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趕了兩三個時辰的路,已至正午。姜庭芝的雙腿已經(jīng)開始發(fā)酸,下行的坡度也愈漸平緩,山道也寬敞起來。
黑衣劍客頎長的身影突然在道路的最中央停下,微微抬了抬手,冷聲道,“要出山了。”
這是一種再明白不過的警示——一旦腳步踏過這里,就要格外小心了。
姜庭芝和元希抖擻精神,和皇甫萱縮緊了與黑衣劍客之間的距離,邊走邊留意著周圍的動靜。
心懷忐忑的跟著黑衣劍客走到山口,二人發(fā)現(xiàn)眼前的一切與他們上山時所看到的景象相差不遠(yuǎn):方圓幾里的土地同樣的荒涼,杳無人跡,酷烈的暑日當(dāng)頭,稀稀落落的幾棵歪脖子樹,和一小撮一小撮散開的低矮枯黃的雜草叢,仿佛還在張著嘴茍延殘喘,描繪出一副殘敗的圖卷。
這種地方根本不可能有埋伏,除非那些人能從地底下鉆出來。
二人長吁了一口氣,看來那些人終究沒有想到他們會從本來絕無生路的辟羅山通過。
只要穿過這片荒地,再走上二十里路,就到了孚城的北門。
繼續(xù)向前疾行了十多里路,一路上宛如在頭頂懸著一個愈來愈熾熱的滾燙火爐,幾乎烤得人睜不開眼睛。然而,途中卻沒有停下來歇息過片刻。
眼下,除了黑衣劍客,另外三個人都已快要支撐不住。
正當(dāng)姜庭芝感到頭暈?zāi)垦?,懷疑自己已然中暑的時候,前方終于出現(xiàn)了一片清幽的小竹林。
條條高聳入云的碧玉青枝遮天蔽日,隔開了炎熱的暑氣。
一踏進(jìn)這片林子,蟬鳴鳥叫聲充盈在耳中,高枝上的竹葉也時而颯颯作響。流動的微風(fēng)中溢滿竹葉的清香,如此恣意而自然的氣息是辟羅山所沒有的,讓人仿佛在那短短的一刻就觸到了生機盎然的凡世。
姜庭芝和元希疲累的扶著竹枝,用衣袖拭去滿額的大汗,因為一路急趕而提心吊膽懸的胸口,總算平緩了下來。
黑衣劍客倚著竹枝的身姿如同竹枝一般挺直,靜靜瞧著坐在身旁的一塊大石上,吐著舌頭不斷擺動雙手扇風(fēng)的少女。半晌,他仰起頭,出神地望著頭頂竹枝交錯的縫隙,縫隙中正透著一縷刺眼的光。
元希望向二人,心想也是時候完成對皇甫神醫(yī)的承諾了。
盡管若是能有黑衣劍客繼續(xù)從旁保護,他們之后的道路想必會安穩(wěn)許多,可是既然答應(yīng)了別人,就萬萬沒有反悔的道理,也決不能退縮和恐懼。否則,怎么配做父親的兒子?
但他不知道究竟該如何開口。他看著少女的笑靨,也許是前路生死未卜,只想和他們像這樣安然的多呆一會兒,再多一會兒也好。
這時,皇甫萱的目光也朝他們看了過來,朝他笑道,“希兒,怎么你也會皺眉頭的么?”
元希紅著臉望了一眼笑吟吟的少女,張了張口,正不知該說什么,黑衣劍客卻對他們低噓了一聲。
黑衣劍客的耳朵警覺地動了動,急速環(huán)顧四周,眼角邊緣的幾根竹枝不自然的搖曳起來,有種窸窸窣窣的聲音從不遠(yuǎn)處傳來。
越來越近。
惶恐不安的三個人在黑衣劍客的背后縮靠在了一起。
三十多個蒙面的黑衣人仿佛從天而降一般,從四周緩步逼近,在離他們二十步的距離停了下來。
把四人包圍起來以后,黑衣人手中的刀光閃閃,寒芒交雜著斑駁的陽光卻好像更加森冷,晃得姜庭芝瞇起了眼睛。
一名腰間吊著一塊金漆令牌的黑衣人上前兩步,大笑聲中帶著一股抑制不住的興奮,“哈哈哈,你們果然還是來了!”
這是辟羅山通往孚城的必經(jīng)之路。當(dāng)他提出這條路上也必須設(shè)伏的時候,眾人都斷言這是條完全不需要顧慮的死路。幸虧他當(dāng)機立斷,冒著失去首領(lǐng)信任,甚至被趕出府門的風(fēng)險,獨自領(lǐng)著三十余名手下守在這片竹林中——這不啻是他人生最大的一場賭博,賭他們一定會從這里經(jīng)過,賭輸了一無所有,賭贏了卻是貪天大功。
這幾天沒日沒夜的伏在此地,風(fēng)餐露宿,喂飽了蚊子和毒蟲,吃盡苦頭,等得幾近絕望,卻終究證明他是對的!
都已經(jīng)打算好今夜一過就帶著眾人回府請罪,他們終究還是來了!
想到這里,他的嘴角又露出一縷得意的笑,原本也從未妄想過什么高位,但只要把這顆人頭帶回去,府中二把手的位置定然是非他莫屬了!
當(dāng)他的目光重新望向圍網(wǎng)中的四個人,卻意外的抖了抖眉頭——為什么會多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小丫頭?
他的笑容僵在嘴邊,心也跟著猛然跳了一下,那個毫無懼色,冷眼看著他的黑衣劍客,與他藏在劍鞘中的那柄劍,竟憑空生出一股無形的重壓迫在了他的胸間。
豈有此理,闖蕩江湖多年,殺人無算,難道會被這么一個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的兔崽子唬?。克辙D(zhuǎn)刀鋒,朝四周的黑衣人大吼一聲,“誰先殺了他們,誰就得了此役的頭功!”
一名黑衣人沒等他說完,搶先朝四人沖了上去,手中的刀呼嘯著劈向元希。
冷冽而駭目的刀影從眼前晃過,皇甫萱失聲驚呼:“義父!”
少女的尖叫聲一起,那柄烏金色的長劍陡然離鞘,兩片飄零的竹葉被疾勁的劍風(fēng)帶起,不等落葉緩緩的從空中墜下,黑衣人已無聲的倒地。
如此迅捷的身手令領(lǐng)頭的黑衣人一陣駭然,啐了口吐沫,向看呆的眾手下高喊,“快!跟我一起上!”
三十多名黑衣人全都朝他們撲了上來,三十多把刀像集雨似的劈來。
黑衣劍客在剎那間反攻為守,出劍干脆利落,沒有半點虛招,每一劍都毫不多余,更不會落空。動作快得無法看清,可那般凌厲的身影,卻像是悠閑地清掃著后院中滿地的落葉塵灰般尋常,一劍一劍攪入圍攻上來的黑衣人的血肉之中。
竹影下血雨飆飛,宛如被雞群圍攻的獵豹展開的一場毫無懸念的屠殺。
耳邊持續(xù)不斷地響起黑衣人臨死前的低哼,和利劍穿透骨髓的沉悶聲。鮮血在眼前紛飛四濺,姜庭芝不忍地扭過了頭,不愿再看那樣血腥的場景。
但一個個黑衣人體內(nèi)噴涌而出的血液仿佛已在眼前匯成一條血河,漫過了他的胸口,讓他難以呼吸,心底止不住發(fā)顫,甚至抑遏不住想要沖上去的沖動,想要隔在雙方之間,沖他們所有人大吼一聲,住手!
——住手啊…為什么?為什么人一定要為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爭個你死我活?為什么一定要殺人呢?
當(dāng)他轉(zhuǎn)過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的竹影倏地晃了一晃,一種劇烈的恐慌從心間升騰起來——仿佛有某種沉重的陰翳正在逼近。
“小心!”姜庭芝歪身撲了過去,用身體護住元希與皇甫萱,口中發(fā)出一聲慘叫,翎箭已從他的背后穿胸而過。
元希和皇甫萱驚駭?shù)慕泻埃敖蟾?!?p> 姜庭芝跪倒在了他們身旁,然后癱軟在地,緊抿著微顫的雙唇,蒼白的面容因為疼痛而扭曲,胸前大片的鮮血流淌出來,就連呼吸也撕心裂肺的痛。
虛弱無力的魂魄仿佛從身體中被一縷縷抽離,在失去最后的意識前,他向占據(jù)視野的那片黑暗發(fā)出一聲輕喚,“雅如…”
眼看姜庭芝昏死過去,皇甫萱毫不遲疑的伸出雙指,疾點他的云門和氣海兩穴,封住了他的血脈,以減緩傷口再繼續(xù)大量出血。
躲在林間偷放暗箭的那名黑衣人發(fā)現(xiàn)沒有命中目標(biāo),趕緊再次拉動弓弦,半咪起一只眼睛,瞄向正慌忙拽起皇甫萱躲向隱蔽之處的元希。
黑衣劍客一劍劃開了離身旁最近的一名黑衣人的喉嚨,閃電般的轉(zhuǎn)過身,轉(zhuǎn)身的同時手中的長劍已若流星似的飛向竹影背后。
黑衣人剛瞧見朝他飛來的那道星芒,長劍已精準(zhǔn)地扎透了他的心臟。
然而趁黑衣劍客轉(zhuǎn)身的一瞬間,黑衣人的頭領(lǐng)立馬竄進(jìn)了竹林的另一頭,等黑衣劍客回過頭時,只剩數(shù)排竹枝在猛烈晃動。
幽暗的竹影深處,無法確定到底是否還潛藏著未曾現(xiàn)身的黑衣人,伺機而動。
如此一來,唯有時刻緊守在萱兒身邊,保護她,一步也不能離開。
盡管就這樣讓那名狡猾的黑衣人頭領(lǐng)逃掉必有后患,因為那人已清楚瞧見了他們四個人的面容,恐怕也把他和萱兒看作了那兩個小子的同路人。
這群黑衣人顯然是奉了斬草除根的命令而來,那些冷酷又殘忍的眼睛中只有目標(biāo),沒有無辜,這一次的伏殺雖然失敗,但他們背后的勢力絕不會就此罷休。
——下一撥實力更強的殺手很快就會接踵而至。
當(dāng)年所歷的一切猶然歷歷在目。
必須盡早與這兩個小子各走一頭,以免再次受到他們的牽連。
心中下了決定,他走到皇甫萱和元??s身躲藏的大石旁,向神色慌張的皇甫萱伸出手掌,“萱兒,沒事了?!?p> 皇甫萱看了他一眼,卻什么都沒說,猝然起身跑開。他來不及發(fā)問,立即追了上去,不過奔了幾步,又看著她在不知如今究竟是死是活的姜庭芝身邊蹲下,探出了手。
元希也慌忙的跟了過來,焦急的問,“萱兒姑娘,姜大哥怎樣了?”
“他現(xiàn)在的情況很危險。”平日伶俐可愛的少女,此刻帶著前所未有的認(rèn)真口吻,“不過萬幸箭頭偏離心口三寸,快扶他坐起來,我現(xiàn)在要替他拔箭?!?p> 元希愣了一下,“萱兒姑娘你治過箭傷?”
“不要啰嗦了,難道等著神仙來救他?”皇甫萱神情急迫的抬起頭,叱道,“快啊,再不替他治傷,他就沒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