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過,深薇倒真是暫時下了停戰(zhàn)書。本來都已拆穿柳觀具那狗賊的騙術(shù)了,教主這一決定卻讓人摸不著頭腦。停戰(zhàn)兩月余,她整理了教中人員,任命了兩三信得過的閣主代理事務(wù),自己帶著西婕和其他幾名貼身的親信,當(dāng)真去了天樞宮。
天樞宮位在湖州深山,以往繁盛時代,宮外山腳下甚至還有一個小村落靠接待求娶親隊(duì)伍過活。直到不久前,三百年來,天樞宮還始終一脈單傳,只生女孩兒,這女孩一定是才貌雙全,一顧傾人城的主兒。這女孩長大做了宮主,就向外散布消息找尋夫婿。但也奇怪,這樣的美人求夫,其余都無所謂,只求錢財(cái)。誰出的金銀珍寶越多,就嫁給誰,也不理論對方是怎樣的老丑,做第幾房。天樞宮主只有一條要求,一旦婚后懷孕生下女孩,女孩滿了周歲,就要帶著她回宮再不回來,任憑夫家如何挽留也沒有用。若是生下男孩,則把男孩留在夫家,直到生出女孩、打道回宮為止。
三百年了,卻沒聽說宮主在外留下過男丁,清一色都是第一胎便產(chǎn)下女嬰,帶著孩子絕塵而去,回到深山,直到十余年后這女孩招親,才再次踏足塵世。這么多代下來,其父輩們不論是如何齷齪丑陋的男子,各代宮主依舊個個風(fēng)姿絕代,似乎完全沒父親什么事。即便娶回家也留不住很多年,只沖著閉月羞花的美貌,每每求親者還是踏破門檻,不過是千金買美人五六年青春,專寵個青樓花魁不也是一樣的花銷?若是宮主看不上自己,還可以試試聘娶那些接待求親者的宮主侍婢,或是隨意哪位侍女,這宮中美人之多,根本不需擔(dān)心空手而歸。
三百年來,仰慕者送上的珍寶奇玩、古書異典、香花貴木,多得足讓人瞠目結(jié)舌,傳言天樞宮中只是靠這些彩禮,都華麗得如同月宮天堂一般,而那絕代美女從小就在這金屋里長大,宛如深山的公主,禮節(jié)和姿態(tài)都是按著最高貴的模樣,娶到宮主,無異于娶了月宮的嫦娥,這份榮耀加在誰頭上都值得洋洋夸耀好多年了。
結(jié)海樓這樣財(cái)資雄厚的老門派,給天樞宮送去的彩禮不會少,自建派以來,至少也娶過五位宮主了,算是百年姻親。天樞宮主出嫁結(jié)海樓少主或是主人,這是江湖上常聽到的喜事。出嫁以后,宮主也不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無事可干,也幫襯著修建樓宇布置機(jī)關(guān),或者排算海上的風(fēng)雨兇相,擬定出海行商的往返之類。結(jié)海樓越是富裕,天樞宮下一代得到的彩禮也就加倍豐厚,以感恩上一代宮主出謀劃策的辛苦。
只是自從明皇開元年間最后一代宮主花深宛未嫁便死之后,這一脈單傳的天樞宮實(shí)際上已經(jīng)消亡了。如今坐在宮主椅上的秋掃湖,不過是與花宮主略有交情,在她死后不堪眼看偌大的宮殿就此葬于蠹蟲之腹,仍然接過宮主的名號,在此幽居守護(hù)罷了。
千萬財(cái)富,則是由之前的宮主們封存在深山某處,想必秋掃湖是無從起用的,一切的開銷,還是要自己解決。結(jié)海樓扶助之說,或許屬實(shí)。
無論如何,一切都是眼見屬實(shí)。深薇倒的確對這幽居的天樞宮主有幾分興趣,若是為自己所用,必然如虎添翼——天樞宮最善機(jī)關(guān)計(jì)算,股不離座而殺人于門前,眼神微動即牽動陷阱點(diǎn)轉(zhuǎn)乾坤,這些說的都是天樞宮精巧詭譎的機(jī)關(guān)。
深薇與同行四五人來到湖州山脈下,恰好下起大雨,見前方山腳下正有一座客棧,看樣子是給上下山的客人歇腳用的,只是好像門戶緊閉,可能歇業(yè)已久了。深薇驅(qū)使西婕上前詢問,不多久,從黑洞洞的客棧門內(nèi)走出來一名八九歲模樣的女孩,眉目溫順,她抱了三把油紙傘,自己也撐傘碎步跑到躲在樹冠下的深薇馬下,操一口洛陽口音:
“教主,進(jìn)來歇歇腳吧?!?p> 深薇吃了一驚。她已經(jīng)很多年未聽到過如此正宗的洛陽鄉(xiāng)音了。
女孩兒帶一行人進(jìn)了客棧,小小一雙手牽過馬乘,一一帶去馬廄??蜅@镉蟻斫哟氖莻€約莫三四十的油膩邋遢漢,見了深薇一行人,滿臉堆笑。這是一個月來唯一的一批客人。這漢子倒是不會官話,一口吳語和西婕磕磕巴巴地說了良久,才說明白:這客棧,住一夜三錢銀子。
西婕惱了:“這等破爛去處,三錢銀子是明著搶錢么?”
邋遢漢也聽不明白,只是伸出手來,臉上滿是笑。
深薇搖搖頭嘆了口氣,示意西婕不要與他計(jì)較,西婕只得掏出三錢銀子摔到他手里。恰逢這時候小女孩安頓完馬匹從前門邁進(jìn)來,邋遢漢霎時換了副臉孔,對著小女孩兒惡狠狠吼了兩聲,女孩兒連連應(yīng)道:“曉得了曉得了,阿伯,甜兒這歇就去?!庇謸Q了一口流利的吳語。
女孩轉(zhuǎn)頭對深薇道:“姑父要我上樓打掃房間,教主大人在這里稍候,甜兒稍后帶你們上去。”
深薇拉住甜兒,道:“你可是洛陽人氏?”
甜兒點(diǎn)點(diǎn)頭道:“母親死前,和父親住在洛陽?!彼龜D擠眼示意深薇那邋遢漢還盯著她去做活,深薇只得暫時放了她去做事。
女孩兒姓唐,小名甜兒,母親是洛陽最大的白糖作坊的小千金,十五歲嫁給了做官的唐公作六房。生了個女兒,初時很受寵愛,取個小名叫甜兒,也是寄托對娘家的思念。甜兒六歲時,她得了風(fēng)疾香消玉殞,父親又寵愛別房夫人去了,將甜兒送到江南無子無女的姑姑家寄養(yǎng)。姑父名下有一家客棧,然而客稀已久,姑父又好吃懶動,閑日只靠病弱的姑姑織布換點(diǎn)米糧。姑姑得病死后,家里更加窮困。
這女孩和深薇獨(dú)獨(dú)親近些,不像其他陌生人,見了深薇總有些忌憚。大概是鄉(xiāng)音難覓,深薇也覺得這小人兒溫順可愛。只是年不過十歲,這客棧里的雜活到好像都是她在做,略有一點(diǎn)讓那邋遢漢不滿意的,就要挨罵挨打。
深薇怎樣責(zé)罰折磨手下時,都不覺得有一絲憐憫,見了這個女孩兒受苦,卻隱隱覺得動了惻隱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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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早雨過天晴,路上泥濘稍退,馬騎大概可以上山了。深薇梳妝畢,執(zhí)意要單騎上山,西婕等人也不好反對,便在客棧等她回來。
深薇跟著唐甜兒從馬廄取回馬匹,振身上馬時,似乎瞥見那女孩兒目光似是意味深長,只是剛要再看一眼時,她低著頭回到客棧去了。
很久之后,深薇還想得起這是如何明媚的一個早晨。群山染碧,她沐著初升日光,騎了馬慢慢沿著逶迤山路上去,沿途開了不少梔子,經(jīng)昨日大雨沖刷,芬芳沖淡許多,此時只在人鼻端留下一點(diǎn)香痕,一路伴著她去尋深山中的宮殿。
天樞宮的位置,正在四周群山的正中。
她遠(yuǎn)遠(yuǎn)見到那七重高樓的杳杳影子,便下馬步行過去。不出幾步,便聽得高處傳來幾聲清越鳥鳴,鳥鳴穿透云霄,不似凡種。她抬頭凝神,又加快腳步向天樞宮方向跑了一陣,鳥鳴連連,她瞇起眼睛,才看見高空盤旋著一頭蒼鷹。蒼鷹繞著天樞宮上方來回上下,偶爾俯沖下去,旋即又騰飛起來。
深薇再走近一些,這才完全看清,蒼鷹俯沖下去后,是停留在了一個人的手臂上,那人正捧著什么東西喂食大鳥。
蒼鷹從那人手里啄走一口食物,便振翅彈起,直竄青天。它一邊飛行,一邊將喙里叼著的肉塊貪婪吞下,在空中盤旋一刻。
喂鳥的是位少年,大約可比深薇年長三四歲,見那鳥兒不肯下來了,口中便模仿鳥鳴喚它接著用飯。深薇恍然大悟,之前的鳥鳴,竟不是蒼鷹發(fā)出的,而是這位少年發(fā)出的!
喂得差不多了,少年大喝了一聲“畜生,拿好了!”將最后一塊肉高高拋出,蒼鷹也十二分的快活,長嘯一聲,在半空中一轉(zhuǎn)圜,恰好接住美食,吞下之后,仿佛感恩一般,繞著少年站著的高臺上下飛舞。那少年伸出手去要它落下,蒼鷹卻撒嬌撒癡不肯落到他手上,引得少年一陣開懷嗔笑。他笑起來,清朗和氣,又是那樣欣喜,深薇靜靜站在那看著,竟難以自覺地也露出一個笑來。
他掏出一支竹簫,起初用簫聲模仿鷹叫,胡亂逗樂一番,隨后倒是認(rèn)真吹奏起來,是衛(wèi)風(fēng)《考槃》。少年簫藝算不得十分精進(jìn),但《考槃》里那股隱居喜樂,卻是真的,樂聲聽起來這樣愉悅輕快,與深薇在京師聽過的任何一位樂師都不相同。
她悄悄地靠近一些,好看清那少年樂師的面容。
那少年生了一雙明眸,明眸上一對濃而長的眉。他下頜生得硬朗,長發(fā)高束,顯得精練。深薇看著他的時候,忍不住將他的眉眼,與自己的相比,看,這雙眼和眉,和自己的是多么相像,她甚至覺得自己若是男子,就該長成這樣。
她看得出神時,簫聲卻忽然斷了。
深薇反應(yīng)過來,高臺上那少年正無比警戒地看著自己,她也不自覺地回以一個嚴(yán)肅而冷酷的眼神——那是她改不了的,剛才那個忽然剝除了戒備的李深薇,不是她自己。而剛才那無憂無慮的少年樂師,也如同換了一個人,目光如刃。深薇看到,高臺上的那個人也長了一雙薄削的唇。
兩人便這樣古怪地對峙了片刻,少年并無下樓接待的任何意思,深薇不知為何覺得心頭如同火燒,緩緩?fù)肆藘刹剑D(zhuǎn)身快步逃離了那里,連頭也不敢回。
與魚劫風(fēng)所見的第一面竟然是這樣的。無論何時她再次回憶,那目光仍如利劍一樣能穿透深薇的內(nèi)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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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薇不記得自己有這樣狼狽過。她甚至都忘了自己到這是來做什么的了,回頭猶豫了片刻,又掉頭下山去。罷了,多宿一日也好,明日還可再來。
她腦中正思緒萬千,忽地坐騎受驚揚(yáng)蹄,顛了她一顛。她出了身冷汗,安撫坐下愛馬:“寶霜,怎么了?”
忽地響起一個童音:
“是甜兒沖撞教主了,望勿怪罪!”
深薇稍稍驅(qū)使馬匹向后兩步,才見那嬌小女兒正俯首跪在地上。甜兒著洗得泛白的青色麻布粗衣,特意將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端正跪在馬前。
深薇連忙下馬,道:“攔在馬前,若真是被馬傷了可怎么好?”要扶她起來,甜兒卻不肯。
“甜兒有事相求!”
深薇示意她說,那女孩兒抬起頭,眼神堅(jiān)毅:“我愿意追隨教主?!?p> 深薇還要等她下文,沒想到女孩兒又重復(fù)了一遍,她的愿望只是要追隨教主。
“你是要我收你為徒,還是收養(yǎng)你做妹妹?”深薇有些不解,只得追問。
甜兒目光閃動,答道:“都不是,我只要陪在教主左右。”
“你可是懷念洛陽,要我?guī)慊刂性???p> 甜兒仍然搖頭。
“你是終于不堪忍受姑父了,是不是?”
甜兒先是搖頭,后又遲疑地點(diǎn)點(diǎn)頭,然而深薇總覺得,這也并非她真意所在,果然,低頭看時,女孩兒正用滿含深意的眼神看著她。
深薇想起自己以這樣的決絕去投靠武殘?jiān)碌臅r候,也不過唐甜兒的年紀(jì)。她忽然下了決心,將甜兒扶起:“好,我答應(yīng)你。”
深薇要帶甜兒上馬,她亦不肯,只是安順在馬下帶路。一路下山遙遙無盡,深薇這才驚覺唐甜兒沿著山路攀爬了多久,她竟然在深薇出發(fā)不多久后,就偷偷跟上來了!
甜兒似是知道她在驚異什么,開口道:“甜兒沒有別的可以表明心跡,只有一路追隨?!?p> 這個小女兒,究竟圖些什么呢?
然而深薇想起她說話時的眼神,那樣溫順真誠,卻又實(shí)在不敢猜測這樣的孩子能有什么企圖。是她自己思慮過度,是她自己草木皆兵了。她又何時不是草木皆兵呢?
回到客棧的時候,西婕正和那邋遢掌柜糾纏不清,邋遢漢偏說過了午后就要再收三錢,又說客人拐騙了他的養(yǎng)女,理應(yīng)再多收十五錢——他的養(yǎng)女,就值這區(qū)區(qū)十五錢。西婕又不通吳語,只知道他又憑空伸手要十八錢銀子,氣得無處理論,在廳中大罵吳國奸商,蠻夷惡棍。聽得門前馬蹄奪奪,是深薇與那孩子回來了,飛也似落在深薇身前俯首稟報(bào)。
深薇聽罷,皺了皺眉,揮揮手要她從囊中取出十八錢銀子來。
西婕?xì)鈵?,但不敢違抗薇主的意思,數(shù)了十八錢銀子,遞給深薇。深薇拉過甜兒道:“我不通吳語,你稍后把我說的,一字字譯給他聽,懂了么?”
甜兒點(diǎn)點(diǎn)頭。
深薇牽著她上前,將十八錢銀子盡數(shù)塞到邋遢漢的手中,唐甜兒聽完她的話,對姑父道:“不曉得你作甚要這些銀錢,只是和我李深薇開口要這點(diǎn)錢,總不會吝嗇得拿不出來。”
邋遢漢嘿然而笑,將錢欣喜收入袖中,不住點(diǎn)頭稱是。
窮人見了這么多錢,此刻正是喜不自勝。窮也罷了,窮且壞,叫深薇最是無奈。她嘆了一口氣,又要甜兒譯給他聽:“錢拿到了,做個買賣?!?p> “要儂個客棧,還要儂個性命?!?p> “聽明白否?”
唐甜兒譯這話時,連聲音都不抖一下。邋遢漢起初還愣了片刻,明白過養(yǎng)女說的究竟是什么時,慌張?zhí)ь^看深薇,只看到一條白光。
手起劍落,溫血噴了小女孩兒一身。她也不為所動,當(dāng)即在李深薇面前跪下叩了一個響頭:“唐家女永忠教主,永忠蝕月?!?p> 這一年,唐甜兒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