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破曉,雨勢稍歇,青年郎君披著一身水汽跨入營帳。
因久候而面露焦色的扈從立刻迎上前,遞上布巾,又伺候著他將濕衣裳褪下。屏風后的浴桶里早備了熱水,申初將身子完全浸入水中,長長舒了口氣。
扈從捧著換下來的衣衫褲襪出去,帳簾落下,燭火被風打得一顫,嗞嗞地叫喚了幾聲,仿佛因為被擾了清靜而生出了許多不耐。
原本看似入寐的申初霍地睜開眼,從水里伸出右手。想起離開前與離狷那號人物交手,一掌擊中了對方那丑怪的頭臉,頓時惡心上涌,起身跨出浴桶,裸著身子走至燭燈前,將手掌伸向燭火。
忽地眸光一閃,收手攤開掌心細瞧,只見上面隱有五色斑斕之光,猶如蝶衣上的亮粉,方才沾了水亦不見掉色。
這是……,想起舊年遇到過的那個不知趣的婦人,如今竟然投身斷腸門那種污穢之地,還想通過這種方法再次攀上自己,簡直癡心妄想!
申初心中嗤笑,又毫不猶豫地將手掌覆于火上。
幾息過后,有皮肉燒焦味傳出。再看掌心,彩光俱無,只余一片火灼之傷。
他冷笑一聲,返身走回屏風后,也不管傷口是否能沾水,抬腳跨入浴桶,細細濯洗。
一炷香的時間后,申初身著白色中衣,盤膝坐于案幾前,發(fā)絲猶滴著水,將臀下錦墊淋得濕漉漉一片。他也毫不在意,用布巾大致擦了擦。
探指從案幾底暗格中取出一張羊皮紙攤開,上面赫然是之前繪制的輿圖。執(zhí)筆在上面圈點幾下,大多落在大夏與南疆的交界之地。又思慮半晌,在天都附近的幾個城池劃了幾筆。而后復又將羊皮紙收起,放入暗格當中,然后吹燈上榻。
帳外有巡邏的士卒經(jīng)過,馬靴踩在堅實的硬土上發(fā)出噠噠的聲響。申初緩緩閉上眼睛,呼吸逐漸趨于平穩(wěn)。
嘙——一聲輕響,細微得如同燭火湮滅一般,一根細長的竹管伸入帳中,接著,黑魆魆的空氣當中騰起一團團淺色的霧。
不多時,整個軍帳中逐漸彌漫起一股甜香。這股甜香剛開始還是淡淡的,到后來逐漸濃郁起來,帳里的人在這股甜香當中睡得格外沉實,仿佛天塌下來也不會將他驚醒。
就連螢火蟲也被這股醉人的甜香吸引,小小的身子從帳幕的縫隙里鉆入,在帳中晃晃悠悠地四處飄游,每個角落都逡巡一遍,乍看仿佛一點細小的鬼火在跳動。
過了一炷香時間,它逐漸縮小活動范圍,先在臥榻上方懸浮片刻,接著又落到案幾上,在上面來回打轉(zhuǎn)。
“呵——”
輕笑聲中,一條黑影躍入帳中,小蟲兒離開案幾,徑直飛到來人手背上,然后爬入他的袖中。
來人黑衣蒙面,一副夜行者的打扮。他走至案幾跟前,將放在上面的書冊翻了個遍,又拿起坐墊查看下面,甚至還將這個坐墊仔細檢查了一番。
顯然,他在找什么東西,但是還未發(fā)現(xiàn)下落。
面巾下的神色顯然并不好看,露在外頭的一雙眼眸更是吐露一絲陰鷙。他將手中的東西丟下,慢慢將目光轉(zhuǎn)移到了榻上。
銀光暗紋的衾被隨著申初的呼吸上下起伏,一晚的來回奔波讓他徹底陷入睡夢當中,渾然不知軍帳中多了個人。
黑衣人在榻前來回徘徊,躑躅良久,終是下定決心慢慢朝申初枕下伸出手去??煲龅降臅r候,又突然停住,倏地收回手。
目光一轉(zhuǎn),他從懷中掏出一條黑乎乎的長物事,那物事不斷扭動掙扎著,被黑衣人放在申初的手腕上。
一接觸到人的皮膚,那物立刻被吸引注意力,十分迅速地纏上申初的手腕,在上面繞了兩個圈。
申初呻吟一聲,朝里翻了個身,手腕壓到了被子下方。
黑衣人一驚,雙眸立現(xiàn)心疼之色,他正要俯身細看,突然一物,劈頭門面飛來。
他大驚,迅速后退,但是那物更快,啪一聲,直接擊打在他的額上,
“你沒睡著!”黑衣人又驚又怒。
回答他的,是更加凌厲的掌風。
申初早已從榻上躍起,神色清明冰冷,哪有半絲睡意。他內(nèi)力渾厚,每一掌打出,都極具氣勢,整個帳中,都被他的內(nèi)力籠罩。
相比之下,黑衣人就氣弱許多,因為內(nèi)力比不上對方,只能靠不停改變招數(shù)抵擋,幾番下來,不免手忙腳亂。
不多時,只聞申初大喝一聲,黑衣人反應不及,頓覺右肩劇痛,整個人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般摔出去,被聞聲涌進來的軍卒們拿刀架在了脖子上。
“說,誰派你來的?!”
申初的扈從將刀刃往對方肉里遞了一分,血頓時冒出來。見對方不吭聲,他伸手就要去皆黑衣蒙在面上的布巾,卻被申初抬手阻止。
“你們都出去?!?p> “郎君/將軍!”
“出去!”
扈從和軍卒們放下刀,陸續(xù)走出營帳。扈從是最后一個離去的,放下帷簾之前,視線似有若無地掃過半跪在地上的黑衣人??吹綄Ψ筋i間鮮血滴落,不由抿唇。他也未再停留,放下簾子就出去了。
申初走到黑衣人面前,抬起一只手,將纏在上面的一條黑色小蛇扯下來,一把扔在對方面前,居高臨下地道:“你的散神香和瞌睡龍,對我無用。”
黑衣人一把將小蛇抓起塞入懷中,強撐著從地上站起來,因為肩膀受傷的關(guān)系,身形有些趔趄。
他冷冷一笑,隔著布巾甕聲甕氣道:“將軍好生厲害,昔日是某小瞧了將軍,如今落到這田地,也怨不得旁人!”
“好說!”申初微微昂首,轉(zhuǎn)身走到案幾前坐下,盯著黑衣人似笑非笑問道,“申某有一事不明,想請閣下為我解惑?!?p> “何事?”
“半月前,也就是七夕之后第二日,大理寺少卿小羅大人入宮與陛下在承元殿密談一夜,閣下可否知道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
黑衣人一怔,突然仰頭哈哈笑起來,笑聲傳出帳外,惹得守在不遠處的軍卒一陣不安,兵器與甲胄互相摩擦的聲音不時響起。
申初卻仿佛未聽見他的肆意譏笑,顧自為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喝著,等他笑夠了,接著說道:“陛下自親政以來,空置朝諫,凡事專斷,又對一干老臣舊屬防備甚深,惹得朝野動蕩,兩宮郁怒。我這么做,不過是為了借此擺正培王府的位置,以免出現(xiàn)君臣相疑的局面,實無私心。閣下不防考慮一下,若得告知,不勝感激,今日擅闖軍營一事,申某也可當做不知?!?p> 黑衣人眸光一緊,盯著申初片刻,說道:“方才是某大意,倘若現(xiàn)在某想走,將軍未必能將某攔住?!?p> 申初笑笑,將茶盞放下,身子往后靠,好整以暇地道:“閣下說得沒錯,這軍營里都是粗魯漢子,像閣下這種渾身不知多少機關(guān),多少毒物的,豈會將他們放眼里,還不是來去自如,如入無人之境?!?p> 黑衣人不由摸了摸頸側(cè),雖然短時間傷口已經(jīng)止血,但仍然覺得隱隱生痛。
他心知申初這番話不過表面文章,真實目的還是他一開始提出的想知道陛下那晚與羅澈的談話內(nèi)容。
黑衣人打量了申初片刻,嗡嗡笑道:“將軍若想知道,拿什么來換呢?”
“你想要什么?”
“呵呵,某想要的很簡單,只要將軍手中的一張羊皮紙而已?!?p> 申初神色一冷,眸中戾色一閃而過。
他霍地笑了起來:“一張羊皮紙?果然簡單。可是卻要讓閣下失望了。申某家中名人字畫良多,房契地契也不少,至于這羊皮紙,卻是漠北的產(chǎn)物,對申某來說無甚用處,因而不曾有?!?p> 黑衣人哪會相信他的說辭,聞言撫掌大笑:“我就說,豁達如申將軍者,也會有善財難舍的時候,可見那物的確是個好東西。如此一來,某更加確定自己的心意,希望將軍不吝成全,某也盡量做到令將軍滿意?!?p> 申初似笑非笑:“你在跟申某討價還價?你可知,縱然閣下能夠毫發(fā)無傷地離開此處,只要申某愿意,就在今日,閣下的一世清名,還有您的子女的聲譽和他們的前程都將毀于一旦,您的家族從此淪為末流,再也沒有翻身的那一日?!?p> “好說,某絕對相信培王府有這個能力。所謂凡事預則立,某也是做了兩手準備的。能與將軍達成共識,自然皆大歡喜;若是不能,明日承元殿的御案上怕是會出現(xiàn)一份彈劾將軍的奏疏。如今朝廷正在緝拿斷腸門賊人,若是陛下知道申氏與斷腸門暗中來往,不知會對貴府做出何種圣裁?若是真到那一步,陛下與兩宮娘娘離了心,對將軍來說,也是大大不妙的。”
黑衣人的話讓申初微微蹙眉,他盯著對方的眼眸,冷聲道:“你跟蹤我?”
“不敢,湊巧而已。”
他的確是從云氏在京郊的別院見完任微出來,剛好遇見申初進入一個不起眼的林子,竟不知,那等地界居然是朝廷最近大力深挖,勢要將其鏟除的江湖組織斷腸門。
待其縱馬回營,他又一路跟來,更是發(fā)現(xiàn)了那張羊皮紙的秘密。
黑衣人眸中不掩得意,這讓申初更加確定對方是有備而來,今日自己若不出點血,怕是難以善了。
他身份貴極,又天資不凡,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從來都是旁人仰望的存在。一向只有掌控別人,何曾被人如此算計,心中不由戾氣橫生。
不過以眼下情勢,申初縱然心中怒極,卻還未天真到與對方硬來。既然黑衣人提出要羊皮紙,那么暫且如他所愿,反正自己目前亟待確定的,還是陛下對申家的態(tài)度。
事實上申初對這件事有些摸不準。曾經(jīng)他一度以為七夕校場事故當中不乏那位的手筆,可是最后也不過清洗了工部而已,所以他寧愿相信那不過是對申家的一種警告罷了。有兩宮坐鎮(zhèn),就算陛下對申家不滿,難道他還會對自己的母族動刀不成?再者古往今來哪個帝王會將外家趕盡殺絕?申氏有天豐大營握在手中,陛下就算不顧念親情,好歹也要忌憚這天都城下的十萬兵力吧!
黑衣人眼見申初面色逐漸從陰冷轉(zhuǎn)向緩和,到最后,不緊不慢地在案幾側(cè)面摸索一番,一個暗格遽然出現(xiàn)。申初從里面掏出一扎卷起的羊皮紙。
黑衣人眼前一亮,接過,迫不及待打開,目光在上頭大致逡巡了一遍,便收起放入懷中。
“閣下可愿意告知了?”
黑衣人哈哈一笑,就地坐下:“將軍誠意拳拳,某也不是不講信用之人?!?p> 接著他便將那日蕭陌與羅澈的一番對話講述了一遍,但是不曾提及蕭陌視云若為私和蕭陌實則另有母家一事,因為他所收到的消息當中也并未對此透露分毫。
申初聽了極為滿意,畢竟,他并未從中尋到陛下對培王府有何不滿的跡象,自覺王府地位依然穩(wěn)固。不光如此,他還從中得知了一個聞所未聞的大秘密——那份天下輿圖。
黑衣人也覺著此行收獲頗豐,一時間帳內(nèi)氣氛出奇的和諧。
申初還遞給黑衣人一瓶金瘡藥,讓他及早處理頸側(cè)的傷口。
黑衣人爽快地接過,然后告辭。穿過營地時,與迎面而來的扈從擦身而過,四個字輕飄飄擦耳而過:“瓶上有毒?!?p> 黑衣人加快腳步走出營地,尋了一處偏僻的山腰,坐下來運轉(zhuǎn)內(nèi)力,果然察覺到一絲阻滯。
“豎子狡詐!”
他掏出一把匕首,在碰過瓷瓶的那個手掌上切開個口子,過片刻,將毒逼出個七七八八。
旭日初升,天豐大營帥帳的紅色頂篷被日頭映得更加炫目,無數(shù)白色軍帳眾星拱月般地圍在周圍,如同當年矗立在漠北草原上的十八部王庭。
黑衣人站起身恨恨地盯著,突然,眸光一縮,他看見幾個身穿營服的軍卒牽了幾頭狼犬正往這邊山上搜過來。
莫不是那小子篤定他必死或者已經(jīng)喪失抵抗力,所以派人將羊皮紙搶回去?
“豎子可惡!”
黑衣人心頭咒罵,恨不得提刀將那些人滅個干凈,但是此刻他感覺體內(nèi)仍有余毒作祟,當下也不再猶豫,盡力提氣遠遁,眨眼便不見人影。
帳內(nèi),申初將手伸入暗格,又從中抽出一張羊皮紙,打開來,赫然是先前繪制的輿圖。
黑衣人一走,他便派人去搜索他的蹤跡,好讓他認定自己給他的那張輿圖是真的。
“與我斗,你還不夠格,黑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