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敬仲背著手站在梧桐樹下，面色陰沉如水，整個人像一團(tuán)暴雨前的烏云。
小小的院子里如今擠了不少人進(jìn)來，但沒人敢站在吳敬仲周圍，即使是跟了吳敬仲十五年之久的大管家，也從未見過自家老爺這般神態(tài)，這讓他心里很是忐忑，平素不離身的扳指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
吳敬仲在舒州做了二十年的官，從主簿到太守，大小風(fēng)浪見過無數(shù)，無論什么艱難險阻都能坦然以對，唯獨這次，他心亂如麻。
資格不夠的下人們已經(jīng)被驅(qū)出院落，如今站在這座簡樸小院里的，除了吳府的唯一一個主人以外，還有能稱得上一人之下的吳府大管家吳澤，吳家以清客身份豢養(yǎng)的三個江湖頂尖高手，以及緝律司在百忙之中抽出來的一位灰衣捕快。
鄭殊勝。
他來這兒其實很能說明些問題。
首先是他的身份?；乙露肿阋哉f明他是緝律司的中堅力量，相比較于武藝、智謀、功績、名聲乃至政治妥協(xié)都缺一不可的云紋捕頭，灰衣才是真正做事最多的一撥人，他們或許在某方便有所缺乏，但灰衣卻給了他們更多空間，對于云紋捕頭而言，一言一行都是代表著緝律司的面子，而灰衣卻只需要完成目標(biāo)。
現(xiàn)如今緝律司的大方向自然是防范及追捕鄭開明，舒州城里的一百三十五名灰衣，有至少三十名外出尋找那二人的蛛絲馬跡，剩下的隱匿于城中各處伺機(jī)而動，這才有舒州城這一座天羅地網(wǎng)，否則單憑折沖府的府兵，聚寶樓要捎兩個人進(jìn)來簡直不要太簡單。
鄭殊勝身世特殊，并未被劃入這場大圍捕中，反而給了一個“巡查”的名頭，讓他在城中自由走動，但不可直接參與，說白了就是哪兒涼快上哪兒帶著。他雖樂得如此，不過如今緝律司被兵馬司的火藥殃及不說，太守府又遭了刺殺，看來要自己終歸是勞碌命。
他來這兒，即是一個態(tài)度，也說明緝律司是真的很忙。
鄭殊勝抬眼看向四周，瞧著很是認(rèn)真。
旁人或許以為他是在尋找蛛絲馬跡，其實也不錯，只不過找的不是給三小姐下毒的線索，他可沒那份閑心替吳敬仲干活，他找的是吳敬仲隨身秋奴的藏身所在。
緝律司升到灰衣以后，已經(jīng)可以接觸關(guān)于秋奴的部分案牘文檔，但必須有上司的手令，直至云紋才有權(quán)限了解已經(jīng)死去或隱退的秋奴。那些活著的、尚在執(zhí)行保護(hù)任務(wù)的秋奴，他們的身份、武功、出身都會被嚴(yán)格保密，除了南北指揮使有權(quán)知曉外，就連云紋都不能和他們有任何牽連。
江湖上都說秋奴是皇帝直接下令，但只有緝律司自家人才知道，緝律司有槐府、迷樓二部，不入吏部籍冊、不入緝律司名錄，專司秋奴一事。
鄭殊勝對這些神神秘秘的玩意可是癡迷地很。
只不過當(dāng)著吳敬仲的面渾水摸魚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選擇，在粗略掃視過幾個有可能的藏身處卻一無所獲后后，鄭殊勝收神沉吟片刻，看向一個站在門口，白發(fā)長須的老人，“秦大夫，蟲毒有五源，請問三小姐身上這種是那一處的？”
秦慎啟年過花甲，滿頭白發(fā)，腰桿卻挺得筆直，若是捧個壽桃，頗有壽星公的幾分神韻，他是舒州城里醫(yī)術(shù)當(dāng)之無愧的最高，鄭殊勝這一問自然難不倒他，可他似乎對緝律司意見頗深，頗為厭惡地瞥一眼鄭殊勝身上的灰袍，冷冷吐出一個“血”字，也不解釋，而是轉(zhuǎn)身又進(jìn)了屋。
鄭殊勝摸了摸鼻子，心想許家都完蛋十年了，秦老頭倒是念念不忘，照這么看，許家是活該啊。他笑了笑，貼著墻根縱身躍上屋頂。
許家的醫(yī)書將蟲毒分為五源，即所謂心、血、骨、肉、靈，作為當(dāng)初仲夏大考的首名，鄭殊勝雖然不懂看病，但藥理卻知道不少。血源之毒這四個字，意味著吳三小姐的性命暫無大礙，但毒素不除必死無疑。血源之毒意味著毒蟲并非無形，最大的可能是通過飲食。
鄭殊勝站在高處，低著頭看這處院子，卻發(fā)現(xiàn)一些有趣的事情。
這處別院在吳府的偏僻處，從左邊的院墻翻出去，是一片狹長的荒地，荒地盡頭是太守府的外墻，從外墻再出去，就是舒州城的一片三教九流匯集之地，鄭殊勝隱約間看到了得勝樓的旗子在風(fēng)里飄搖。
若是不站在高處看，太守府和那片被稱作西郊的地方并不會給人以這般印象，因為兩個地方之間橫向隔著兩條街道，正在那片狹長荒地的南北，在街上走，只能走到城北。
鄭殊勝蹲在屋脊上，摸了摸下巴。
院子雖偏僻，但并不是戒備松散的突破口，站在這兒，反倒能清晰地看到四周的一些隱匿布置，但只有痕跡，想來是緝律司來這兒，吳敬仲先行撤去，以免留下話柄，畢竟朝廷官員府里養(yǎng)一兩個清客可以，養(yǎng)太多就是大罪了。
鄭殊勝皺著眉頭，作出沉思的樣子。
也就是說，吳府暗中對這邊多有關(guān)照，但明面上，吳敬仲是讓他女兒自生自滅。如果真這樣的話，就是說這份父女之情其實很深嘍？
說起來吳三小姐的名聲還真不小，幾年前鄭家有個沒出息的子弟，吃飯不給錢，吳小姐恰巧買菜路過，當(dāng)時就不樂意了，掄著白菜梆子打得那小子親娘都不認(rèn)識，那叫一個悍勇。而且根據(jù)緝律司必要的調(diào)查，這位三小姐最大的樂趣是趴在武館墻頭看人練武，除此以外就是和她那個爹頂嘴。
奇女子啊，這么生在了吳家，鄭殊勝想到此處，不由得搖搖頭。地下的大管家吳澤臉色卻隨著他這一搖頭而緊張起來，高聲喊道：“鄭捕快，可有發(fā)現(xiàn)什么線索？”
鄭殊勝面色不改，很認(rèn)真道：“只是一些推測。”說著跳下房梁，走進(jìn)屋內(nèi)。
屋內(nèi)擺設(shè)簡單地很，連張桌子都沒有，挨著墻擺著一條長凳，左邊兩個大柜子，右邊一張床。秦慎啟閉著眼把著脈，臉色越來越凝重，鄭殊勝忍不住腹誹他是便秘。
鄭殊勝輕輕打開柜門，左邊的里邊都是些洗的干凈但并不嶄新的衣服，右邊的柜子掛著些亂七八糟的鍋碗瓢盆。鄭殊勝的第一反應(yīng)是干凈，第二反應(yīng)也是干凈。
話說吳家這么有錢，就算吳敬仲再怎么表現(xiàn)出一幅不喜歡這個女兒的樣子，也不可能真的一分錢不給才是吧？
惡仆欺主？鄭殊勝搖搖頭，以吳家小姐的脾氣，保管是先腿打折，然后拿自己這個爹頂在前邊，無往而不利。反正吳敬仲好虛名，不可能讓自己女兒被下人欺辱。
說起來吳敬仲好虛名這事會不會也是裝的？
嘖嘖，老狐貍。
對了，得勝樓釀了千金醉，得找機(jī)會喝一喝。
鄭殊勝神色凝重，心里卻一點也不去想是誰下的毒。
倒是秦慎啟嘆一口氣，“蟲毒果真詭異?！?p> 這許家嫡傳之一的醫(yī)道大家，第一次很希望見到杜松子那張欠扁的臉。
——
但楚萍一點都不想看見杜松子。
他甚至想著，這年頭舒州流寇不少，萬一“不小心”杜松子死在路上也情有可原。
倒不是楚萍和杜松子有舊怨，而是當(dāng)下這個時候，忽然要從城外放個人進(jìn)來，怎么看怎么像要出事的樣子，緝律司最不怕的就是陰謀，可此時卻是再正大光明不過的陽謀。
吳敬仲不可能眼看著自己女兒死在家里，所以杜松子必須進(jìn)城。
楚萍聽著城門打開的聲音，慢慢閉上眼。
城樓下一處臨時搭起的涼棚中，橫里擺著三具尸體，三個緇衣藍(lán)帶的捕快挨個站在跟前，蹲著身子檢查尸體，雖說手法不算專業(yè)，但模樣很是認(rèn)真。
杜盛燕撥開身前那具尸體的傷口，側(cè)著頭細(xì)細(xì)看，越看越覺得鄭殊勝厲害，一旁的鄭意卻無奈地拍了拍他的頭，提醒他：“你也不怕傷口有毒?！?p> “難不成鄭捕快還有這種習(xí)慣？”杜盛燕縮回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覺著蹲著有些累，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無感慨道：“鄭捕快的劍著實快，這具尸體的傷口干凈利落，連一滴多余的血都沒流，哪里還用得著淬毒。”
鄭意有些哭笑不得，“讓你看尸體，你盯著傷口看了半天？”
“要不然呢？”杜盛燕一臉理直氣壯。
鄭意想了想，也坐在地上，把長劍橫在膝上，“那我問你，這人多大年紀(jì)？”
杜盛燕余光瞥一眼那尸體臉上的皺紋，順口回道：“六十六?！?p> “錯，”鄭意毫不猶豫地賞了他一個爆栗，“他掌心肌肉結(jié)實，經(jīng)脈健壯，牙口齊整，即使死了這么久，依然沒有老年人的僵臭，分明人在壯年?！?p> 杜盛燕揉了揉額頭，沒好氣地一指閉目凝神的離林，“你揍他去，他偷懶?！?p> 離林睜開眼，眼神清澈明亮，“我不是偷懶?！?p> “好了好了，”鄭意舉起手示意兩人停下，指著杜盛燕身前那具尸體道：“他手掌雖然結(jié)實，但沒有握兵器留下的繭，也沒有磨煉拳腳的痕跡，說明并不擅長武斗。眼窩凹陷也不是因為年老，而是因為用眼過度，鼻梁上有細(xì)微的凹痕，像是琉璃鏡片的支架壓出來的。臉上的皺紋色澤微黃，有苦味，是用了生根丸泡水貼上去的，用醋可以澆下來?！?p> 杜盛燕眼神一亮，“我這就去找醋。”說著就要起身。
鄭意一把按住他，沒好氣地又賞了一個腦瓜崩，“你是仵作？還是青章？身為緇衣?lián)p害尸體，你想被關(guān)禁閉別拉著我和小林?！?p> “說得對。”離林笑著附和一句。
“得，”杜盛燕哀怨地鼓著嘴，“您繼續(xù)。”
“生根丸并不是什么稀奇貨，但琉璃鏡片造價昂貴，尋常人用不起，應(yīng)該是他背后的人賜給他的。他這一身打扮像是農(nóng)夫，衣裳用的料子也是既臟又糙，包括內(nèi)襯，說明他有經(jīng)驗。死后尸體短暫時間內(nèi)不僵不臭，但血肉松散，說明修煉內(nèi)氣，不過只是小有所成?！?p> “已經(jīng)很厲害了，”杜盛燕插了一句，“我到現(xiàn)在丹田和石頭一樣?！?p> “因為你懶?！彪x林抱著劍笑著打趣。
鄭意按住張牙舞爪的杜盛燕，讓他好好看看，然后轉(zhuǎn)頭看向離林身前那具。
“這具麻煩一些，小林，你覺得呢？”
離林很認(rèn)真地說：“不知道?！?p> 鄭意也很認(rèn)真地和他說：“好好看，不然我寫信給你那個青梅竹馬，告訴他你上次沒回信是因為追犯人被刺中了手腕?！?p> 離林的臉紅了一瞬，然后冷著臉乖乖低頭看幾眼，只杯盞茶的功夫，就飛快地抬起頭來：“是個使短兵的，慣用手是右手?！?p> “然后呢?！?p> “是個男的?！?p> “哈？”杜盛燕挑著眉，一臉驚訝，“你練武練瘋了？這么大兩坨呢？哎呦你怎么又打我?！?p> 鄭意收回左手，沒好氣地讓他閉嘴，示意離林繼續(xù)說下去。
離林平靜道：“易容加上一些挪骨移位的功夫，可以把喉結(jié)隱藏起來，但喉頭是呼吸所在，與丹田同樣重要，貿(mào)然移動會影響到身周各大穴位和經(jīng)脈。他顴骨不正，下顎凹起，臉頰浮腫，雙眼凸顯，一幅吊死鬼的樣子，要么是長得丑，要么是有問題?！?p> 杜盛燕十分乖巧地舉起手，“為什么不是長得丑？”
離林很認(rèn)真地回道：“因為如果一個女人長得這么丑還不化妝，只能說明她癡傻，你見過癡傻的人如此警惕，渾身都是暗器么？”
“哦，”杜盛燕連連點頭，“原來如此，明白了。”
“……雖然結(jié)果是對的但是推理過程有些草率吧你們兩個以及為什么長得丑一定要化妝??！”鄭意沒好氣地一指那具尸體，“你們倆倒是認(rèn)真點啊?！?p> “阿鄭啊，”杜盛燕十分聽話地變得認(rèn)真，認(rèn)真地問他：“鄭捕快是不是你爹??？”
“我爹你個大頭啊我今天不揍到你頭大你不爽是吧！”鄭意說著就要擼袖子。
杜盛燕連忙擺手，“不是啊，今天真的很奇怪，我們?nèi)齻€只是緇衣，鄭捕快沒道理這么關(guān)照啊?！彼恢甘w，“比如這種第一手檢驗尸體的機(jī)會，往往要給青章才是?！?p> 離林也附和了一句：“而且鄭捕快顯然對你更感興趣?！?p> “也許吧，”鄭意并沒流露出太多擔(dān)憂，他笑著道：“但目前為止，鄭捕快表達(dá)出的都是善意。而且我們?nèi)齻€也沒什么特別的，他一個灰袍，不至于想從我們這兒得到什么?！?p> “不好說，”杜盛燕一臉促狹，“我看你細(xì)皮嫩肉，身嬌體柔……”
“打住，”鄭意沒好氣地笑著道：“鄭捕快是最有希望升任云紋的人之一，這次出這么大事，舒州空出來的那個位子，多半是他的，也許他是想恩威并重，在緇衣中樹立威望吧。反正無論如何，身為緝律司緇衣，老實辦事就好?！?p> 鄭意指了指頭頂，“好歹我們也算上頭有人了不是？”
提起那個空出來的位子，杜盛燕忍不住看一眼周圍警戒的士兵，然后低聲道：“你們說，鄭捕頭真的叛了么？”
鄭意微微皺著眉，“不要亂說話?！?p> “又沒人聽，”杜盛燕伸了伸有些發(fā)麻的腿，重新蹲下，做出一副細(xì)心檢查的模樣，“我不信鄭捕頭會叛?！?p> 鄭意站起來，看一眼城頭那個一身黑衣的云紋，然后重新蹲下，“我也不信。”
“不信?！彪x林也附和了一句。
“但是事實就是如此，”鄭意輕輕用手撫過身前那具農(nóng)夫打扮的尸體，替他合上雙眼。
“先不說起因或者目的這些東西，只說現(xiàn)在的情況。指揮使大人簽了文書，長安那邊蓋了印章，這件事在緝律司的流程上，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榱?，就算是皇上和兵部韓尚書來，也不能在事情清楚之前駁回追捕文書。”
“可鄭捕頭說不得是被冤枉的呢？”杜盛燕仍有些不滿。
“那他大可以站出來，”鄭意嘆一口氣，“鄭捕頭的威望極高，名聲極好，武功也是頂尖，這樣的人，只要他在大庭廣眾之下選擇自首入獄，就沒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出手害他。就比如現(xiàn)在，只要他站在城樓前亮明身份，請求查明事實，難道楚捕頭會假裝沒聽到，然后下令放箭嗎？”
“但他沒有，他現(xiàn)在不知道在哪兒，而且城里還接二連三的出事，”鄭意臉色逐漸嚴(yán)肅，“我知道你們兩個將他視作習(xí)武或者是辦案的前輩，甚至是追逐的目標(biāo)，但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叛變這兩個字或許不好聽，但目前為止，摘不掉?！?p> “這……”杜盛燕還想說些什么，鄭意搖搖頭，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鄭捕頭為人清廉正直，大家都知道?！?p> 鄭意把聲音壓低，低到只有他們?nèi)齻€和三具尸體才能聽得清：“但好人不一定有福報，司里已經(jīng)不安穩(wěn)了，越往上問題越大。關(guān)于這場圍捕，緇衣不得參與，這是死命令，以后無論是誰，都不許在外人面前提起自己心里的想法，明白嗎？”
鄭意神色嚴(yán)肅，一時間竟有幾分威嚴(yán)。離林和杜盛燕沉默片刻，一齊點了點頭。
鄭意嘆一口氣，不再說話。
其實他又何嘗不敬仰鄭開明三字，偌大一個中原，漠北江南、東海西域，十道百州，天底下那么多捕快，又有哪個不佩服他？
他不禁想：鄭開明的目的究竟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