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ㄈ└赣H看望公公
今天正月初二,當(dāng)務(wù)之急,不能等待了,看來公公必須進醫(yī)院。
縣醫(yī)院的醫(yī)生說,這幾天先在這里輸水控制,到初七可轉(zhuǎn)院到南川市中心醫(yī)院去。南川中心醫(yī)院的那個治療這種病的醫(yī)生初七才能上班,但也不能在家硬挺著吧,先在縣醫(yī)院治療控制一下吧。
父親又風(fēng)塵仆仆地跑來了。
一進屋他就坐在他親家對面,兩眼直直地看著,一臉戚然,然后低著頭唉聲嘆氣。桌子上放有面包,瓜子花生等零食,大概是心情極糟的緣故,這次他連看都不看這零食。
父親在大口地抽煙,他抽的很慢,煙霧一圈一圈繚繞,由螺旋形慢慢變成“s”形,最后變成淡淡的薄煙,終到隱身而去看不見。一口和另一口之間仿佛隔著一個令人感傷的難題,或者是難以跨越的島嶼。我看出來父親不是在抽煙,而是在尋找一個進入公公內(nèi)心的話題突破口,或者是百般思索他親家的病為什么這么奇怪!
“那你們趕緊把你爸拉醫(yī)院!別耽誤!”他催著我們,顯然聲音很大。
電暖扇對著公公照著,那束紅光照在他身上臉上,枯老的臉變得通紅,眼眶里總有晶瑩發(fā)亮的東西,像是眼淚,又不像是眼淚,皺紋斑點似乎被這一束紅光燒得更明顯了。
瞬間我感覺這是一抹殘陽,一束霞光,那霞光原本是溫柔美麗的,而此時此刻火熱如血,又是那么的沉悶和刺眼。
“殘陽”照在公公孱弱的身上又反射在父親身上。父親一只腿伸著,另一只退半彎著,身子微微后靠,他蒼老的臉也變得暗紅,滿臉的皺紋在“夕陽”的映襯下,越加明顯。忽然他坐直了身子,用手伸到帽子里,“翅楞翅楞”地抓著頭皮,使勁地向右咧著嘴,瞇閉著眼睛。然后“喝啦”一聲就著痰盂吐了一口痰,想說什么,又終究沒有說什么。他睜開眼睛驚恐不安地看著他親家的臉,也看著那一束紅光,那似乎是屬于他們的晚霞,父親死死盯著,沉默不語。
父親又正了正身子坐在公公對面。我第一次能感受到他作為老年人的無奈和悲哀,我理解了他九千九百九十九中情緒和感受,可是我唯一能夠安慰他們的方式,只能是陪他們靜靜地坐著。
父親沒有了往日的高談闊論,無需強調(diào)就本能地沉默著,沒有過多說話。他雙腿并攏,兩腳微微打開,嚴肅得連煙也不吸了。
火紅的“晚霞”反射到他的全身,他雙手插在襖子口袋里,身子微微靠后,禁閉雙唇似乎在替我公公攢著勁,又似乎渾身很冷,他縮著身子,臉上布滿驚慌和恐怖,那情緒是復(fù)雜的。也許他害怕這個和他年齡相仿的老伙伴,突然失去。他還想每天帶他去買菜,去聽老年講座,然后背著我們?nèi)ネ低蒂徺I保健品呢!
公公在他外孫和孫子的攙扶下上了車,去醫(yī)院。父親一直跟在后面,并一再要求也送他去醫(yī)院,我阻止了他,他也是腦梗患者,只不過最近幾個月沒有犯病,不能讓他隨便慌張亂跑。
辦完手續(xù)住院入院,掛上水……
檢查后是腦干處堵塞。頸動脈堵塞,先治療腦干處的堵塞。
一連幾天,我們亂流照看老人。公公就是不說話,臨床的病人都能交流,就他基本不語。有時候勉強和他對語,也是說半句留半句,不知所云。
孩子的姑姑說他下床去廁所需要攙扶,大便解不下來,腿不能下彎,需要趕緊把家里的鏤空椅子拿來。
拿去后,還是不行。我買了開塞露送去,姑姐把開塞露塞進去,等會兒才解下大便。
下午我去亂換陪護時,公公吃過飯,吃完藥,睡一會兒他自己又起來了。我問他:
“你起來干啥里?”
“我……,你……!”干急說不清楚。
我看他自己把衣服輪到肩上,胳膊慢慢地插入袖筒,我看見后趕緊走過去說:“來!我?guī)湍憧?,你別扣!”
“我……我……”他用胳膊肘狠狠向外一頂,身子向右一轉(zhuǎn)。
他慢慢下床,不讓我攙扶,獨自扶著床邊,顫顫巍巍地往衛(wèi)生間走去。
幾分鐘后我聽見水管嘩嘩的聲音,我開門看見他在洗手,但是不會關(guān)水龍頭,還是大腦不受指揮。我替他將水龍頭關(guān)上,扶他慢慢出來又回到床上。
說明他腦子不憨,他知道我是兒媳,他不愿麻煩我,和我有一種古老傳統(tǒng)本能的隔閡,那種隔閡對于老年人來說,尤其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老年人來說,是任何哲理和說辭所不能撥開的。他如果不是完全癡呆,他都會盡量自己做,雖然他顫顫巍巍。
輪流照看。婆姐上午照看,中午我送飯去,下午姐姐要上班。川子下午和晚上去照看。
想辦法讓公公吃點飯。已經(jīng)六天沒有吃腥葷東西了,想必公公也很饞,我自己想的,公公沒有說,他也不能表達清楚。
我從婆婆家里拿了幾塊春節(jié)熬熟的牛肉,在家里剁碎,擦了點胡蘿卜,切碎了菠菜,熬點肉粥,打了點面欠。最后放上小磨油聰沫,味道真好。
外面下著雨,我騎車幾里路,送去!
公公似乎聞到了肉香味,那好像是被捏緊鼻子很久沒有真正呼吸一樣,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氣。他喝了大半碗,不用湯匙,飯晾晾后,他右手直接端上“呼呼嚕?!焙韧辍?p> 我見他挺喜歡吃這飯,我就每隔一天熬一次牛肉胡蘿卜粥。胡蘿卜補氣血,牛肉溫補,菠菜含鐵,預(yù)防便秘。這是我從我堂哥那里學(xué)來的。
姑姐也喝了一碗后就去上班了,我在病房里看護著輸水,水一滴一滴慢悠悠地滴著。一直等到一瓶水輸完,川子到了醫(yī)院我才走。
送飯歸來已經(jīng)兩點多了。我看見父親坐在我們小區(qū)門前和兩個老人一起聊天,曬暖。他看見我回來了就問道:
“你上哪去了?你給你老公公送飯了沒有?”
“送了,我這不剛從醫(yī)院回來?!?p> “好好!這就好,想吃啥飯你都給他做做送去。這兩天,他好點了嗎?”顯然父親又在提醒我,總在監(jiān)視我。
因為我上午送飯時,出了門我就看見父親在小區(qū)門前晃悠,我也沒來得及理他,騎車匆匆去醫(yī)院送飯。他肯定是在窺探女兒中午飯的行蹤,是待在家里自己吃飯,還是主動去給公公送飯。
“腿能自己下床動了,就是嘴巴講不成完整話,大腦不受指揮?!?p> “哎!行??!慢慢來!”幾個老人都在附和著,安慰著,嘆息著。
“這老頭平時多精神,比咱們精神多了,這說不行就不行了,動彈不了了,干不成活了。這人老了就是說不準??!”
經(jīng)過半月輸水,公公腿腳可以自己走動了,但是語言表達還是不行,想說的話總是表達不出來,大腦還是不收指控。醫(yī)生說這是后遺癥,醫(yī)學(xué)上已經(jīng)沒有辦法了,只能治療到這一地步了。
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公公出院了。
雨蒙蒙,天氣昏暗。
腳腿恢復(fù)不錯,能自己獨立走動,手還是拿不住東西,語言表達還很遲鈍。
公公還沒到家,父親就打電話問我:“他爺出院了嗎?”
“估計四點就回來了!”
今天天氣不好,不到四點,父親就跑到公公家老等。
公公回來后,我隨后也到家了。進屋就看見父親又是坐到公公的對面,隨性交流著什么。這時親家倆還能交流幾句,父親又是一連串的安慰,鼓勁,祝福勸勉之類的話。臉上不再驚恐,焦慮,而是使勁地舒展著長久僵硬的臉皮,洋溢著笑容。
父親這種情緒估計是憋了很長時間了,他把這種情緒塞在心里嚴嚴實實幾天了,他要找到發(fā)泄口,他要安慰,他要說笑,卻又找不準時機。如今面對面前這個大病好轉(zhuǎn)的老伙伴,內(nèi)心的情緒就像一包引信很長的炮子,高談闊論起來,又是人生大課堂,生活大哲理。我也許只是看到炮子爆開的那一瞬間,卻忽略了漫長的引燃過程。
說吧!就讓父親說吧!就讓他把內(nèi)心最想給他親家說的話統(tǒng)統(tǒng)爆出吧!
我又拿出另一袋玉米花,瓜子放在父親面前,他又是毫不客氣地抓起一把,吃著說著:
“行啊!好好養(yǎng)病,記住吃藥,天暖和了我還帶你去玩,還去聽保健講座?!?p> “或者你們下鄉(xiāng)回老家住幾天,散散心情,天氣暖和了,病就沒事了。該吃就吃,該喝就喝……”
父親安慰得非常好,我在一旁點贊。
春天是到了,院子里的兩盆梔子樹攢足了勁等待發(fā)出新芽,一葉蘭更加清幽顯然精神多了。那只貓安詳?shù)嘏P在公公的腳邊,瞇著眼睛,一副慵懶的樣子。
默默祝愿健康和溫暖光顧到每一個人身上!
愿屋子里坐著談話的老人們都能健健康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