘,孑然一身,走進(jìn)雨簾。
墨蓮站在二樓。
看著白梨笙那淡薄的身影被雨水沖走……白梨笙成功離開了萬馥樓,萬馥樓還因此得到新帝的賞賜——萬馥樓懲罰白梨笙有功。
一如墨蓮所料。
樊云瑾舍不得將墨蓮置諸死地,所以樊云瑾套用了墨蓮的那番說辭……墨蓮伸出手,冰冷的雨滴,一滴又一滴,一滴又一滴,滴滴落在她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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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回府。
樊云瑾坐在馬車內(nèi),靜聽暴雨將馬車打得噼啪作響。縱使下著暴雨,淮陵百姓仍是熙熙揚(yáng)揚(yáng)地忙于開展一天的勞作。馬車外突然傳來一聲童趣的叫喚——“白羽哥哥,等等我。”
白羽哥哥……
云瑾哥哥……
昨日墨蓮那聲“云瑾哥哥”再次在樊云瑾的耳畔響起……墨蓮絕少喚他“云瑾哥哥”,若非墨蓮昨日那聲“云瑾哥哥”,樊云瑾或許會忘卻還有墨蕁的存在……在樊云瑾的記憶中,似乎只有墨蕁一人會喚樊云瑾為“云瑾哥哥”。
不過……
似乎也不盡如此……
從前……
樊云瑾與墨蓮親熱之時,墨蓮偶爾也會喚他一兩聲“云瑾哥哥”,以作調(diào)情……越是如此,墨蓮昨日那聲“云瑾哥哥”越是讓樊云瑾內(nèi)心發(fā)毛??v使經(jīng)已派人到陵平查探,但陵平與淮陵相距甚遠(yuǎn),一來一回再加查探,恐怕需得花上十天半月才能查出所以然……
突然。
有人叫停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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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
墨蓮坐在鏡子前。
秋卉站在墨蓮的身后,為墨蓮梳妝打扮。平日里,秋卉總會主動跟墨蓮說一些淮陵城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然而,今日,秋卉卻安靜地一言不發(fā)。
墨蓮問:“淮陵城今日可有何大事發(fā)生?”
秋卉還未開口。
門外便響起敲門聲。
秋卉手中的梳子猛然掉落地面,直接摔斷成兩截。門外敲門聲不斷,秋卉卻只管蹲在地上,仿若在逃避那敲門聲似地慌亂收拾那斷成兩截的梳子。墨蓮垂目看了秋卉一眼,眉頭一皺,扭頭對門外的人說:“推門請進(jìn)?!?p> 房門被人粗暴地推開了——
推門而進(jìn)的,不是萬馥樓中的任何一人,而是詹峻與幾名官差。
墨蓮才剛站起身,甚至還來不及向詹峻行禮。詹峻便徑直看向蹲在地上的秋卉,高聲說:“下女秋卉,跟本侍衛(wèi)去一趟太尉府?!?p> 秋卉愣愣地蹲在地上,看了看詹峻,又看了看墨蓮……許久,秋卉才緩緩地站起身。
詹峻在心底嗤了一聲:一臉心虛!
隨即。
詹峻對身后的官差揚(yáng)了揚(yáng)手,大聲道:“把下女秋卉帶走?!?p> 墨蓮大步擋在秋卉的身前,向詹峻福了福身問:“敢問詹侍衛(wèi),為何要帶秋卉前去太尉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