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她記事從四歲算起,那是1983年。
她家鄉(xiāng)吳家寨在一片深山槽里,滿眼皆山,滿山皆樹。一棟棟高高低低木板房,零零星星掩映在一片葳蕤蓊郁的綠色之間。
風光好,但出門是一條崎嶇的山路。
從寨里到鎮(zhèn)上趕場的拖拉機走到黃瓜坡那斜坡路段,甭說年輕的,就是老幼也必須下車齊推車。
平時只能吃些酸菜瓜豆,沒有油水,上鎮(zhèn)里看見油榨粑就嘴饞得慌。
不過再饞再餓也不敢說。不是因為她呆在農村,是因為沒有人愛。
她沒有親媽,父親在外地搞建筑,家里矮矮胖胖,嘴巴尖尖的孃孃是她的后媽,也是她的最怕。
她和水桶一般高,就被孃孃趕上山去挖豬草、熬豬食、喂豬、干家務……
可是,那個少年兒童不貪玩呢?挖著豬草,看著田野里漫天飛舞或者停在稻谷里的蜻蜓,吸引著她。
她丟下手里的活,找來一根長竹竿。竹竿頂部用竹條圈成弧形插進去。
墻角屋后到處都是蜘蛛網(wǎng),撐著竹竿用竹圈把蜘蛛網(wǎng)裹一下,竹圈里就纏上了粘性十足的蜘蛛網(wǎng)。
跑到田埂邊,蜻蜓就停在片片綠色的葉子上。輕輕伸出竹竿,竹圈蓋住,蜻蜓就立即被粘住,一抓一個準。
她凌亂的頭發(fā)和破舊的衣服,一身曬得黑漆漆的奔跑著,汗水把身上全打濕了,渾然不知。
她捕捉到的蜻蜓有全紅的,有紅黃相間的、還有一身灰的。
哥哥吳建和姐姐吳敏有上學,聽他們說過有工人、農民、小姐……也有吳敏笑她是個丫頭。
全身紅的蜻蜓她取名小姐,一聲灰的是農民,紅黃相間她認為最美的叫丫頭……把它們一個個貼在山坡的草地上,然后揚手叫到:小姐,飛吧;丫頭,飛吧;農民,飛吧……那是她快樂的年少時光。
捉蜻蜓玩耍,回到家里,那大竹籃里挖到的豬草只有一半。
豬草少了,熬豬食要放的玉米和糠就要多。
孃孃皺著眉頭,幾耳光扇在她臉頰:“死姑娘,一天只知道玩,玩,我讓你玩……”
罵著,一腳把她踢翻在地,然后大叫一聲:“滾……”
她早已習慣孃孃動不動就讓她滾。
做事不利索了、走路慢了、干活沒達到要求了,隨時一腳踢翻她,然后叫她滾出去。
那一次孃孃叫她滾令她印象特別深刻。
家里養(yǎng)的母雞下蛋在雞窩,她正好看見,撿起雞蛋小心翼翼捧著要拿回屋。
不知是太興奮還是激動,過門檻時不小心被套了一下,摔到門檻邊,雞蛋也不由自主跳了出去。
屋里的孃孃看見那個雞蛋被打碎在地上,心痛得連跑帶跳,“死姑娘,你個死姑娘,你想死是不是……”
先用腳氣憤地踢她兩腳,還不解恨,又用手揪起她的頭發(fā),像摔一個破瓜一樣朝門口甩出去!
她是連滾帶爬被甩出去,雞窩似的頭發(fā)上、臉上、鼻子上沾滿了灰土,她艱難地從地上爬起,扭頭看了家里一眼,孃孃早已關閉緊大門。
那時她感覺自己的命連一個蛋都不如,緊閉的大門又無家可歸,這是可以讓一個可憐孩子悲觀地想死。
小小的她原本是要去寨后的大河邊跳河自殺的。
那時的孃孃就是天,天壓下來,她只有死!
她到河邊要跳下去的時候,被一個村里老頭拉住了:“有一個大人已經(jīng)死在里面了,白屁股都飄出來了,不要再有小孩也死在里面?!?p> 沒有死成,后來她對水天生不怕,跳進去就會游泳,而且游得好,這是當時沒死成外的一個收獲。
她爬到家里房子旁邊的豬圈里,在豬圈上面放稻草的板子上睡覺。半夜里蚊子太多,把衣服套起全身,只露兩個眼睛撲閃撲閃。
第二天從豬圈里起來,飯都沒吃,看見緊閉的門開了,要活下就得厚臉皮趕緊鉆進去,提起大竹籃去山上挖豬草。
回來又把玉米、糠和淘洗好的豬草裝進大鍋里熬好。
裝滿豬食的大鍋太大,她根本抬不動,就舀出來一盆一盆往豬圈里跑,給豬喂食。
孃孃和哥哥姐姐吃飯時,她默默到廚房里拿碗添一碗飯,偶爾大著膽在菜盤里夾上一點菜,又立馬縮到房子陰暗角落里悄悄的吃。
她睡覺是在偏門狹窄的門后,談不上房間,其實也不比豬圈那上面好多少,唯一好處是沒有豬圈里那么臭。
孃孃根本不屑于理她,但她又不能和孃孃彼此不說一句話。否則悶聲干活說不定隨時又會惹得孃孃莫名其妙把她打個半死。
辦法就是得找機會討好孃孃。
父親在外,哥哥姐姐上學。每個月有一兩天孃孃要獨立拉著板車去鎮(zhèn)上拖回玉米、糠等豬飼料,那時就是最好的討好機會。
因為每一次孃孃拉飼料回來都會累得像個死人一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她就主動上前,溫柔地說,“孃孃,我給您敲敲背……”
孃孃就把身體反撲在床上,她老規(guī)矩給把手捏成拳頭,給孃孃從腳底、腿小肚、背部往上緩緩敲打到頭部,反復敲打。
“把手捏成小錐錐,用力打!”孃孃發(fā)話了。
她就趕緊把小拳頭的手指頭收攏,聚在一起,形成一個錐狀,全身力量聚集在錐形手指處,給孃孃敲打。這樣敲打的力量更集中。
孃孃舒服地“唉……啊……唉……啊……”叫著,有時候爽爽地睡著了,或者最后用長長鼻音“嗯……”地嘆一聲,她才可以停止敲打。
站在孃孃身旁敲打了幾小時,手指頭已經(jīng)泛紅,一片紅艷艷,但孃孃那長長鼻音“嗯……”后嘆的那一聲,她知道自己又被饒過了一命。
無依無靠的生存得靠聰明和智慧。
在孃孃那里她原本得不到上學機會的。
機會是1986年,她七歲的時候,距離寨子兩公里外的牛場鎮(zhèn)小學義務教育防輟學檢查的老師走進村寨,正好看到她抬著一大盆和她差不多高大鍋給豬喂食。
當時老師們都沒分清她的男孩還是女孩,問了才知道,也知道了她沒上學。
老師找到孃孃。
孃孃依然絲毫沒有要同意她去讀書的意思??吹竭@般的樣子,她十分著急,害怕因為孃孃的不同意,老師們也沒有辦法只好離開,那自己就完了。
她趕緊抹了一下臉,露出膽怯由純真的兩個烏溜溜的眼珠子:“哥哥姐姐都讀書,我也想讀書!”
她顧不上孃孃喜歡不喜歡,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她要表達自己想讀書的愿望。
她朦朦朧朧中知道自己必須抓住機會。
孃孃歇斯底里撒潑:“我哪里有錢,我哪里有錢供她讀書!”
一個戴著啤酒瓶底似眼鏡片的瘦高個男老師說:“少年兒童的父母或者其他法定監(jiān)護人無正當理由未依照國家義務教育法規(guī)定送適齡兒童入學的,由當?shù)剜l(xiāng)鎮(zhèn)人民政府或者縣級人民政府教育行政部門給予批評教育,責令限期改正。違法的依照有關法律、行政法規(guī)的規(guī)定予以處罰?!?p> 接著,瘦高個老師掏出五元錢對同行的老師們說,“這孩子的學費我出了?!?p> 聽到這些話,孃孃才不得不沒辦法點頭應允。
走進學校,給她交學費的眼鏡片老師就是她的班主任謝老師,教她們語文。
她這一輩子都感恩義務教育法救了她。感恩謝老師。
學校給她一種安全感,讀書好能得到謝老師的微笑、關注和摸頭,學校對于她遠比家溫暖,她發(fā)了狠要讀好書。
放學,她得趕緊干活,把那些豬養(yǎng)大養(yǎng)好,她才能繼續(xù)生活和讀書下去。
回家一天忙碌結束,終于可以睡覺了,睡覺時都在背書、做題目。
哥哥姐姐不會讀書,考試全是大叉叉,可孃孃卻一天指桑罵槐罵給她聽:“活也不干了,讀什么書,又讀不進書,哪里是讀書的材料勒!想死了是不是……”
她在學校學會了一首歌:《聽媽媽講了過去的故事》,里面有唱到: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
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
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那時侯媽媽沒有土地
全部生活都在兩只手上
汗水流在地主火熱的田野里
媽媽卻吃著野菜和谷糠
冬天的風雪狼一樣的嚎叫
媽媽卻穿著破爛的單衣裳
她去給地主縫一件狐皮長袍
又冷又餓跌倒在雪地上
……
唱著這首歌,她死命地讀書,年幼的她還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就特別害怕舊社會,張開血盆大口要吃人。
但是,讀書給她一種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不怕的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