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州城正是春集,街上熱鬧非凡,往來商販行人絡繹不絕,吃飽了飯的就高聲吆喝,吃不飽飯的為了吃飽飯也得高聲吆喝,還有幾戶攤販對上了眼、卯足了勁想要高過對方,于是扯開嗓子使足了勁,恨不得把天上的云彩也喊下來幾朵。
一座有違禮部規(guī)矩的三層小樓屹立在街道盡頭,古雅簡樸,但磚瓦精致,這座小樓方圓五十步之內(nèi),卻是沒有商販的。
除卻有違禮部建制外,這座小樓顯然也和工部要求的建制不同,從三樓往外伸出一截不大不小的平臺,杵在半空里,不倫不類。
在這處不甚安全的平臺上,彭余亥仰著身子躺在藤木編就的太師椅上,神色愜意。在他右手邊是一盤新鮮的楊梅,枝葉上尚有些許泥土沾染,左手邊則是一壺上好的清酒,香味醇厚,但這位衣著華貴的中年人似乎只對眼前景色感興趣,他頗為滿足地盯著這些市井中的日常。
吵鬧、嘈雜、但生氣勃勃。
但忽的,遠處傳來一聲響亮的鑼聲,然后是噠噠的馬蹄聲。
兩匹披甲的戰(zhàn)馬一前一后走近市集,帶來一絲軍伍的肅殺之氣。
市集上的諸多吆喝聲忽的低了許多,反襯的馬蹄聲越發(fā)嘹亮。
彭余亥眉頭微皺,下意識揉了揉右手虎口。他是舒州最大的那只地頭蛇,自然認得折沖府的“鐵浮屠”薛開,也認得他身邊的參將薛延,但令他心煩的不是這些,而是他自太守府內(nèi)得知的消息。
既然薛開和薛延已經(jīng)回了舒州,那鄭捕頭和顧紅林又如何?
不遠處的薛開心頭一動,抬眼看向彭余亥的方向,目光銳利如鷹。
“倒是個長眼睛的。”彭余亥嘀咕一聲,抬起手打了個響指,便有兩個壯碩家丁進來,將他連人帶椅一齊搬進了屋內(nèi),旋即緩緩合上了那扇雕刻精致的小門。
薛開視野里,便只有楊梅和酒了。
這位以冷酷嗜殺而被舒州城百姓熟知的折沖府游擊將軍,顯然對彭余亥也有不小的看法,他收回目光,不大不小地罵了一聲死瘸子,剛毅面孔上又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參將薛延策馬上前,瞧著自家將軍這幅神色,笑著道:“彭余亥又招惹您了?”
“他敢,老子打斷他第三條腿,”薛開嘆一口氣,回頭看一眼天柱峰的方向,面色不善,“穆元帥倒是厲害,什么法子都想得出來。原先我想著,緝律司連雪雀都拿出來傳信了,還一拿就是六只,這下子鄭開明和顧紅林這下算是插翅難逃了把?嘿,這二位還真插上翅膀了。我現(xiàn)在啊,只盼著他倆一不留神摔死,省的我還得和吳敬仲那只老狐貍費半天話?!?p> “將軍,畢竟舒州城中,慎言為好,”薛延低聲提醒一句,不過料想自家將軍也不會聽,于是轉(zhuǎn)而問道:“吳大人對此事極為看重,如今叫他二人僥幸逃了去,只怕那邊不好說話?!?p> 薛開探手撫了撫馬鬃,語氣不屑,“我和他說個屁,本來我壓根都不用見他,往兵馬司那邊把兵符一交,他姓吳的王八蛋能砍陳擴腦袋,砍得了我的?”
“將軍慎言!”薛延眉頭微皺,多了幾分嚴厲,“這話可不能亂說?!?p> 薛開環(huán)顧左右,冷笑一聲,卻也點點頭,“不說就不說吧,反正人死鳥朝天,不過陳擴那老小子從來是個沒種的,也不知道臨死前有沒有膽子罵一聲仇家?!弊I諷罷,卻又低低地嘆一口氣,“我替他罵幾句,不算過分?!?p> 薛延聽出些許遺憾,心中也是無奈,搖搖頭不去想,而是擔憂著另一件事:“將軍,雖說咱們折沖府不必聽太守府的,可吳敬仲插手兵馬司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朝廷遲遲不給舒州兵馬司補個都尉,咱們始終沒個上司鎮(zhèn)著,總歸不好辦事。”
“莫慌莫慌,”薛開擺擺手,“反正這次莫慌。”
這次確實莫慌,吳敬仲上次敢調(diào)動折沖府兵馬圍在天柱峰上本就是犯了大忌諱,為著遮掩甚至不惜動手宰了陳擴,若是他還有再來一次的膽子,那估摸著這位吳大人的心可著實不小,近來一段時間,兵馬司的事情,吳敬仲為著避嫌是不會太明目張膽干涉了。
薛延不解,陳擴兵發(fā)天柱峰的事情他知道,但有些額外的細節(jié)他卻不清楚,比如陳擴未曾持有兵符,未曾向兵馬司回報,等等,不過這些事情薛開卻沒向他解釋的興趣,他遙遙一指太守府,像是看見了茅廁一樣,露出一股子嫌棄神色:
“得嘞,又得去裝孫子?!?p> ——
江南雨水充沛,氣候溫和,林木自然長得極好,但舒州城附近卻是一片平坦,這倒不是舒州城天然荒蕪,是不毛之地,而是本朝自開國以來便有的規(guī)矩:州府城池方圓五十里不得有高于車轂、數(shù)量超過十棵的樹木,此舉原是為了方便士兵自城上向下使用床弩弓箭,但隨著天下太平,這道政令也沒有被廢除。
坦白來講,吳敬仲倒算個聽話的官,起碼這些事情做得熟練也干脆,他在任期間,舒州城外始終是光禿禿一片,莫說高于車轂,高于膝蓋的都沒有。
也正因此,樵夫們的日子過得不容易,往往要趕在雞鳴前,就動身去往遠處伐木,等到舒州城里晚間的炊煙消散,才能趕著牛車回城,單賣的少,大多是交由市集,省下不少功夫。不過也有人干脆住在城外,久而久之聚落成村,逐漸興旺起來。
趙家村便是如此來的。
只不過這么多年過去,這座村子也不只是樵夫成群了,村落里建起私塾,修筑宗廟,又因著往來樵夫多要經(jīng)過此地,因此村中土路上的茶攤總是不少。
自趙家村村口那棵粗壯楊樹往東的冷清茶攤上,今天卻多了兩個生面孔。茶攤的老板一見著這二位來,便堆著笑上前擺下一壺茶兩個瓷碗,先不問喝什么,只倒?jié)M兩碗清水,笑著道:“二位辛苦了。”
那年長的大抵是口渴了,一口飲盡,那稍年輕些的也喝了半碗,笑著問他:“我說老板,你們這兒不是茶攤么?怎的給客人上白開水?。俊?p> 那老板搓了搓手,笑著回道:“二位不是一看就不是舒州本地人,自然不清楚我們這兒的茶水,先喝口水歇一歇,我再給您說一說我們這兒的茶,我們這的茶有三……”
“勞駕先您停停,先停停,”那年輕些的笑著打斷他,好奇道:“你怎的知道我倆不是本地人?”
那老板笑著解釋:“倒不是我亂猜。一來這趙家村夾在北邊荒山和舒州城的路上,平日里來的多是砍柴的,二來我這攤子時候也久了,舒州城里的那些個樵夫我都認得,您二位我卻沒見過?!?p> “掌柜的倒是有經(jīng)驗?!蹦悄觊L些的豎個大拇指。
那年輕些的笑了笑,從懷里取出一塊小碎銀子來扔到桌子上,“您呀,也別給我說什么茶了,您瞧這銀子,夠不夠你這兒最好的茶?”
那掌柜連忙點頭,伸出兩根食指擺在一起:“足夠十壺的?!?p> “您倒是厚道,可這十壺我們哪兒喝得了呀,”那年輕人始終掛著和善親切的笑,仿佛在和自家長輩聊天一般,“我們呀,是想托您件事兒。”
那茶攤老板見著銀子,又見著這年輕人說話客氣又和善,自然是笑著拍拍胸脯:“二位來照顧我這生意,我自然是好好招待了?!?p>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那年輕人面容上露出一絲憂愁來,嘆一口氣道:“只是想著,有些問題您能給答一答。您放心,都是些舒州城的事兒,您保管知道?!?p> “您問您問?!?p> 于是這年輕人便又帶著那副親和笑容說道:“舒州城里啊,有位彭老板,您知道不?”
那老板一愣,點點頭。
那年輕人又道:“這位彭老板手底下,有家當鋪,叫聚寶樓,您知道不?”
“知道啊,彭老板那是舒州城的大人物,那誰不知道啊,”那老板滿不在意地點點頭,拿起肩上搭著的抹布,俯身擦了擦桌子,“客官你問這個做什么,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和彭老板可搭不上啊?!?p> 那年輕人屈指叩了叩桌子,仿佛在提醒老板聽清楚第三個問題:“這個聚寶樓啊,除了大掌柜的彭余亥,還有個二掌柜的,叫彭余酉,您知道不?”
這茶攤老板搖搖頭,“那我哪能認識,都是大老爺?!闭f著就要替那位客人端走他剩下的那半碗清水。
“是啊,大老爺,”那年輕人笑了笑,卻忽的伸手按住了老板的手腕,另一只蘸了些許清水,在木桌上勾勒出一個“顧”字:“我說彭老爺,您就別裝啦?!?p> 那茶攤老板臉上掛著的笑容不變,樸實面孔上露出一絲疑惑。
那年長些的伸出手去,也蘸了蘸清水,揮手寫下一個“鄭”字,旋即擦去。
那茶攤老板眼神里露出一絲恍然,面色卻不改,笑著將那半碗清水倒掉,又轉(zhuǎn)身從柜臺上提來了一壺酒,笑著倒進兩人的碗里,一邊倒一邊低聲暫贊嘆道:“二位倒是好大的膽子,好高明的手段。”
他身上仍舊是那身粗衣,卻已然抵不住身上的莫名冷峻氣質(zhì)。
彭余酉,聚寶樓掌柜,掌的卻不是當鋪的柜子,而是私底下情報往來的柜子,聚寶樓暗處的生意都由他經(jīng)手,而這處茶攤?cè)舴青嶉_明二十年捕快,知道些別人不知道的,只怕也是找不出來的。若是換個人來,無論怎么去問這村子里的人,大家都會告訴他關(guān)于這個茶攤老板的一切瑣碎,一切細節(jié)全無破綻。
而這二人自然就是顧紅林及鄭開明了,只不過兩人易容改服,彭余酉又不常往來,一時間倒是認不出來。
顧紅林笑著喝凈了碗里的酒,壓低聲音笑著道:“過獎過獎,比起你彭掌柜數(shù)年如一日的開茶攤,我這點微末道行實在算不了什么。”
那掌柜的搓了搓手,還是那副恭謹?shù)男±习傩盏哪樱v的話卻著實口氣大:“顧紅林,就不怕我轉(zhuǎn)手賣了您倆?那可是一千六百兩黃金,嘖,我賣八輩子的涼茶也不夠啊?!?p> “你要真是個賣茶的,我自然是信了,”顧紅林十分主動地從他手里拿過酒壺,又給自己滿滿的斟了一壺,“可聚寶樓是什么地方,黃金千兩,您瞧得上?”
“話可別說太滿,”彭余酉看一眼四周,此時正在辰時左右,村子里只有零星幾個小孩子亂跑亂叫,并沒別人,于是也坐下來,坐在顧紅林對面,很直白地提醒了他一句:“我們聚寶樓那是做買賣的,錢都是一點一滴攢的,黃金千兩不少啦,這種大生意,做一樁少一樁?!?p> 這便是承認了。
不過既然坐下,就是說有的商量。顧紅林笑著道:“做生意嘛,當然要精打細算了,不過掌柜的,有一筆更大的生意,保證是聚寶樓二十年來頭一號,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這話彭余酉的第一反應只是笑著搖搖頭,壓根是不信的。
江南商稅低于別處,舒州城更是商賈云集,聚寶樓作為江南有名的商號,最出名的就是一個“敢”字,別人不敢做的生意他敢做,別人不敢賺的錢他敢賺,別人不敢收的貨他也敢收,自彭余亥掌管聚寶樓以來,當鋪明面上收束不少,可私底下不知流轉(zhuǎn)過多少寶貝。如今顧紅林因著有個造反的名頭,聲望雖不小,可即無家世也無顯赫師承,哪里會有什么寶貝?
難不成要賣他那本秘籍殘本?只怕也值不了多少錢。
彭余酉心思急轉(zhuǎn),下意識看向鄭開明。
鄭家,倒是有幾件東西很值得倒一倒,據(jù)說有先秦孤本,不知真假?
只是鄭開明顯然不這么覺得,這位家世顯赫的捕頭喝了一口酒,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簡陋布衣,笑著道:“鄭開明的鄭,已經(jīng)不算是鄭家的鄭了?!?p> 彭余亥略含歉意地點點頭,收回目光,心想江湖傳言鄭家因鄭開明棄文從武、甚至私自改名一事意見不小,看來是真。只是顧紅林又有什么生意可做?他又將目光看向顧紅林,一時不解。
鄭開明卻又道:“這次做生意的,也不是顧少俠。”
“這倒有趣,”彭余亥也沒覺得這二位背著四海通緝令還有閑情耍笑自己,只覺得越發(fā)好奇:“我倒想聽聽,誰要和聚寶樓做生意?”
春末暖風漸起,吹在人身上很是舒服。
顧紅林咕嘟咕嘟喝一口酒,吧唧吧唧嘴,笑著說了一個彭余亥怎么也沒想到的名字:
“吳敬仲?!?p> 那個通緝你們的吳敬仲?彭余亥眼神微變,神色有些不自然了,微笑著飲下一口酒,淡淡道:“嘿,好大的來頭。只不過二位若有功夫開玩笑,不如還是想想怎么從緝律司手里脫身的好?!?p> 顧紅林用拇指指肚摩挲著搪瓷大碗的邊沿,神色倒是不慌不忙,只看一眼鄭開明,又看一眼彭余酉,有些自嘲似的道:“彭掌柜說的哪里話,我們倆現(xiàn)在是腦袋別褲腰帶上,說不準一個晃蕩就掉下來了,哪里還有開玩笑的心思。況且彭掌柜,我人微言輕你可以信不過,可鄭捕頭二十年風雨無數(shù)積攢下來的赫赫威名,總還是要想一想的吧?”
彭余酉卻也沒多大敬意,只把手攤平了,掌心朝上,然后緩緩握拳,看一眼兩人,“舒州城如今是吳敬仲的掌中三寸地,我們聚寶樓也只不過在這方寸間求個活路罷了,這個,終歸也是要想一想的?!彪S后緩緩松開手,神色歸于平靜。
“不過鄭捕頭為人我信得過,聽一聽也無妨?!?p> 顧紅林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彭掌柜放心,保管讓你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