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有個叫白云觀的地方，是離夢想最近的地方，而程晨第一次聽說。
程晨娘倆到的時候，白云山上沒有白云，只有頭頂赤裸裸的藍天，還有謙虛謹慎的男男女女們起跪于繚繞香火間。一雙求財目，兩履頂風塵，若問何處可得時，上供祈觀音，馬美不為財，只為愛。
那天，他們一上山就碰見一個道士，他頭發(fā)凌亂，臉皮發(fā)黑，正在一座廟宇門前招攬生意，像醫(yī)院門口睡過頭的黃牛。
“這位善人，我看你財運亨通，但婚姻可不盡如人意啊！”馬美本不予理睬，大墨鏡遮住大半拉臉，心事重重往里走，聽他那么一說，整個人彷佛一個丟了孩子的女人背后有人喊媽，“噌”扭過身子，驚喜地問道，“哦，是吧，那你說我該怎么辦？”她拉下墨鏡，眉心舒展，顴骨蒙了一層光。“來，善人，里邊坐，里邊坐?！?p> 此道士五十多歲，跟馬美同姓，姓馬，但這跟他即將收費多少沒太大關(guān)系，因為人類本就同根相煎。就是他，馬老道士，成為馬美蕩氣回腸的人生路上最忠實的聽眾，收聽她絮叨了四個多小時，竟沒有絲毫厭煩。
馬美給他講程氏家族，自明朝末期嘉靖年間講起，一直到講程老爺子沒錢給老大老二分家，于是馬家老爺子給程家老爺子借錢，從此她馬美就嫁入程家，再到，阿彌陀佛，老大老婆不給借錢，趕著一群羊來她家門口演戲，后來是她的二姐，程晨的二姨，她的親二姨大開慳囊，借了二百元。
直到她講到自己怎么一次輸了五六十萬，男人如何一邊笑呵呵責怪她敗家娘們兒，一邊掏錢時，馬老道士仿佛給人戳了一棍，一個通天大愣怔，頭皮屑紛紛飄落，他大驚失色，嘴里囁囁嚅嚅，對著觀音菩薩念叨著什么，好久才聽懂他說的是：無量天尊，功德無量，無量天尊，功德無量。那情形好像在安慰自己說寶寶沒事，寶寶沒事。等他安慰好自己之后，他又像告密者一般，非常神秘且有把握地說；我跟你說，自古嫖賭一家親，賭就是嫖，嫖就是賭，你罪孽深重，已達天庭，所以你......無上天尊，無上天尊。馬美深諳此道，所以她花一萬元置換了自己的深重罪孽。接著，馬美講到程老太婆去世，她說，老太太出殯后，男人兄弟姐妹核算開銷，平攤費用，一開始老大以為收回的禮金足夠抵頂開銷，并且還抱有很大的希望能分點紅，可聽到一項一項大額開支，知道不但無法抵頂反而還要再掏腰包時，便張牙舞爪想去睡覺，一提到睡覺，聽了將近三小時感人故事的馬老道士也開始丟眉打盹，馬美再用一萬幫其醒腦提神，后來，馬美講到男人，她說男人總是幫這個，幫那個，視她兄弟似親兄，視她外甥如己出，自己卻省吃儉用，衣服都舍不得買，那一刻，馬老道士再也支撐不住，他不無氣惱地說：善人，我需要――閉關(guān)修煉。
聽到這話，馬美顯然非常失望，她的初衷可不是來講故事，她是問自己婚姻怎么不幸，是否要獨孤終老，可她一見馬老道士對自己的平生感興趣，便喋喋不休說跑了題，但她不甘心，花兩萬錢找了個聽眾？馬美一轉(zhuǎn)態(tài)度，口氣強硬起來：行，老先生，你先睡覺，休息好我來找你。馬老道士也毫不避諱自己其實就是犯困：好好好，我先睡一覺。
程晨抬頭看看這座道觀，整體木制，卯榫結(jié)構(gòu)，但絲毫不見蟲侵蟻蝕，來之前她查過，它正好建于明朝嘉慶年間，或許，這里的哪一根椽子是她的祖先砍回來的吧。
馬老道士休憩期間，他們逛了別的道觀，馬美往每個功德箱里塞錢，伏在每一尊神像腳下虔誠地磕頭，虔誠地訴苦，呢呢喃喃說著同樣的話，她說：神啊，年輕夫妻老來伴兒，我不想一個人度過余生，都五十歲了，離了婚叫我怎么活？求你發(fā)發(fā)善心，幫我度過難關(guān)。但貌似那些神都和馬老道士一樣，犯困的犯困，打盹的打盹，沒有哪一尊站出來告訴馬美她的余生該怎么活。倒是告訴馬美五十歲的人，磕頭這種事要慢做，少做，否則就會頭暈眼花腦供血不足。后來程晨才真正明白，母親來的目的，不為財，只為愛。她說：老先生，如果那個女的能離開我丈夫，我寧愿舍棄所有財產(chǎn)，我只要有個住處，現(xiàn)在出去擺地攤也行，求先生幫我做個法事吧。
馬美在熊熊大火的法事現(xiàn)場，哭成了淚人。程晨想上前勸阻，馬老道士不許，他說：你母親的父母親的父母親的父母親，你母親的父母親的父母親，你母親的父母親，你母親本人，造了孽，所以你母親才遭此劫難，她現(xiàn)在哭就對了，讓她哭，越哭說明她她她，她父母親的……“她先人！”“對對對，說明她先人罪大惡極，作惡多端，就是黃世仁，就是陳世美！”他說，“她是在真誠的懺悔?！?p> 下一分鐘，程晨看見她媽肩膀一聳一聳甚是可憐，又想到其實她這些年忍氣吞聲，雖然愛抱怨，愛邀功，但終歸是功大于過啊，而且她已經(jīng)五十歲了，對于一個已蕩過一大半人生江湖的人來說，還要為虛無縹緲的愛痛哭流涕，撕心扯肺，實在讓她難為情，她伸出手拍拍母親的肩膀，安慰她：心動神知，懺悔一下就行了，順手遞給她一包紙巾。
馬美突然像喊救命似的哭喊道：誰說我在懺悔啊，我做錯什么了要懺悔啊，你爸出軌了，我懺悔個屁啊......
他們走的時候，馬老道士語重心長地說：“放心吧，你們離不了！”
為表謝意，幾天之后，馬美收了馬道士一筆五百萬的高利貸，利息三分五，這在家家戶戶吃利息的時代，不算高，但也不低。
一年多之后，在市公安局成立的打擊非法集資辦公室里，程晨又見到了馬老道士，他弓腰曲背，眼神飄忽，才短短一年就老得不像樣，頭發(fā)掉的沒幾根，看樣子連頭皮屑養(yǎng)都活不了，他在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婦女的攙扶下，千里迢迢來山水市取材料，程晨認出了他，問他來這干什么，他崩著臉，沒說話，在一份《馬美涉嫌非法集資材料》上簽了字。
程晨特意等他簽完字，跟他說了幾句話，她說讓她進地主之誼，請你吃頓飯吧。他默認。
在一家賣本地特色豬尾巴勾雞的餐廳，程晨給他跟他太太斟了兩杯長城干紅葡萄酒，她端起杯子打趣他：算來算去，沒算到來了個騙子！他像喝涼白開那樣一口喝了下去，不容置疑地說道：“我研究的方向太單一，回去我主攻經(jīng)濟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