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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疤痕

第一章

看不見的疤痕 螞蟻的小腳丫 2088 2019-09-13 07:53:52

  二零一一年十一月十一日這天一早,天氣陰陰沉沉,趙輝接過媳婦兒張彩霞的速溶咖啡,看著窗外灰禿禿的楊樹條上站著一只白頭翁。張彩霞看男人神情落寞,問你在看什么,他沒說話。她也往外看了看,看見天色灰蒙蒙,心中掠過一絲悵恨,左眼皮忽然跳動了一下。

  當她轉(zhuǎn)身剛走到沙發(fā)一角,聽見身后的男人說,咱們離婚吧,張彩霞站了好一下,邁開步子去了衣帽間。

  以為老婆要尋死,趙輝趕緊跟了過去,他大力推開門,看見鏡子里的妻子的臉,沒起一縷波瀾,沒有一絲憤怒。他再走兩步,到老婆身后,看見眼淚早已流向她的鎖骨,堵在彩金項鏈的邊緣,亮晶晶的,閃著光。她抓起頭發(fā),繞成個圓球扎在頭頂,露出頸后的黑痣,趙輝下意識看了看,想起于美人,張彩霞摸著那個黑痣,慢慢地說道,“我媽說,這顆痣代表靠山,所以我沒讓人家打掉。”接著,她端詳了一下鏡子里的自己,摸著眉梢里的那一顆,繼續(xù)說,“這顆,打痣的人說讓我也留著吧,他說可以防止男人婚后爛桃花?!?p>  張彩霞表示同意,條件是除了兒子日后的生活費之外,她要七百萬分手費,趙輝二話沒說,也同意了。

  知道此事后,趙輝媽背著兒子哭著求三兄弟程功,讓這個有頭有臉的舅舅管管外甥,“我說輝輝不愛聽,你替我勸勸他,彩霞可是個好媳婦兒,十八歲就跟著輝輝來了我家,一個黃花大閨女呀!”程功嘴上答應(yīng)著,心里卻清楚,自己的話在已經(jīng)手握幾個億的趙輝那里,能松動幾平米石方。

  辦完手續(xù)那天,張彩霞抱著趙輝的脖子放聲大哭,她說,趙輝,你玩的太過了,你記住,七百萬只是個教訓(xùn),拋棄我才是你最大的損失。趙輝抽出插在大衣兜里的手,摸著已不是老婆的背說,霞子,我已經(jīng)身不由己了。

  二零一一年十一月十六日,不管是不是星期五,對于馬美和趙輝來說,它就是黑色的。

  那天的天氣很糟糕,干冽的風刮了一個早上,趙輝坐在他的白色加長版路虎攬勝里,看著眼前塵土飛揚的施工現(xiàn)場,想象著自己的現(xiàn)場可謂是口水三千丈,流進弱水河,因為合同已到期,于媛媛又成了電視里的冰涼畫像。

  電話進來時,他正在搓澡。來電的人說要把放給他的高利貸全部取出,麻煩趙總給辦理一下,趙輝嗯哼一聲,給財務(wù)一個電話??刹桓魩追昼?,同樣的電話又來了,趙輝倍感蹊蹺,但也無所謂,不放就不放,現(xiàn)在公司賬戶又不缺錢。但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他便很有些擔憂了,取本金的電話一個接一個的來,不是她家要蓋房,就是他家死了老娘,反正各執(zhí)一理,目的就是取走本金。

  到下班為止,公司共取走本金高達六千多萬,趙輝坐在辦公室里,一根一根地抽煙,抽完一支續(xù)上一支。事情太過蹊蹺,很多人的合同都是一年,但現(xiàn)在還不到兩個月就來取走,這怎么解釋。而且不僅是當初找他放款的人,很多是找他三妗放錢過來的,現(xiàn)在也急吼吼要本金了。

  他打電話給曾經(jīng)開面館的朋友,他那兒也是一樣的情況,都是要取走本金的。這可糟糕了,如果取本金的人再積極一點兒,那他的項目不僅不能運轉(zhuǎn),而且......趙輝不敢想,打電話叫他三妗過去,商量對策。

  但是再好的對策也抵擋不住要賬的熱情,一開始馬美還能耐心解釋,詢問幾句,后來她索性不想搭話,直接按合同辦事。放高利貸的債主就像天花板的燈泡,某個嗅到危險的傍晚,他們啪啪啪點亮這個城市,奔走于要本金結(jié)利息的路上。

  不隔幾天,趙輝一個長期往港口倒販精煤的朋友打電話來訴苦,說港口的存貨一年都消化不完,之前五百八一噸的精煤現(xiàn)在二百九都沒人要,他說,“金融危機來了!”

  金融危機來了,他是個流氓。如果說當年紅火的煤炭市場給人人頭上丟餡餅丟大棗,那現(xiàn)在的金流氓便是在人人身又揩油又摸兜。當渾渾噩噩的人們醒過來時,僅剩紅馬不溜赤裸裸一條。

  賣鋼材水泥的,搞洗頭按摩的,賣包子油條的,搞養(yǎng)生保健的,做金融保險的,販水果蔬菜的,搞培訓(xùn)教育的,養(yǎng)蝎子王八的,居家養(yǎng)老的,混吃等死的,沒有人因為行業(yè)特殊而幸免,因為身份特殊而逃脫。

  市場經(jīng)濟是一棵大樹,而對于山水市這個能源型城市來說,煤炭就是大樹本身,如果大樹轟然倒塌,依靠它發(fā)展起來的各行各業(yè)便是樹倒猢猻散了。

  趙輝趙大老板是率先摔死的一只。

  不出一個月,金玉房地產(chǎn)及的項目被迫停工,來要本金的債主們擠滿了豪華的辦公樓,他們可能是直系親屬,可能是旁系親屬,可能是鄰居,可能是朋友,可能是上下級,可能是把兄弟,可能是親屬的親屬,可能是旁系親屬的親屬,可能是鄰居的鄰居,可能是朋友的朋友,可能是把兄弟的把兄弟,但他們不是陌生人,因為他們是同門債主。他們有的把錢放給了馬美,有的直接放給了趙輝,把錢放給了馬美的,跟她要賬時,她指給了趙輝。

  他們來來回回,出出進進,將一塊大紅色羅馬地毯踢卷了邊兒。趙輝看著心疼,他不時鉆過人們的不友好的胯,伸出手,使勁兒按上一會兒;他們上衛(wèi)生間不沖馬桶,黃拉拉像倒進了啤酒,趙輝每次進去都要干嘔半天,但他什么也不能說,畢竟他花了他們的血汗錢,他花了他們的養(yǎng)老錢,他花了他們的救命錢,所以他得有十足的耐心,穩(wěn)住這些人,他說,你們看,你們的錢都投資了房地產(chǎn),投資了溫泉,所以等這些項目完工了,錢自然就回來了,到時候我本和利一分不差,都算給你們。不說這話還好,這話一出,簡直就像丟進貓窩一群狒狒,他們張牙舞爪,大呼小叫,詛咒的詛咒,罵街的罵街,看情形如果吃人不犯法,他們一口就給趙輝吞了。誰等你蓋完樓房,誰等你項目完工,就要本金,非要本金,現(xiàn)在就要,馬上就要!詛咒完,罵完,同門債主們點上煙,輪流坐進趙老板的按摩椅里,將腳丫擱上趙老板的紅木大班臺,抽完煙,隨意丟在地毯上,伸出一腳,將火紅的煙頭捻滅。沒過一個月,那臺按摩儀就嗚呼哀哉,命染黃沙,按鈕成了一個大窟窿,像丟了眼珠的布娃娃。

  一夜之間,趙輝不再是那個風光無限的趙大老板,人人欲啖之肉,欲寢之皮,不管他怎么解釋,說樓房轉(zhuǎn)過年來就封頂,就能收回全款,他親愛的債主們就是不信,唯一的想法就是哪怕你門殫戶盡,哪怕你死了,也要給我本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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