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無選擇的莫小奴就這樣在恭王府中住了下來。
聽松苑小婢們待她很恭敬,衣食茶水樣樣精心,竟是真真把她當(dāng)半個主子來伺候了。
莫小奴為此很不安,既覺得受之有愧,又怕林珮這樣做是想從她這里圖謀些什么。
“婢女蕓娘”當(dāng)然沒有什么值得郡王爺圖謀的,可她并不僅僅是蕓娘啊。
蕓娘可以安享富貴靜等腹中孩兒出世,莫小奴卻沒有那樣的福分。她不能出門,只好每日旁敲側(cè)擊地向丫頭們打聽外面的局勢,不肯放過任何一點細(xì)微的線索。
可是有關(guān)謙王府的消息實在少之又少。除了偶爾有人提起來嘆一聲“可憐”之外,再也沒有任何新的進展。
關(guān)于林珮的消息,丫頭們倒是很樂意告訴她:出門拜訪過什么人啦、跟什么人同游啦、又為什么事跟太妃起爭執(zhí)啦……事無巨細(xì)都會說給她聽。莫小奴偶爾就交游宴饗之類閑事追問一兩句,丫頭們只當(dāng)她是關(guān)切,并不以為異。
如此一直過了三四天,莫小奴再也沒見過林珮的面,滿心的惶惑憂慮終于漸漸地淡了下去。
不料這日午后,丫頭們正如常聚在一處做針線消磨時光的時候,他卻忽然來了。
小婢們最懂得察言觀色。見林珮的目光只停留在莫小奴的身上,她們便齊齊露出了然的神色,你推我擠嬉笑著退了出去。
莫小奴手中緊攥著繡花的繃子,慢慢地站了起來:“蕓娘聽命,王爺請吩咐?!?p> 林珮走到堂中坐下,饒有興味地看著她:“你如何知道本王有事要吩咐你?”
莫小奴低頭道:“這樣天氣,坐著不動都熱,誰肯無事閑走?我見王爺衣角帶風(fēng)匆匆而來,便知道您不但有事,而且是有急事?!?p> 林珮看著她笑了笑,折扇輕搖:“果然百伶百俐。你既這般說了,本王倒不好不用你——你換件衣裳,陪本王去見個人吧?!?p> 莫小奴沒有多問,徑直轉(zhuǎn)到屏后去換了一件鵝黃色繡海棠花的齊腰襦裙出來,交領(lǐng)廣袖,光彩照人。
再梳個精巧的如意髻,挑幾件亮眼的首飾戴上去,活脫脫就是一個得志便猖狂的寵妾。
林珮自始至終未置一詞,待她妝扮停當(dāng)便收扇起身,徑直出門。
莫小奴昂首挺胸跟在他身后,行至無人之處突然動了玩心,便學(xué)著那戲文上刁鉆女子的模樣將衣袖一甩,冷著臉向旁邊的柱子拋去一記眼刀。
這番舉動當(dāng)然十分幼稚可笑。雖沒有旁人看見,她自己卻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忙掩口調(diào)整一下表情,依舊莊莊重重地向前走著。
這時,走在前面的林珮忽然開口問道:“很好玩?”
“???!”莫小奴冷不防被他嚇得打了個哆嗦,腳下險些摔了。
林珮沒有再問,腳步也沒有絲毫停頓,仿佛剛才那三個字只是莫小奴的錯覺。
可是莫小奴受到的驚嚇卻是實實在在的。想到自己那些丟人的小動作很可能被林珮盡數(shù)看在了眼里,她便覺得臉上熱得幾乎要爆炸。
羞惱之余,惶恐、愧疚、酸楚等等更多的情緒也爭相襲上了她的心頭。
天知道,她只是因為得意自己猜到了林珮的心思而一時忘形,這——應(yīng)當(dāng)并不意味著她是一個輕浮佻薄的人吧?
可是,一個“并不輕浮佻薄”的人,又怎么會在當(dāng)前這樣的處境下生出玩心來呢?
朝廷風(fēng)雨欲來,自己前途未卜,林珵生死不知……
生死不知!
莫小奴被自己忽然冒出來的這個念頭嚇到了。
——她為什么會覺得林珵“生死不知”?謙王府不是已經(jīng)燒了嗎?
莫小奴越想越疑惑、越想越心驚,胸中只管“怦怦”亂響,腳步已是越走越虛。直到出門乘上馬車,她仍然沒能把那團混亂的思緒整理清楚。
林珮坐在對面,探究的目光不住地看過來。莫小奴越發(fā)手足無措,只好掀開車簾去看外面的風(fēng)景。
外面卻實在沒有什么風(fēng)景。
街上行人寥寥,店鋪大多門窗緊閉,燈籠、彩棚甚至顏色鮮艷的布招一概消失不見,空蕩蕩光禿禿如同遭遇了一場清洗。
這場景,只需要再掛些白幡就是國喪的架勢了。
莫小奴正愁沒法子破解眼前的困局,見狀忙提起話頭問道:“如今這個時候,街市上素凈成這樣,朝廷就不忌諱嗎?”
林珮微微一笑,目光終于從莫小奴的身上移開,同她一起看向窗外:“這會兒誰家若還依舊披紅掛彩,那才叫忌諱呢?!?p> 有話題聊著,尷尬的氣氛立時就緩和了許多。莫小奴坐直了身子,好奇地問:“這么說,朝廷已經(jīng)不怕百姓知道那個秘密了?”
“那個秘密?”林珮微微瞇起了眼睛。
莫小奴攥緊了衣角,低頭不語。
林珮漫不經(jīng)心地敲著桌角,悠悠道:“朝廷之中哪有什么秘密?大家不過心照不宣而已。之所以壓了這么久,是因為各方都在權(quán)衡利弊——當(dāng)然面子上還是要做足的,太后已經(jīng)下了旨,全城縞素痛悼謙王林珵?!?p> 冷不防聽到“謙王林珵”四個字,仿佛一道驚雷炸響在耳邊。莫小奴只覺得一股刺痛從頭頂倏然傳到指尖,整個人瞬間僵住了。
林珮神色淡淡,靠在車窗邊將莫小奴臉上每一絲細(xì)微的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莫小奴用力攥緊雙手,指甲深深地掐進掌心里,用疼痛一點點地喚醒了僵直的軀體。
迎上林珮的目光,她艱難地笑了笑,啞聲問:“謙王……他死了?怎么會……”
林珮反問:“怎么不會?那本來就是個病秧子?!?p> 莫小奴胸中涌起一股怒火,面上卻半點兒也不敢表現(xiàn)出來,只得咬牙強笑:“我是覺得……兄弟兩個差不多同時死了,有點奇怪?!?p> 林珮將手中折扇輕搖兩下,微笑道:“你能想到‘差不多同時’,就該知道這件事一點都不奇怪?!?p> 莫小奴皺眉不語,神態(tài)好像是疑惑不解的樣子,實際上已經(jīng)心亂得沒有力氣說話了。
林珮盯著她看了片刻,之后又移開目光,看著車窗外笑道:“這其中的貓膩,宗親朝臣們都心知肚明。這兩天傳言愈演愈烈,已經(jīng)有不少諫官每天跑到宮門口哭求面圣了?!?p> 也即是說,皇帝駕崩的消息瞞不了太久了,混亂一觸即發(fā)。
莫小奴心里明白林珮在說什么,卻猜不到他說這些事的用意,只好佯裝不懂,皺眉問道:“諫官們鬧什么?要查謙王之死的真相么?還是要借機查問太后……”
林珮微笑搖頭:“朝廷的事亂得厲害,你聽一聽就好,不用為此傷腦筋?!?p> 莫小奴遲疑了一下,也努力地笑了起來:“是呢,我管朝廷的事做什么?我只要跟著王爺狐假虎威欺負(fù)人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