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妖精厭惡殺戮，她們鐘愛自然、生命與和平，出類拔萃的水屬性治愈魔法便是最好的體現(xiàn)。她們擁有能夠治療和調(diào)控植物的魔法，那被人類稱為“讓生命回歸自然”。不過目前發(fā)生在利歐附近的，是名為“愈水柔光”的傷口治愈魔法。
桃木劍劈中木樁的聲音再次回響于鋪滿白灼光線的庭院中。震動如閃電般，從手心沿著前臂肌、向厚實的三角肌傳遞，最終又擊落了數(shù)顆掛在利歐額上的晶瑩汗珠。剩余的汗河被他用掛在頸上的毛巾擦拭掉。毛巾連同上半身穿著的白色背心均被浸濕，然而其主人依舊不肯釋懷。
——又差之毫厘。
利歐給自己方才的一擊下了同樣的結(jié)論。在他眼前、這根立起的榆木樁上系著一圈紅色的織衣線。其上下兩側(cè)的木身以毫厘之距被刻下無數(shù)道細微的痕跡，這表明利歐始終沒能準確無誤地將線斬斷。
他撥了撥自己的頭發(fā)，讓正午的烈焰在自己較長的金黃色發(fā)絲間煲出的熱量盡數(shù)散去。
「到底是怎么了？」
利歐眉頭緊蹙地盯著木樁，思緒卻渾然不在之上。
他臨近八點才回到家中，補充了四個小時的睡眠，將原本每天都會進行的晨練推遲到現(xiàn)在。
應(yīng)該不是睡眠不足的問題。在與暗夜精靈的會晤之前，利歐補足了睡眠。他想，只要睡眠總時長到位了，即使錯開時間也不會造成多少影響。況且父親的不在還減緩了些許壓力。那可能是烈日的影響，據(jù)說高溫能夠扭曲空氣和光線，但誤差還遠遠不至于在如此近的距離下撼動結(jié)果，利歐甚至沒有采用不顯眼的褐色線。那是母親的瑪娜影響…
利歐搖晃了兩下腦袋，將無用的思緒連同身上多余的熱量一并揮去，然后沉住氣，擺好架勢。
哐~
考慮到滑脫的可能性，織衣線能被有效切斷的橫截距離不足三厘，橫著將其斬斷對力道又有十足的要求。不過當下一擊橫劈抵達木樁后，它脫了韁，伴隨著木屑輕緩地墜落到地上。
——成功了。平時能夠輕易做到的事情在如今盡顯不易，利歐松一口氣，正打算拾起那根斷裂的毛線。
「咦？它融化了？」
由于地面被曬得滾燙，躺在其上的毛線宛如在外焰上架起的固態(tài)糖漿般，倏地融化了。只是融化的糖漿不是琉璃色，而是濃稠的鮮紅色——對，如同血液般。血液瞬間染遍了木樁——尸體腳下大片裸露的土地。當它們覆蓋完利歐的腳邊時，也將他的視野連同心靈染成同樣的顏色。
某段記憶正在復(fù)蘇，不過在下一刻便戛然而止——
“血成功止住了！謝謝您！艾爾舒芬小姐?！?p> 意識被從屋子里傳出的聲音拽回，利歐眨了眨眼睛。
——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那根紅線僅是靜躺在那里。
“啊啦~不用謝，我都是為人之母了，以太太稱呼就好?！苯又鴤鱽砟赣H的聲音。
“啊…不好意思，我不小心就忘記了，因為您實在太年輕了?！?p> “呵呵，嘴真甜。這些止痛藥記得按時給孩子敷上，回去路上請小心?！?p> ——終于結(jié)束了嗎。
客人的腳步聲還尚未消逝在屋子的那頭，利歐便快步向檐廊走去。來不及收起木劍，他將其隨意丟放，用搭在石燈籠上的干毛巾換去身上這塊濕漉漉的。利歐邊前進邊換好鞋子，迅速通過主店鋪右側(cè)的門到達儲藥兼接待的房間。
“媽。”
利歐的表情和聲音霎時充滿關(guān)切。這是當然，在看到克拉蒂絲目前以這副昏昏欲睡的模樣倚在桌上的姿態(tài)后，誰還能保持漠不關(guān)心的態(tài)度。
“媽，我扶您到房間去休息?！崩麣W的右手摟住母親的背部。濕熱和柔軟的觸感從手臂傳來，翻攪著他的胃部。利歐撇開多余的想法，嘗試使她倚靠向自己。
“啊…利歐…你出了好多汗…”
克拉蒂絲的眼睛撐開一條縫隙，幾近奄奄一息的聲音近在咫尺傳入耳畔，在利歐的情緒上掀起大陣波瀾。方才練劍時的那般沉著一去不復(fù)返。
“真正盜汗不止的是您啊…這是如何在客人面前掩飾的…”
利歐的表情有些急切，他及時收住聲音以免對方的大腦處理更多的信息。
利歐左手拿起搭在肩上的毛巾，在母親那布滿汗珠的額上擦了擦——然而是杯水車薪，倒不如說現(xiàn)在暫且不是做這種事情的時候。他將毛巾扔在右邊的方桌上，右手連同母親的淡黃色長發(fā)一齊環(huán)住她的背部，手指收于她的右腋下。他的另一只手使母親白皙的左手繞過自己濕熱的后頸，再使她的右手與其捏在自己的左肩下。不顧這兩者是否還有力氣抓牢，利歐的左手連帶著母親的象牙色長裙摟住她的雙腿，腰腹和雙臂用力，將她抱了起來。
利歐感覺母親又輕了幾分。想要緊緊擁住羸弱的她，這樣的心情在胃部直打滾。
“啊啦…公主抱…跟著爸爸學(xué)會了嗎…”克拉蒂絲喘著幽微的嬌氣，在緋紅的臉頰上擠出笑容。她雙手交握，盡力將頭和肩往利歐身上靠。
“好了不要說話了，放輕松，將所有重量都交給我吧。”
利歐低頭，露出溫和的笑容。他向著二樓走去，臉上那些所剩無幾的汗水僅是方才鍛煉時殘留下的。
在感受到愛子穩(wěn)健的步伐和堅實的臂膀后，克拉蒂絲才幸福地閉上雙眼，放心地將身子全數(shù)交給他的臂彎。
“啊…母上大人…”
忽然從門口傳來了一聲嬌小的驚呼。
“莉莉，回來得正好，關(guān)店和廚房的工作就交給你了，我安頓好母親后就來幫忙?！崩麣W并沒有停下腳步。
“母上大人又在勉強了。哥哥請您只管照顧好她，剩下的全交給我吧?！?p> 站在門口的莉莉以關(guān)切的表情淺鞠一躬，加深了手指捏在單肩帶上的力道。
“莉莉，魚腥草在頂上的櫥柜…”
“好了媽您別說話了?！?p> ·——·——·
二樓，特萊德夫婦的房間內(nèi)，利歐俯下身，將克拉蒂絲輕放在床上。在那之后，母親僅在上樓梯時說了句“注意腳下”。
利歐將薄毯覆蓋在母親身上。她身上的汗水蒸發(fā)了不少，但想必也帶走了龐然的熱量。
利歐正想去打一盆水，卻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間，母親已經(jīng)睜開眼睛，和藹地觀察自己的一舉一動。于是利歐坐在床邊，雙手握住她的左手說道：
“媽，您快休息吧，不必顧慮我了?！?p> “呵呵，”克拉蒂絲輕笑道，“我沒事的，哪兒有那么虛弱，只是一口氣灌注了太多瑪娜導(dǎo)致身體不適應(yīng)罷了，現(xiàn)在好多了?！?p> 利歐不禁低下頭，用鼻翼輕觸母親溫熱的手掌，感受她的身體。
“請您別在勉強自己了，您再清楚不過，森林妖精的治愈魔法在人類身上只是事倍功半罷?！?p> “那好歹也是有效的啊…”克拉蒂絲別過視線，“那孩子，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了下來，身體內(nèi)外到處都是傷痕，淤血擴散不止。這個時候啊，魔法比起普通的治療手段要立竿見影得多…”她的眼神中游蕩著些許憂傷。
利歐感受到了那份感情，他安慰道：“沒事的…很快，神殿就會安排新的醫(yī)師來到這里。”
“沉睡的藍精靈”僅是花藥店，并非正統(tǒng)的診所。森林妖精也難以理解人類的身體構(gòu)造，即便她們的治愈魔法卓犖超倫，對人類傷口的處理效果也并不理想，更別說治愈魔法本身不擅應(yīng)對的疾病。因此那些疾病患者只能趕往其它區(qū)域就診。母親就是在對自己的力不能及感到悔恨吧，宛如那時候…
克拉蒂絲的視線重新回到利歐身上。她將左手輕輕脫出，撫摸著利歐的右側(cè)臉頰。
“利歐，你這幾天的臉色很憔悴啊，今天一早回來時更是如此。在神殿的工作，不要勉強…”
“嗯…”
利歐從小就很喜歡母親這雙纖細柔軟的手。只見他將自己的右手搭在上面，更加貼切地享受它的觸感。
“媽，您好好休息，我去幫您拿件衣服換了吧?！?p> 利歐意識到母親這身還是工作時的服裝。他自己也是副大汗淋漓的模樣，可不能傳染給她。他輕放下母親的手，起身轉(zhuǎn)向她的衣櫥。身后傳來的聲音卻叫住了他。
“利歐，留下了陪我吧，而且我可能…沒有那個力氣獨自更衣…”
「欸？她剛才說了什么？」
利歐頓時感到一股暖流填充內(nèi)心——母親居然向我撒嬌了？
那位只會對父親做出這種事情的母親，如今卻主動向自己展現(xiàn)了她那楚楚可憐的一面。利歐感覺熱度讓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幾拍，一股濃烈的保護欲油然而生。他回身坐下，重新握住了她的手。
克拉蒂絲依舊以和藹可親的眼神看著他，“利歐你，現(xiàn)在想不想學(xué)習(xí)治愈生物的魔法。”
利歐怔住了，他沒有想到母親此刻竟然會提出這個問題。
森林妖精生來就具備能夠治愈和調(diào)控基礎(chǔ)植物的魔法。無論男女，她們在三十歲——成年之后，才具備學(xué)習(xí)如同“愈光柔水”之類、治愈生物的基礎(chǔ)魔法的資格。利歐目前僅十九歲，但體內(nèi)有一半流淌的是人類的血液。而以人類的角度看，成年的年齡是十五…
利歐陷入了短暫的思考，這并沒有逃過克拉蒂絲的眼睛。
“利歐，我問的是你，并非是在問森林妖精，或人類?！?p> 她的左手再次脫出，輕撫利歐的臉頰，將他的注意力拉回。
“我…我還不知道…”利歐溫吞道，他低下了頭。
如果是他們會怎么做呢，很可惜沒有他們——自己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任何參照。
“是嗎…還在迷茫著呢…”
無論是這句話語還是母親的表情，都無比親切，傳達的意味卻將自己的心撼動。
“這并非壞事，而是成長必須經(jīng)歷的階段?！彼a充道。
即便森林妖精發(fā)育得再快，在人類的社會里，自己不過還是個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依舊停留在成長階段。此刻的利歐，感覺他們——韋伯、梅可茵、克萊門汀等人，甚至是比自己年幼的普拉緹，都遙不可及地走在自己的前方，以前輩的姿態(tài)對自己耳提面命…
“從你開始學(xué)習(xí)劍術(shù)的那一刻起，我就意識到你并非森林妖精了?！?p> 利歐抬頭看向母親，她并非是以狹義的角度說出這句話的。
“你就是你自己，不需要為森林妖精的圭臬所拘束，也不需要為人類的觀念所左右。因此對生命的態(tài)度，是否僅是一味地善待、拯救、漠視或者殺戮，需要你自己去尋找，其它很多事情，亦是如此?！?p> 利歐內(nèi)心一顫。母子間相互沉默著，翠綠的眼瞳注視彼此。在這樣的顏色下，任何情緒的波動都無所遁形。
母親依舊是那副祥和的表情，語氣也是如此輕緩，但她所說的話語讓自己沒有任何反駁的余地。自己此刻又是怎樣的表情呢…透過母親那雙和藹的翠綠眼瞳，利歐無法看清，但他知道，那表情一定被母親洞察得無比透徹了吧。
“真是…一切都被媽看穿了呢…”他再次低下頭。那顫抖的雙手將母親堅定的左手緩緩放下。
利歐的聲音抽搐著，“森林妖精對情感的感知能力…果然是名副其實的…”
因此母親那天并沒有阻止自己前往洛里亞斯；因此自己才能習(xí)得劍術(shù)，甚至成為冒險者；因此自己在后來能夠成為神官…這些都是并非森林妖精也非人類的自己所經(jīng)歷的迷惘，或者說，是尋找自己所期望的自己的過程。這個過程至今依舊持續(xù)著，這段時間所經(jīng)歷的坎坷全都寫在了臉上，在母親面前暴露無遺。
真是…這不又變成自己在向母親撒嬌了嘛…
利歐低下頭，讓淚水沾濕地板，同時也是不與母親那默默注視自己的目光相對。
和煦的微風輕撫起窗邊的薄簾。絢爛的陽光透過窗戶灑向兩人，將金黃渲染得更加飽滿，但傳遞出的熱量，遠不及這對母子間的溫情。
待啜泣聲漸行漸遠后，利歐抬起濕紅的雙眼。
“媽，您說，要是僅僅犧牲數(shù)人，就能拯救一個國家，那會是怎樣的呢？”
“是呢…真是…天方夜譚的故事…”
“是嗎…我想也是…”
兩人交換著溫和的目光，那比春風更加和煦。
·——·——·
“莉莉，辛苦你了，有什么我能幫忙的嗎？”
進入廚房的利歐看向莉莉。她正在有條不紊地忙碌。
“啊，哥哥，午安。母上她身體如何？”
莉莉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嗯，已經(jīng)好轉(zhuǎn)多了，待會兒我將飲食送到她的房間里去?！崩麣W微笑道，此時有什么吸引住了他。
“嗯？這個香味，是鹿茸？”
“對，花鹿茸對瑪娜的補充效果極佳，我煮了些在粥里?！?p> 莉莉說著，繼續(xù)攪拌煲鍋。從中散發(fā)出的藥膳味對森林妖精來說可謂芬芳馥郁。
“我說，哥哥?！?p> “嗯？”
莉莉再次轉(zhuǎn)過身，“在梅洛達老先生的店鋪休業(yè)的這段時間里，我還是決定暫停學(xué)校那邊的工作了。”
她那寶藍色的眼眸中映射出些許哀傷，“母親最近都比較憔悴，我想陪在她身邊。”
“是嗎…”
利歐不免在心中感到悔恨。自己奔波于工作，大部分時間都疏于家庭。偏偏在夏夜祭來臨的這段時間，父親在憲兵隊里的工作也忙得日無暇晷。這時候挺身而出的，居然是年齡最小的莉莉。真讓外人啼笑皆非。
“那…就暫時麻煩你了?！崩麣W摳著臉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