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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舊夢

第五十四章 蒼苔閉錦繡

天都舊夢 七月之赫 4240 2019-06-23 01:37:19

  不管朝里朝外出了多少變故,天都的大小街市總是一如既往的熱鬧繁華,尤其作為主干的宮前大街,更是未受朝局絲毫影響。

  馬車轆轆前行,云若順著車簾的縫隙朝外望去。不過幾日時間,回到天都,竟有恍如隔世之感,仿佛這里的人和事憑空漸遠(yuǎn),她需使盡全力方能將它們拉近。

  人群往來熙攘,比肩繼踵。

  驀地,幾個異族身影撞入眼中,面部輪廓偏深,眸色迥異夏人。他們邊走邊打量著街旁的店肆,又互相交頭接耳,嘰里咕嚕說著旁人聽不懂的語言。

  云若撤回目光,回頭問道:“天都何時多了這許多域外胡人?”以她所知,天都的胡人基本由京城巨賈江家從域外采買回來,到了大夏,男的大多充當(dāng)仆役,女的則淪為舞伎,為人豢養(yǎng)。像這般大剌剌出來逛街,著實(shí)罕見。

  “不是域外胡人,”蕭月翻過一頁帛書,不緊不慢道,“他們是從邊市過來的西梁國商隊(duì)?!?p>  “西梁人?”云若又探過去瞅了一眼,發(fā)現(xiàn)那群人服飾風(fēng)格的確與拓跋蔚他們相似,只是沒那般華麗,卻更加簡潔干練,的確像是遠(yuǎn)行商隊(duì)的作風(fēng)。再細(xì)看,領(lǐng)在最前頭還有個綠色身影,大抵是身量乃是鴻臚寺的官員,想必是奉上諭領(lǐng)這幫人參觀天都商業(yè)。但是她還是覺得有些不對,“他們面貌形容更似胡人,倒是拓跋蔚,除了特別高壯以外,長得與我夏人更接近。”

  “他的外祖母是被西梁人擄去的夏人女娘,他體內(nèi)有四分之一夏人血統(tǒng)?!?p>  “那他那些侍衛(wèi)……”

  “糜城靠近邊界,許多當(dāng)?shù)厝俗嫔暇褪窍娜??!笔捲陆忉尩馈?p>  “原來如此?!庇滞怂麄兤蹋捌つw粗糙,眼窩太深,鼻頭又大,呀,胡子亂蓬蓬像團(tuán)干草,可比不上拓跋蔚帶來的那幫人俊秀!”云若煞有其事地評論道。

  “嘶啦”一聲,一片帛絹被撕下,揉成一團(tuán)丟齊在角落里,煞是刺目。

  云若瞅了蕭月一眼,見他面色清冷,似有不悅,便不再多言。

  幾日下來,見慣了他的喜怒無常,她早已修煉到淡看風(fēng)云變色、山水輪轉(zhuǎn)的境界。倒有些可惜了那團(tuán)云錦,心道好端端的上貢料子變成破布,沒的浪費(fèi)了。想當(dāng)初她在荒島生活時,身上的衣料最好也不過是漁家婦人織就的細(xì)麻布,還是蕭陌拿自制的干貨換來的。

  想到這里,她嘆了口氣,又瞧了那團(tuán)云錦一眼,突然覺得自己矯情得很,天下都是他們蕭家的,他不過撕了片布料而已,就算再浪費(fèi),也不是浪費(fèi)她云家的東西,用得著她這般長嗟短嘆么!

  車廂里一時靜默,云若把注意力重新放回那幫西梁商人身上,看了會兒,道:“一個宗親加上一個丞相還不夠,還派了商隊(duì),西梁果真為財利而來?”

  蕭月瞥了眼她搖頭晃腦的樣子,淡道:“想知道?”

  “嗯?!痹迫魬?yīng)了聲,眸光炯炯。

  蕭月慢條斯理地又翻過一頁:“令尊云大將軍主持開設(shè)的邊市,十余年下來早成氣候,不僅四十萬大軍開支全賴于此,每年輸往國庫的錢物便抵得上漠北十二府的全部稅銀。而西梁那邊雖也有獲利,終不如我大夏這般豐巨。”

  “百多年來,我朝與西梁實(shí)力一向相當(dāng),邊市作為互利之地,亦是實(shí)力較量之所,倘若得利之?dāng)?shù)差距過甚,自然會影響到軍備籌措?!?p>  云若皺眉,道,“西梁苦寒,而民人驍勇,對外物欲望最為直接強(qiáng)硬,史載不乏武力強(qiáng)取之事。而此次先是糜王,又是商隊(duì),行此迂回之事,到底意欲何為?嗯,對此,世子有何高見,可否講來聽聽?”

  蕭月放下手中帛書,視線在云若的臉上駐留片刻,她眸光直白清淺,看起來極為虛心好學(xué)。

  她對自己終是放不下戒備,心中打算的,不知是為云家多點(diǎn),還是為御座上那位多點(diǎn)。

  在云若的期待中,蕭月眸光微閃,突然嗤笑出聲:“這等大事,自有陛下與令尊去操心,我一介閑人能有甚高見?倒是女君自己……”他頓了一下,涼涼道,“麻煩事一大堆,可想好了如何回去與令弟交代?我聽說,他得知你出事,便趕去大理寺鬧場,將昏迷當(dāng)中的羅少卿毆得吐血,御史臺已有人上奏彈劾,陛下不得已派人將他禁足,青翎衛(wèi)的差事也丟了?!?p>  云若聞言臉色徹底冷下來:“這么大的事,你為何現(xiàn)在才告訴我?”

  “早知晚知有甚區(qū)別?人生苦短,當(dāng)及時行樂?;鼐┞吠疽讶粺o聊至極,難道還要一直看你的冷臉,本郎君還沒有自找不快的癖好!”

  放在案幾上的手指摩挲了兩下,他玩味地打量著她的神色,竟露出一絲京城紈绔調(diào)戲良家婦的惡劣表情。

  云若深吸一口氣,按捺住撓他臉的沖動,低聲問:“……阿田現(xiàn)在如何?”

  以他那沖動性子,如何能甘心被困,而且他武藝大進(jìn),普通禁衛(wèi)早已困不住他,說不定此時已經(jīng)跑出來了。

  若惹得御史臺聯(lián)本上奏,陛下也不好處理吧。

  蕭月瞟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莫想太多,皇命不可違,一旦走錯了路,受影響可是遠(yuǎn)在邊關(guān)的云大將軍,難不成你認(rèn)為他是個無腦之人?”

  云若心頭一凜,暗罵自己糊涂。倘若云田真跑了出來,那便是違旨,正好給申氏以及依附他們的人一個絕好的把柄。只不知這段時日,阿田到底如何擔(dān)心自己呢!

  如此一想,回云府的愿望更加迫切。眼見街上人流龐大,馬車行走緩慢,云若不得不按下性子默等。

  她眼底焦灼如此明顯,渾然不是平常清冷傲嬌的模樣,顯見對她的弟弟寶貝得很。

  “心急了?”蕭月問。

  “還好?!痹迫舸鸬馈?p>  蕭月淡笑,明顯不以為然。忽聽她又問道:“最近朝中接二連三發(fā)生意外,似乎總是牽涉云府,你說陛下會如何看待我云氏?”

  果然還是問了,看來她對那位也不是全然信賴嘛。

  也是,這天底下哪有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就算你是個天生的織網(wǎng)高手,也免不了出現(xiàn)些許漏洞,一旦碰上心思細(xì)膩之人,難免會引起對方懷疑。

  更何況眼前這位,心思敏銳,本就不好糊弄,為人又極多疑,她可不會因?yàn)榕f日情分將人排除在懷疑對象之外,她總是能從極細(xì)微的地方窺探出一絲不妥,進(jìn)而將你的心思深挖到底。這一點(diǎn)與云田的粗枝大葉截然不同,若不是與他們熟知,真難以想象這竟是一母同胞的孿生姐弟。

  不對,這二人還是有共同點(diǎn)的——都好吃。

  為了避免對方因?yàn)閼n思過度而影響日后的食欲,蕭月覺得有必要讓小娘子緊繃的神經(jīng)松快一點(diǎn),語氣當(dāng)中不免安慰:“莫要擔(dān)心,只要云大將軍嚴(yán)守邊關(guān),保大夏疆土安寧,陛下又怎會自毀國柱?”

  “國柱?”云若喃喃。

  “云大將軍自然稱得上是國柱。”蕭月笑道。

  云若低頭,手指探入袖口,溫涼的紅貝滑入掌心。倘若父親的地位和榮耀能給云氏帶來持久繁榮,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么云氏又該何去何從,她和阿田又該如何力保云氏安穩(wěn)?

  看她提到陛下,便一副神思不屬的模樣,蕭月眸光漸微閃,嘆了口氣說:“自古帝王之術(shù),便是制衡之術(shù)。眼下申氏坐大,陛下便只能依靠云氏,云氏既得帝心,自然不會有覆巢之危?!?p>  云若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道:“若是申氏除去了呢?”

  蕭月深深看著她:“有可能兔死狗烹,不過我認(rèn)為會比這更好一點(diǎn)?!?p>  因?yàn)槟愕木壒?,所以云氏會被廢,但不會被滅。

  云若喉頭發(fā)緊:“所以要不時打擊云氏,防止云氏事后勢大,也是敲打父親,令其有所顧忌?”

  “女君好見解,可見陛下多么顧念女君,顧念云氏,欲委以重任,當(dāng)先如是也。”蕭月笑道。

  車廂里有從頂部天窗漏下的日光,將他濃密纖長的睫毛染成金棕色,卷曲如翼,雙眸暗如深淵,透著似笑非笑的光澤,加上嘴角那道充斥著譏誚的弧線,將她那些說不出口的顧慮,統(tǒng)統(tǒng)清晰而明白地展示出來。

  云若看不下去了,她懊惱這種赤裸裸的展示,仿佛她的心思便是他手中帛書上的黑字,一筆一劃,勾勒得分明而透徹,

  她深吸了口氣,一把關(guān)上天窗,使了幾分力氣,只聽得清脆的“啪”聲。

  車廂里頓時陷入昏暗,只剩下被細(xì)麻織就的車簾過濾下來的一丁點(diǎn)光線。

  瞧不清對方那讓人著惱的表情,云若緩緩?fù)鲁隹跉?,半仰了頭,閉目小憩。剛有些放松,忽地,手背覆上來一片溫?zé)帷?p>  “你……”云若一怔,立時要抽回手,卻被更緊地握住。

  “你在逃避什么?”蕭月語調(diào)有些冷厲。

  “放開?!痹迫衾淅涞?,此刻她心頭好不容易緩解的沮喪又被輕易挑起,這種沮喪夾雜著一絲說不出的失望足以讓她忽略眼前人帶給她的羞惱和緊張。

  腕上勁道未松分毫,而她的鼻尖已然碰到對方的襟領(lǐng),清冽的雪果香氣充斥鼻端,而她的另一只手正無意識地抵在對方的胸口。

  不知何時,蕭月已然欺身過來,一手握牢了她的手腕,一手撐在她身后的車壁上。她被困在一方逼仄的空間內(nèi),連發(fā)頂都抵觸著他的下頜,動一下都困難。

  云若真惱了,扭著身子好一通掙扎,卻是無用。

  微風(fēng)撩起一片車簾,灌入聒噪滿耳,云若清晰地聽到一聲吞咽。她抬眸,昏暗的光線下,一只突出的喉結(jié)在她眼前上下滑動。

  緊接著低沉的男音從頭頂傳來:“莫動?!钡蛦∶噪x,略含警告。

  云若又欲抬頭,忽覺腕上一松,便見蕭月離了些許。

  二人大眼瞪小眼。

  呼吸微瑟,暗香氤氳。

  幾息過后,云若抽抽鼻子,打算遠(yuǎn)遠(yuǎn)挪開。甫一動,蕭月又貼靠過來,卻不似方才強(qiáng)硬,只虛虛握著她的手,翻開衣袖。

  曾經(jīng)被蘸雪鞭笞傷的地方曝露出來,上面膚肉斑駁,疤痕未消。方才被那般用力握住,此時更是通紅一片,瞧上去極為瘆目。

  玉長的手指輕輕撫上那處,溫中帶涼,又有些許麻癢,如過水的羽毛輕輕拂過,激得她整條臂上都起了一層雞皮,不由自主地往回縮手。

  似乎完全沒有感覺到她的窘迫和不自然,蕭月的手指像生了根似的流連在她的腕上,以至于人聲漸減都未留意,直到馬車驀地一頓——

  “郎君,到了?!卑⑶嘣谕饷鎲镜?。

  云若立刻掀起帷簾,掙扎著從車上跳下來。

  呈在眼前是一個極大的園邸,檐下石柱錚然,蒼苔斑駁。門前十二道青石臺階,邊沿有些殘損,瞧上去古舊卻極潔凈。

  怎不是送她回云府?

  云若打量一番,疑惑回望。她倒是沒指望阿青這個渾身散發(fā)冷氣的人形凍果會主動告知,便將目光投向正下車的蕭月。

  一襲月白寬袍的如玉郎君立在車旁,縱使秋陽白灼,那一身風(fēng)華比之更加皎皎不可逼視。

  云若別開目光,低聲問道:“此是何地?”

  蕭月緩緩走至她身旁,居高臨下的,以同樣低的聲音,道:“進(jìn)去便知道了?!?p>  說話間,阿青已上前叩門。過了片刻,有一總角小童前來開門。一見三人,面上頓露歡喜。不,應(yīng)該說,見了蕭月主仆,極是熱忱地招呼,對于云若嘛,小童僅僅客氣地一揖,不卑不亢。

  園中假山錯落,花木扶疏,景物布置毫不造作,極得山水之法,讓人仿似身處林野,又不失雅趣。

  三人沿著一條小徑往園邸深處走去。路過一個占地及廣的廳堂,堂前掛著一方匾額,上書“極天之鳴”。四周修竹掩映,綠樟如蓋。

  轉(zhuǎn)過一個游廊,有裊裊琴音飄來,滌心濾塵,神明盡澈。比之羅澈之緩和溫雅,境界更勝一籌。

  云若到底隨羅澈學(xué)過一陣,雖仍徘徊門外,到底還是能分辨一二,注意力立時被吸引,不由放緩步伐。等到回神時,便發(fā)現(xiàn)已落后一大截。前方那人負(fù)手去遠(yuǎn),只余背影如風(fēng)清雅,俊逸無疇。

  云若急趕兩步,追將上來。

  聽得腳步聲,蕭月目不斜視,不疾不徐地走著。

  云若邁著大步,走了一段,側(cè)首問道:“你本就不打算送我回去,是么?”

  蕭月似未聽見一般,從容拐過轉(zhuǎn)角。云若落后半步,有些喘,更有些氣怒。過了幾息,她想到了甚么,突然嘻嘻一笑,仰首輕松道:“雖然未能馬上回去,不過能在此地見到玉修公子,也不算太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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