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說到,半仙與青鬼出了車站,只需穿過一處廣場,便可到達府衙,不巧廣場上正舉辦招聘會,人山人海,二人于其中推擠半晌,卻是步履維艱,正在一籌莫展之時,一位叫老胡的老者邀請半仙去他帳中一敘,原來老胡一位老友于兩百年前被人害死,尸首魂魄皆封于一處上古地宮,老胡為救好友,愿以碧珊瑚仙茶一盒與一百兩白銀作酬,邀請半仙相助,半仙原本打算拒絕,可一想到養(yǎng)育小二那諸多花費,只好為了那百兩銀子答應了下來,二人簽名畫押之后,半仙從那帳篷后門出來,竟直接到了府衙門前,此時青鬼也正好穿過廣場到達,半仙見他辛苦,便讓他先休息一會兒。
卻說那青鬼坐在臺階上呼哧呼哧地一通喘氣,靠著地府純陰氣息稍稍緩過些勁來,因擔心誤了大事,急忙撐起碩大的身軀,對半仙歉然道:“令上仙久候,小人之過也?!?p> 半仙微笑道:“鬼兄何須多禮,貧道僥幸走了捷徑,卻累你費力穿行,少許等待,也是應有之義。”
青鬼道了聲謝,也不再休息,便即抬步升階,主動在前引路,半仙見他如此踴躍,也不好拂他好意,只得隨他拾級而上。
二人登上數(shù)十級臺階,到了府衙近前,卻見鬼門緊閉,一隊精銳鬼卒,披甲執(zhí)銳,立于門前,但有欲入門者,盡皆趕開,唯有些手持令牌的官吏,方得從小門入內。
青鬼疑惑道:“往日到此,也未見這般陣仗,上仙且住,待小人打探一番?!?p> “好,那便有勞了。”
青鬼整了整衣襟,趨步上前,只見他一番施禮陪笑、曲意逢迎,那一張血盆大口唾沫橫飛、舌吐蓮花,本以為必然能說動那些鬼卒,不想才一會兒功夫就被幾根長戟一架,硬生生轟了回來。他回至半仙跟前,垂頭喪氣道:“上仙,實在不巧,那幾個鬼卒說前來視察的上官已至,是以府衙停止辦公,如無通行令牌,閑雜人等,一概不得入內?!?p> 半仙蹙眉道:“可有說何時重新辦公?”
青鬼嘆息道:“聽他們說,那上官一向難以捉摸,少則一兩個時辰,多則……多則數(shù)日,也是有的?!?p> “數(shù)日?!”半仙倒吸一口涼氣,心道:“此地陰煞彌漫,銷魂蝕骨,我雖不懼,可若非公事,一刻也不想多待,這上官竟然愿意盤桓數(shù)日,莫非是來會老相好嗎?”
青鬼見半仙躊躇,以為他要打退堂鼓,心中惶恐:若是此次半仙無功而返,說不定貴人事多忘了此事,他們兄弟倆豈不是要看一輩子城門?
他一念至此,連忙勸道:“上仙,究竟是一兩個時辰還是數(shù)日,現(xiàn)下尚無定論,何不等府衙中管事之人路過,上前詢問一番,再做定奪?”
半仙想了想,覺得此話也有道理,便點頭道:“也好,我們再等等吧?!?p> 他二人站在鬼門前不遠處看著人來人往、鬼去鬼至,一個體型壯碩卻態(tài)度恭敬,一個破衣爛衫卻從容自若,兩相對比之下,顯得異常扎眼,不一會兒就令那些個看守鬼門的兵卒疑竇叢生,只見那幾個鬼卒一番交頭接耳后,分出三個向二人走來,當先那個領頭的,烏盔烏甲,器宇軒昂,比青鬼還要高出一頭來,對半仙與青鬼高聲道:“喂!你倆個要看風景別處看去,此處乃是機要之地,可不是免費的旅游景點?!?p> 青鬼上前與那領頭的鬼卒講情,可不知是那鬼卒本來就鐵面無私,還是因上官視察不敢造次,總之就是不讓他們久留,糾纏之下,那鬼卒漸漸不耐,橫過長戟,就要出手趕人。半仙手里掐著法訣,不知是進是退,一時陷入兩難。
恰在此時,一名白面長髯的坤部官員經(jīng)過,此人雖身著坤部黃色常服,袍子上卻多了玄色螭紋,一看就非低階小吏可比,再加上身后跟著的數(shù)個鬼族親衛(wèi),顯得極有派頭。那官員對半仙這邊的糾紛毫不在意,頭也不回地徑至鬼門之前,掏出令牌,就要入內。青鬼見狀,忽的側身攔住要過來驅趕的鬼卒,對半仙急道:“上仙,那位便是本司主簿!莫要錯過機會!”
他這半截子話不說不打緊,話一出口,剎那間就令在場鬼卒親衛(wèi)大驚失色,只見親衛(wèi)中一人最先反應過來,閃電般拔刀護在那主簿身前,厲聲喝道:“大膽狂徒,竟敢行刺本司主簿,來人,將這刺客拿下!”
“咦?刺客?”半仙心想哪兒來的刺客,還這么厲害,自己竟然毫無察覺。
他正在狐疑,就覺四周刀光劍影,寒氣逼人,七八根精鐵戰(zhàn)戟、三四把環(huán)首長刀,同時向他撲來。但見這些鬼兵:
身強欺五岳,體壯賽三山。
颯沓金戈利,錚鏦鐵甲堅。
刀鋒能斬影,戟利可分天。
滿腹陰冥氣,威壓破落仙。
守門鬼族精銳每個都是千挑萬選、武藝高強,又兼種族天賦,真正的胳膊上能跑馬,拳頭上能立人,同時間將兵刃施展開來,端的是密不透風。青鬼在一旁眼見半仙萬刃加身,避無可避,雖知此人本領高強,也是嚇得心中一涼,兩眼一閉,但聽得叮叮當當一連串脆響,待他再睜眼時,卻只見一地殘兵碎刃,剛才還氣勢洶洶的那些個親衛(wèi)鬼卒,此刻一個個的俱都雙手顫抖,虎口滲血,戰(zhàn)栗而退,面露驚懼之色。半仙立于中央,毫發(fā)無傷,抬手撣了撣身上灰塵,仿若無事。
“咦?”那主簿見此情景,不覺奇道:“乾下乾上,竟是六十四卦真言!”
之前還未出手的幾個親衛(wèi)欲要再上,被那主簿喝止:“住手!此人師承道門正宗,豈是爾等可敵?”
半仙自被貶下界,無人識其本領,此刻叫人一語道破,也是心中一動,將目光投向那個主簿,只見那人負手捻須,也正對著半仙上下打量。這主簿初時還顯得遲疑,后來見半仙對他遙遙施禮,竟是面色大變,袍袖一甩,大踏步向半仙走去。
半仙摸不清這人路數(shù),臉上笑意盈盈,一只手卻藏在袖中半扣著法訣,若是這主簿暴起發(fā)難,也能有個對策。不料那人到了跟前,卻露出一副親切笑容,對半仙拱手道:“哎呀呀,林先生,你怎么弄得這般灰頭土臉,連衣袍都破成這樣,害喬某適才都不敢相認,以致那些個有眼無珠的東西冒犯了林先生,還望林先生大人大量,莫要放在心上。”
這姓喬的主簿如此前倨后恭,搞得半仙一時不知所措,在一旁的青鬼更是看得傻了眼,須知那喬主簿雖然在府衙位不及判官,卻也是排的上號的人物,平日里對他們這些下級鬼差,連正眼也不愿多給一個,如今卻對半仙如此恭敬,莫非是以前就認識的?
“喬主簿,”半仙還禮道:“你認識貧道嗎?”
喬主簿仰天大笑:“林先生真會說笑,半個時辰前我們還說過話,怎么這會就裝作不認得喬某了呢?快進來,快進來,筵席已開,莫要讓大家等得急了?!?p> 半仙雖還有疑慮,可略放靈氣,感知到喬主簿渾身上下全不設防,顯然對他是沒什么敵意的,加上他也確實想要進府衙辦事,故而半推半就間,就跟著喬主簿進了小門。青鬼想要從后跟進,眼前一黑,就被彈了回來,原來那些鬼卒雖然失了兵刃,卻以肉身組成人墻擋在了門前,且這幾個剛才吃了大虧,一肚子怨氣正是無處發(fā)泄,此刻全都瞅著青鬼這個“罪魁禍首”,一副不懷好意的模樣,正所謂好漢不吃眼前虧,青鬼嚇得連那什么“伸冤”的大事也顧不上,即刻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半仙回頭見青鬼未能跟進,正要開口提醒喬主簿,不料那喬主簿先發(fā)話了,只聽他笑道:“林先生,方才茶會之時,我還見你在場,怎么一轉眼功夫卻到了樓外,還將衣袍碎成這樣?莫非是剛才那個無知小吏有意怠慢,引錯了路,以致如此?”
半仙實在搞不明白,為何這個喬主簿一直堅持二人之前見過,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得先幫青鬼把責任摘出去,對喬主簿解釋道:“喬主簿可想岔了,貧道全靠那位鬼兄指點,還替我買了前往府衙的直通車票,才得到此,絕非是他有意怠慢。至于貧道身上的衣袍,卻是那列車半道壞了,幫忙拉車所致?!?p> “什么!列車壞了!還幫忙拉車!”那喬主簿之前還是談笑風生,哪知一聽半仙提到這事,忽然就大驚失色,停住了腳步。
“正是,當時車上不少乘客都受了傷,故而貧道才自告奮勇,與其余眾人一同拉車?!卑胂梢詾閱讨鞑疽底镉谀擒嚿喜罾?,他不愿多惹是非,將那坤部督工刁難之事也一并隱去。
不過喬主簿聽了半仙所言,臉色并未好轉,反而撫須皺眉,似乎碰到了什么重大的難題。半仙見他如此,也不好出言打攪,只好四顧觀察起這府衙內部的布置。他們進入府衙后,繞過塞門,便到了一處極為寬敞的大廳,這大廳中多置柜面,柜上懸掛小牌,上書“個人業(yè)務”、“團體業(yè)務”、“黃色通道”等等,不一而足,顯然是用來處理各項政務的,只是如今大廳中除了幾個站崗的鬼卒外,便空無一人,想來為了專心接待那位“上官”,此間判官確是將衙內公務一概停止,倒不是鬼門前的兵卒虛言搪塞。
半仙看不出什么名堂,又轉向喬主簿,只見他此時似乎已經(jīng)想好了解決辦法,召來了身邊的親衛(wèi),正在一一小聲囑咐,那些親衛(wèi)得了指令,即刻抱拳離去,毫不遲疑,顯得極為干練。不多時,喬主簿身邊就只剩下一名親隨,其余都派了出去,半仙暗暗贊道:“這喬主簿身上靈力不顯,道行遠不及我,可做起事來卻是雷厲風行、有條不紊,確是個理政之才,若是放在仙界一統(tǒng)以前,最多也就是在一派之中充任管事之職,大材小用,絕少有出頭之日,若是無派散修,則更加兇多吉少,幸好方今天下太平,他靠這一司主簿之職,俸祿中多有仙丹靈藥,或可補上天資不足之缺。”
喬主簿安排好事宜,對半仙展顏道:“喬某真是老糊涂了,剛才想起還有些瑣事未及處理,以致怠慢了林先生,待會兒酒席上一定好好向林先生賠罪?!?p> 半仙道:“喬主簿言重了,我等皆為仙界職屬,自然是以公務為先?!?p> 喬主簿點了點頭,似乎對半仙的回答頗為滿意,伸手示意道:“林先生,這邊請。”
這次二人進了大廳一側的長廊,喬主簿的步子與方才相比慢了許多,一路上還盡心為半仙介紹府衙中的各項事宜、過往政績和未來規(guī)劃,似乎不再急著帶半仙前往參加酒宴,反而想趁此機會多與半仙搭話。半仙也順著他的話頭,慢慢繞到了這次視察上來。此時二人正行到一處大門前,門上雕花鏤金,十分奢華。
“……此次視察,本司上下極為重視,判官大人更是在一月之前就詳細制定了參觀行程,期間細節(jié)更是再三打磨,務求令上官賓至如歸,同時亦可對本司上下得以深入了解?!眴讨鞑韭牥胂商崞鹨暡熘?,便照例云里霧里地吹噓了一番,實則一點關鍵之處也未提到。
不過半仙醉翁之意不在酒,對喬主簿這番太極也未放在心上,裝作隨口問道:“不知按照參觀行程,上官該何時歸去?”
喬主簿聞言愣了一下,接著緩緩道:“按預定行程,應是酒宴散席之后,不過林先生當也知道,咱們這位上官一向難以捉摸,若是如上次那般多待幾日,也未可知?!?p> 他頓了頓,又湊近半仙輕聲道:“不知林先生以為,這行程應當何時結束?”
半仙心道:“這主簿也真是奇怪,明明是我問你,你卻反來問我,要讓我說,你們這些個老不死加起來都幾千歲了,還學凡間吃個屁的酒席,早點各回各家,專心修煉不好嗎?”
不過他心里雖如此想,嘴上卻不好露了破綻,謙虛道:“喬主簿實在是太抬舉了,此事貧道如何做得了主?!?p> 喬主簿聽半仙如此說,臉上憂色一閃而過,突然駐足整衣,控背躬身,向半仙深深一揖。半仙不知其意,礙于禮數(shù),也只好停下還禮。
喬主簿起身肅然道:“林先生,喬某自知理虧,本來也沒有臉面向林先生求情,只是此事關系重大,喬某斗膽,還望林先生看在本司上下多年兢兢業(yè)業(yè)的份上,在上官面前美言幾句,本司全體坤部職員,定然感激不盡?!?p> 半仙低頭琢磨了一會兒,大概明白了這時怎么一回事,只是有些關竅之處卻還是不甚明了,當下也斂容道:“喬主簿,不知方才所言,可是指列車損壞之事?”
喬主簿見半仙主動點破,心道有戲,連忙答道:“正是此事,我等也知五年之期已至,雖然已經(jīng)加班加點,日夜趕工,無奈心有余而力不足,總也不見成效,這才出此下策,絕非有意要欺瞞上官。而且今日招聘會中,已有多位修習工匠一道的散仙應征,只消再寬限半年時間,定然可以大功告成,還望林先生法外容情,以后若有用得著本司的地方,我等定當盡心竭力?!?p> 半仙知道這喬主簿是誤將他當做了那位上官派出的眼線,生怕他將“暗訪”的結果舉報上去,這才低聲下氣地在此求情。雖不知這主簿到底是眼神不好還是思路有異常人,竟能把個大活人給認錯了,不過到底還是跟他透露了不少內情,若是此時對他挑明身份,恐怕又要惹來不少麻煩。
半仙暗道:“不如先敷衍一下,然后找個機會跑路,反正我也不會去告狀,那正主更是對此事一無所知,待那上官一走,我喬裝打扮一番,再來辦事,也可省下跟這糊涂主簿解釋的一番口舌?!?p> 他打定主意后,即對喬主簿笑道:“貴司這些年將這幽冥吳州城周圍打理得井井有條,貧道都看在眼里,豈會為了這些小事壞了貴司名聲。此事喬主簿大可放心,貧道理會得?!?p> 喬主簿聞言果然大喜,幾次暗示要半仙替同僚帶些“禮品”回去,自然被半仙一一婉拒。這時喬主簿原先派出去的一名親衛(wèi),從遠處急奔而來,到了近前,立刻單膝跪地,將一個包袱雙手舉過頭頂,呈到喬主簿面前。
喬主簿微微一笑,提起包袱,從中抖出一件青色粗布道袍來,半仙看著這長袍樣式有些眼熟,可一時又記不起來哪里見過,心中隱隱感到不妙,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只聽喬主簿言道:“林先生,這是按你先前所穿道袍的材質樣式,趕制而成,尺寸未必完全合身,還請先將就一下,免得到時候上官問起,徒生是非?!?p> 半仙看了看身上那幾根破布條,覺得既然沒收喬主簿謝禮,討身衣服穿也不算過分,畢竟先前穿的那身也是為了替他們家拉車才弄破的。
他隨即將身上破袍扯下,換上了喬主簿給他的青袍,這一身穿著恰到好處,有如量身定做,舉手投足,仙風道骨,愈顯道家風范,連一旁喬主簿看了,也嘖嘖稱奇,還許了前去辦事的親衛(wèi)一份賞錢。
這道袍如此合身,半仙自然也甚為歡喜,他活動了幾下身子,之前那種熟悉感又再涌上心頭,可這一次他卻思緒如潮,一發(fā)而不可收拾:遙想當年,他林山初入道門,正是穿著與這身一模一樣的道袍,一路披荊斬棘,出生入死,才有了今日修為。他思慮至此,百多年前的一樁樁舊事,一瞬間噴涌而出,歷歷在目,令得他神思恍惚,呆立當場。待半仙回過神來,悚然驚懼,心中暗叫不好:“糟糕糟糕,我早該想到,坤部上官,不是就是那個喪門星嗎?此刻不走,更待何時!”
他正要設法脫身,不料喬主簿將二人旁邊大門一展,露出一個廣闊庭院來,里面恰好就是酒宴之所。此時庭中樂師倡優(yōu)輕歌曼舞,眾位官員嬉笑作樂,正是酒至半酣,興致高漲,席中諸人忽見大門開啟,自然都轉過頭來,望向半仙與喬主簿二人。半仙驚慌之下,不覺抬頭看向庭中,正對上一雙熟悉的眸子,心頭一沉,遍體生寒,如墜萬丈冰窟,腦殼里只蹦出兩個字來——“完了”。正是:
新袍新褶新氣象,舊夢舊魘舊冤家。
畢竟不知半仙所懼何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