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葉爾康為了喬菽萍把心丟了，遠(yuǎn)在家鄉(xiāng)的俞英蓮渾然不覺。雖說她有預(yù)感，但那沒有根據(jù)，不作數(shù)的。時常，她會站在村外的山坡上瞭望，明知道彎曲的沙土路上不會有他的身影出現(xiàn)，但她執(zhí)著地相信，他就在路的盡頭。她就像原上的一株草，任憑冷冷的風(fēng)吹打，就那么執(zhí)著地等著，等著……守著那份惦念與牽掛，相信春暖花開的時候，他就該回來了。大凡女子長大了就會有心事，處在情竇初開的年華，隨著胸部一天天隆起，對美好生活的憧憬也就多了幾分希冀，自然看異性的神色難免就會多了幾份嬌媚。

　　俞英蓮的憧憬與嬌媚全都維系在葉爾康的身上，不會為別的男人吐綠納芳。

　　這天，村上的親戚娶兒媳婦，家里人都過去幫忙。吃了席幫著拾掇完，回來已是晚上。累了一天，俞英蓮上炕脫了衣服準(zhǔn)備睡覺，見奶奶在盯著自己看，問道：“看啥呢，奶奶？”

　　葉俞氏瞅見孫女發(fā)育得胸脯都鼓了起來，感嘆道：“好啊，你們一個個都大了，我也老成一把朽骨頭了。等康兒回來了，就給你們完婚，我可再也等不及了。到時我老太婆能不能活著抱上重孫，就看你的了。”

　　俞英蓮臉頰發(fā)紅，卻故意逗奶奶：“那你把他叫回來呀！”

　　“咋，你也等不及了？”

　　“奶奶，說什么呢，哪個急了?！?p>　　“看看，臉都紅了，害羞了?！比~俞氏往前湊了湊，故意壓低了聲音問孫女：“給奶奶說說，這么長時間了，你想康兒了沒？”

　　俞英蓮愈發(fā)不好了意思，說句“沒有”，拿被子捂住了自己的腦袋。

　　過了會聽奶奶睡熟了，俞英蓮仰躺在那里，望著屋頂愣神。葉爾康給家里寫信來，從沒提到自己，這讓俞香蓮頗為神傷。后一想，正如奶奶說的，那畢竟是他寫給父母的，可能不好意思提吧。她在想，如果自己識字，他會給自己寫信嗎？

　　鄉(xiāng)間女子婚嫁前的感情經(jīng)歷往往簡單得就像一塊白布，即使上面留有一點淺淺的斑紋，大多也是媒婆給留下的。俞英蓮不存在說媒，從小老祖宗就給指婚了，用不著靠媒婆的三寸不爛之舌鼓噪與逗引?，F(xiàn)如今她長大了，懂得了男女之間該有的事，少女的心像飛絮忍不住要漫天飛翔，久久不愿落下來。俞英蓮的感情經(jīng)歷是從被窩里就開始的，那時葉爾康和她都睡在奶奶屋里，他頑皮了光著屁股就鉆到她被窩里打鬧，奶奶在一邊樂呵呵直笑。唯一不同的是她身上還有件肚兜遮擋，而葉爾康的身子在她眼里根本就沒有秘密。自然那時他們赤裸的身體在戲耍中早就不止一次地接觸過了，但那不是另一個層面上的肌膚之親，有的只是沒有邪念的童真，純潔的連一丁點雜念都不存在。

　　她隱隱記得小時候看葉爾康站著撒尿，她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尿尿，結(jié)果全都撒在褲子里了。她不解，問葉爾康，哥哥，你站著咋就尿不濕褲子？葉爾康說，我是男娃娃-，你沒有。她就覺得奇怪，說，-葉爾康說他也不知道。她跑去問奶奶，這是為啥？奶奶笑了，你家里養(yǎng)著一只貓，她相信了奶奶的話，每每見了都會拿棍子攆著打，嘴里還罵著，奶奶笑得肚子疼，把她攬在懷里說，小傻瓜，奶奶騙你呢，懂了嗎？她哪里能懂，偏著小腦袋還在問，為啥我和哥哥不一樣呢？奶奶說，你還小，長大了就知道了。

　　小時候的事情挺讓她懷念，無憂無慮，長大后有了心事，連夢也不安寧了。

　　奶奶說等他回來就完婚，這讓她充滿了遐想。每個女人都是要嫁人的，好在她從小就在這個家里長大，奶奶疼愛，父母也和顏悅色，她很慶幸能遇上這么好的人家。和葉爾康一起長大，甚至和他在一個炕上睡了好些年，直到略微懂事的時候才讓他從奶奶屋里搬到廂房去住了。一想到待以后成了親，就要和他睡在一個被窩里，俞英蓮連耳根都發(fā)燙，像害怕被人看到了似的，趕忙吹滅了油燈。

　　夜很靜，星光璀璨。

　　點燃一顆滴淚的蠟燭，冰封的世界，一地凄涼。如果苦命的俞英蓮知道她等候的葉爾康已經(jīng)把心給了別人，怕是淚水匯聚成燭光，滴滴刺骨，步步穿心了。相思滿懷，想會痛，不想會更痛。慢慢長夜里，她在等待下一個黎明。在她的信念中，遲早他會回來的。他的歸來，將溫暖她整個心房。

　　可葉爾康的愛寫在古路壩的鄉(xiāng)野之路上了，只要有空閑，他不辭辛勞就往縣城跑。笑我一世的癡狂，容你一世溫柔，這就是葉爾康的情意，也是他的誓言。在喬菽萍看來，她愿在他的懷里，捧一縷星光，陪他細(xì)水長流。時光會老，但滄海桑田永恒。在他和她的心中，彼此是永遠(yuǎn)，即使滴墨成傷，情深卻無眠。

　　他對喬菽萍說：在你的世界，我無法擱淺。

　　喬菽萍回應(yīng)：今生，你是我不悔的情感；今世，你是我永遠(yuǎn)的眷戀。

　　因有了愛，通向古路壩的路上時常也會出現(xiàn)她的身影。

　　有一次她到了古路壩，農(nóng)舍沒有他的蹤影，她聽見了小提琴的聲音，順聲尋去。林子的中間有塊空地，野草地上被人踩出了一條小徑，想必葉爾康就在那里練琴了。雖說喬菽萍不懂音樂，但還是聽出那悠揚的旋律好似蕩漾的水波，在弓弦之間緩緩流淌。

　　突然那音樂消遁了，喬菽萍巡視一圈，不知葉爾康究竟在哪里。當(dāng)她在林中獨自往前行走的時候，不知是有了種預(yù)感還是怎么了，猛然回過了頭。

　　他就站在身后。

　　明亮的眼睛，朗朗的神情，恬淡安寧像是早已預(yù)約，那一瞬間，她忽然覺得，生命里的期待與夢想，全都會實現(xiàn)……

　　“你怎么會跑到我后面……”她驚異萬分，本能地往前跨了一步。

　　“沒嚇著你吧？”他走了過來。

　　“還真有點。簡直像個幽靈，不帶這樣倏地就冒了出來。”她輕輕捂住狂跳的胸口，不知是驚嚇的緣故，還是摁住了跳動的情思，連嘖怪也充滿了甜蜜。

　　他笑言：“我可不是幽靈。老劉是幽靈，而且是徘徊在歐洲大地上的幽靈?！?p>　　喬菽萍不懂了，“這話是怎么說的？劉覺民怎么就成了幽靈？”

　　葉爾康解釋道：“他曾讀一本《共產(chǎn)黨宣言》，那上面有句話就叫‘一個幽靈，共產(chǎn)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大地上徘徊。’”

　　喬菽萍似乎明白了。

　　信步往前走去，穿過樹林，來到山坡上。

　　野地里的花綻放了，投目遠(yuǎn)望，到處姹紫嫣紅。滿山的七里香開了，花香陣陣，令人心曠神怡。

　　“多美！”他由衷地贊嘆，不知是為這景色還是心靈得到慰藉的感慨。

　　“是啊，真美！”她含著笑意把會心的眼眸遞向他，一語雙關(guān)地輕聲問道：“你眼里不會只有這一道風(fēng)景吧?！?p>　　葉爾康笑了，“其實在每個人眼里會有許多賞心悅目的景色，但大多都會時過境遷。在英語單詞中有個詞叫‘Escape’，譯作逃避、溜走，當(dāng)然它還有‘忘掉’的意思。但我認(rèn)為它還有‘掙脫’的含義，就看用在什么地方了。人們尋找美麗的風(fēng)景，只是為了感官上的一亮。在找不到時難免會失意、失落，若因某種原因或條件受到限制不能尋找，能想到的就是掙脫?！比~爾康如此解釋這個詞語分明是把心里話說了出來，他想要掙脫的無非就是父輩們套在他身上的那具婚姻枷鎖。但他不可能直白地把內(nèi)心苦楚向她道來，那樣弄不好會適得其反。倘若喬菽萍理解了，就會想方設(shè)法和他一起抗?fàn)帲瑳_破藩籬，走向燦爛的明天。如果她不可理解，用驚詫的目光打量一番，留給他的只能是一句友好的“再見”，還有決絕離去的背影。

　　“掙脫。人的一生注定要掙脫許多不情愿的東西?！辈恢桌锏膯梯钠几胶土怂脑捳Z，“譬如做噩夢，極力想擺脫，甚至是抗?fàn)帲Y(jié)果被驚醒，一身冷汗?！?p>　　人生路上沒有假設(shè)，一九四〇年夏日的這個上午，如果數(shù)年后喬菽萍還會想起這個時間的話，她除了哀嘆命運的捉弄，還會悟到些什么呢？但不能不說，這個時候的喬菽萍的確欣賞葉爾康的才氣，還有他高大俊朗的外表。沉浸在幸福中的喬菽萍第一次感覺到，愛可以讓一個人變得輕盈，就像白云一樣柔曼、溫情，感覺許久以來一直都在沉睡，倏然間就醒了過來。在她還是中學(xué)生的時候，她母親去世了，親人的突然離去讓她難以接受，她的內(nèi)心積淀了太多的憂郁和悲哀。是突然到來的愛情讓她醒了，有了靈性，她的生活這才充滿了詩意蔥蘢，生命由此變得多了光彩。

　　葉爾康也一樣，和喬菽萍相愛，他感覺到的不僅僅是幸福，心旌搖曳里，幾近沉醉了。在他眼里，喬菽萍簡直是完美的化身，她的秀美、靈動，她的氣質(zhì)、風(fēng)姿，無一不讓他傾心、迷戀。

　　當(dāng)然甜蜜中的人不會去想將來要怎樣，至少眼下是幸福的。一雙清澈的眸子，關(guān)不住喬菽萍無限的清純和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