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山野茫茫,萬籟俱靜。
在這漠野之地,葉爾康仿佛聽見了“西出陽關無故人”的吟唱,那是別離,更是遙遠的呼喚。至于這呼喚來自哪里,是誰在吟誦,他一時難以說清。
顛簸數(shù)日,他們到達了南山腳下。放眼望去,無邊無際的大戈壁從腳下延伸向極目處的地平線,風沙旋起,一片昏黃。在一個人口不多的村鎮(zhèn),小分隊休息了兩天,抓緊補充了一些給養(yǎng),充分做好了前往祁連山腹地進發(fā)的準備。
在離開河都前,葉爾康曾拜見了袁老先生,敘說了此次西行的打算與安排,以及在哪些區(qū)域要開展的工作。袁先生聽了,由衷贊佩眼前這個年輕人的執(zhí)著,他依據(jù)自己多年的地質考察結果告訴葉爾康,不妨到祁連山中部去看看,那里曾發(fā)現(xiàn)過露頭,礦脈肯定有,就是還不清楚范圍有多大。袁先生說,那里出露的地層為震旦系,北西向斜構造,按照目前取得的資料,主要為石英巖、大理巖、千枚巖以及含碧玉條帶組成的輕變質巖系。袁先生又說,按此地質構造,存在成礦的可能性非常大,只是海拔多在三千米以上,且發(fā)育有大小不一的山岳冰川,氣候干燥、寒冷,“早穿皮襖,午著紗”就是那里的正常氣候,一定要把準備工作做足。
祁連山屬典型的褶斷塊山脈,綿延上千公里,在古代匈奴語意即為“天山”。正是聽從了袁老先生的意見后,葉爾康一行經過仔細的商議,雇傭一名當?shù)氐南驅?,在他的引領下開始向大山深處進發(fā)。沒有路,走得人多了便成了路,不毛之地上,他們跋涉的分外艱難。既然想做開拓者,再艱難也只有選擇一往無前了。
叮咚的駝鈴不一定能喚醒沉睡的群山,但敲擊的地質錘至少讓層疊的巖石感覺到了疼痛。一路走去,處女地無聲無息,聽說雪線上生存有稀少的雪豹,終了也不曾看到神秘的蹤影。倒是有鹿群從谷地跑過,頗有些驚慌。
隨著宿營地的延伸,群山深處漸漸有了大片的草地,遠遠望去,翠綠如毯,在高低起伏的山坡、谷地鋪展。冰峰在藍天日麗下分外晶瑩耀眼,與潺潺的溪流以及山下的綠草、鮮花,構成一幅恬靜而又充滿生機的迷人畫卷。天籟般的牧歌蕩起,好似來自天上,讓聽者如癡如醉。停下腳步,屏住呼吸聆聽,唯恐輕微的響動在美妙的音律中夾雜進不和諧的噪聲。如果不經意間打攪了歌者的抒懷,那就稱得上不禮貌了。在男人們的心里,那唱歌的女人一定很美。
終究他們還是忍不住前行了,順著歌聲揚起的地方,在山包那邊的牧場,見到了會唱歌的藏族婦女白瑪。一頂氈房冒著裊裊青煙,柵欄圍起的空地上牛羊成群。正是夕照時分,落日的余暉灑在河流上波光瀲滟,連草尖都被鍍上了一層淺淺的紅暈。
一只兇猛的牧羊狗狂吠,就像一頭雄獅,如此不友好地對待了遠行而來的不速之客。這是他們第一次結識了這般兇悍的犬類,后來才知曉那就是藏獒。如不是鐵鏈將那畜生拽住,一旦撲將過來,后果肯定是血淋淋的。
在那里他們見到了老蔡,一個熱情的藏族漢子。老蔡在吼住藏獒的同時,招呼這些與山為伍的跋涉者進到氈房歇歇疲乏的腿腳。一碗酥油茶表達了最深的情誼,更有大塊的羊肉款待了遠方的客人。
老蔡的藏族名字叫才讓,意思是長壽。他經常走出埡口到漢人聚集區(qū)出售牛羊和皮貨,大家誤以為他姓蔡,他也樂意人們用“老蔡”稱呼,覺得這樣親切。他的妻子白瑪藏語意思是蓮花,她的人和名字一樣很美,瓜子臉型,鼻梁高挺,端莊秀麗,泛著淡淡的高原紅。白瑪話語不多,可能是不太聽得懂漢語的緣故,很少說話。往往被問起什么,在老蔡的翻譯下,明白了的她總是點頭,露出好看的笑臉,并伴隨一縷羞澀的模樣。
那晚,在老蔡的幫助下,幾個人快速搭起了帳篷,白瑪又背來了一大筐干牛糞。有了火,清冷的夜晚被熾熱驅散了。
草原的夜靜謐安詳,星兒在蒼穹閃爍,輕微的風從草尖上掠過。帳篷里,就著昏暗的蠟燭,他們圍著地形圖談論這些天一路走來的收獲。張俊秋和趙志恒從事野外工作多年,工作經驗都比較豐富。雖然他們沒有像葉爾康跟隨薛曄先生幾年,學到了許多獨特的見解,但在工作上擔當一面還是沒問題的。另外兩個是地質速成班的學員,知識僅限于皮毛,充其量只能打打下手。
張俊秋說,從目前取得的成果來看,我們的線路肯定沒什么問題。接下來,我們要擴大范圍,尋找更多的露頭。趙志恒略有些不同意見,他認為應該把精力集中在某一個區(qū)域,在徹底搞清楚該區(qū)域的成礦面積后再擴大搜尋范圍為好。但張俊秋仍堅持自己的觀點,說,我們畢竟搞的是基點普查,擴大區(qū)域就是為將來的鉆探布孔打下基礎。葉爾康綜合了他倆的意見,說,我認為咱們既不能把過多的精力放在某些區(qū)域上,也不能遍地開花。既然祁連山呈褶斷塊綿延,那礦體也一定以褶皺出露,依此構造,很可能會形成若干個礦帶。這需要我們疏密結合,應當有側重點,特別是要搞清每塊礦帶的范圍,為日后進行鉆探詳查提供有力的數(shù)據(jù)。其實我們已經注意到,按巖體斷崖判斷,這里礦體呈層狀分布,且薄厚不均,峰谷之間的差異很大,這就提醒我們,如何有效布孔,是關鍵所在。按現(xiàn)行鉆探能力,有可能穿透不了褶皺低凹下去的谷地,因為在造山運動結束后,通過億萬年的風沙肆虐,把凹谷填平了,這就給鉆探的深度增加了困難,且很容易造成雞窩裝假象,從而影響規(guī)?;_采。這是我們搞普查尤為注意的。
坐在火爐邊的向導聽不懂他們專業(yè)上的術語,拿著一塊巖石翻來掉去看不出個名堂,很是納悶,就憑這普通的石頭就能找到鐵礦?太不可思議了。
當帳篷里沒有說話聲的時候,夜安靜了,無聲無息;火熄滅了,清冷再次涌入。睡了,夜隨疲憊的人一同睡去,只有星兒還在不停地眨眼。
從熱愛地質的角度來看,葉爾康是為山野而生的人。他喜歡天上的繁星,璀璨奪目,有星星陪伴,睡得安穩(wěn)。午夜夢醒時從帳篷的窗格里看見密集的星光,他心里安然。
遇到下雨的日子,沒法跑線路了,他們窩在帳篷里要么整理資料,要么拿著采集來的巖石仔細研究琢磨??臻e了,他們也下象棋。張俊秋棋藝不行,還老愛悔棋,有時候像個孩子一樣和葉爾康爭得臉紅脖子粗,趙志恒在一旁樂得哈哈大笑。
由于那年在秦嶺實習時發(fā)生的意外事故,給葉爾康的腰肌造成了損害,加上左腿骨折留下的后遺癥,每逢陰雨天便酸困、冰涼,有時會疼得令他跌坐在地上冒虛汗。鑒于腰腿的傷痛,他的行囊中總會裹有一條狗皮褥子,保暖、驅寒、防潮。這條褥子是袁老先生送他的,兩代人使用了幾十年,就像被風雨磨礪了的卵石圓滑了棱角,褥子上濃密的絨毛隨光陰而逝了,留下歲月的累累癲痕。正因為腰脊的原因,這幾年他的背略有些彎曲,同行給他送了個昵稱“駱駝”,他也樂意接受,干地質的就是要像駱駝一樣不惜辛勞,長途跋涉。
山里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剛剛才集聚了一團黑云,瞬間就落了下來,有時還會變成夏日的雪。當一陣風刮來,云被攪散了,太陽依舊燦爛灼熱。
離開老蔡的那片草原后,他們把營地扎在了山那邊的一處平臺上,下面就是一條季節(jié)性的雪水河。古代的先民們總是會依水而居,他們也不例外。有時老蔡騎馬過來給他們送些羊肉,葉爾康給他錢,惹得老蔡不高興,掉頭就走。
夜里坐在帳篷前遙望星空,他們難免也講故事,故事里自然少不了女人。談論女人是天下男人最津津樂道的事,只因男人不能缺少女人,女人能給他們溫存,也能令他們銷魂斷腸。其實嘴上說說女人也沒什么,不傷大雅,也可以望梅止渴,只要不那么下作,談談也無妨。這個世界本就是由男人和女人組成的,男人的生活沒了女人該多乏味,女人沒有男人的日子該多寂寞。男人和女人的結合脫不了性的吸引,這是動物的本能,沒什么難以啟齒的。自人類進化到一定的文明程度,特別是有了一夫一妻的制約,只要不違背道德,不亂倫,即使男人欣賞別的女人,或女人贊嘆其他的男人,都沒啥要緊的,關鍵是把握好度。譬如水,高于沸點就變成了氣態(tài),低于零下結成了冰,這就是度。成了冰,不論男人還是女人,就不會是知己;沸騰了,在氣霧中迷失,反倒把自己給蒸發(fā)了。
在山野里不乏有狼的蹤影,那畜生狡猾,不定在月明星稀的時候就突然發(fā)起了攻擊。若是兩三只狼還好辦,男人們提上棍棒沖出去拼殺一陣子,足可以把狼趕走,不惜身上留下道道血痕。有一天他們遇到了好幾匹狼,幸好是及時趕來的老蔡用獵槍幫他們解了圍。往往狼的目標不是針對兩條腿的人,而是馬匹和駱駝,那是萬萬不能的,沒了駱駝他們會寸步難行,帳篷和行囊、標本根本無法挪動帶走,生存也會出現(xiàn)極大的危險,也就談不上繼續(xù)行走大地了。慶幸的是他們沒有遇到大股的狼群,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自然界再兇猛的動物大都懼怕人,但人與人較量可就不好說了。君子對小人,一定的時間內君子不一定能占了上風;好人遇歹徒,遭受欺凌的永遠是好人。當一股流竄的土匪從山口沖過來的時候,手無寸鐵的地調隊員們除了聽天由命,更做好了以死相拼的準備。特別是張俊秋和趙志恒第一個舉動就是用自己的身軀護住了葉爾康和那個向導,哪怕土匪把刀架在他們的脖子上。葉爾康雖和張俊秋、趙志恒有過不長時間的共事,但沒有太多的深交。他們的業(yè)務一般,雖說也有一定的見解,但最終拍板的還是葉爾康。此時面對兇惡的土匪,張俊秋和趙志恒有這舉動讓葉爾康感激不盡。
葉爾康并沒有感到恐懼,他輕輕撥開兩位同事的肩膀,站了出來,“你們的目的是索要金錢,我們可以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但你們不能傷害人?!?p> 一個滿臉麻子的土匪頭子發(fā)話了,“行啊,還懂得識相。大爺我就欣賞痛快的人,那就把值錢的都拿出來,咱們好說好散?!?p> 葉爾康從帆布包里掏出銀元,“全在這了,拿去吧?!?p> 向導喊了一嗓子,“葉先生,咱們就那點錢了?!彼脑捯魟偮洌型练说鸟R鞭抽甩了過來。葉爾康用胳膊擋住了向導的臉,馬鞭在他的肌膚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媽的,就這點錢呀!”麻子臉怒了,“你這是耍我們,打發(fā)叫花子呢。”
張俊秋知道葉先生的確就剩那些錢了,大部分在此之前購買了馬匹和駱駝,以及生活用品。他說:“這就是我們的全部,全給你們了,以后的日子我們還不知吃啥了。”
趙志恒接話道:“你們不信可以去帳篷里搜,找出全當我們說白話,要殺要刮隨你們?!?p> 有兩個土匪嘍啰果真進帳篷找尋了,半響出來稟報:“大掌柜的,里面除了被褥再就是石頭了,沒啥?!?p> “石頭?”土匪頭子疑惑了,“你們到底是干什么的?從哪來?”
張俊秋回話:“我們是搞地質的,從河都來。”
有土匪問:“地質是干什么?”
向導回了一句,“就是找礦的,說了你也不懂。”
“嘿,狗日的竟敢小瞧爺們?!闭驹谧钋懊娴囊粋€土匪又掄起了馬鞭。
“別。”麻臉擋住了,“你們是在找金子嗎?”
葉爾康答道:“我們什么礦都找,當然也包括黃金?!?p> “找到了嗎?”土匪來了興趣。
葉爾康說:“還沒有?!?p> 一個吊眼的土匪嚷上了,“媽的,這不是瞎耽誤功夫嘛。我們大爺和哥幾個可是從金子堆上爬過來的,你們這幾個錢糊弄誰呀!大掌柜,刮了他們?!闭f著話,土匪袖筒里的刀子向葉爾康飛了過來。
趙志恒趕忙抬手一擋,刀子劃破他的手背,扎在身后的帳篷圍裙上。
“慢著,你們可是從可可西里逃出來的?”葉爾康問道。
“嘿,怎么著,想去報官?”
麻臉制止住了躍躍欲試的眾土匪,“我倒想聽聽,可可西里出來的又怎么樣了?!?p> 葉爾康基本斷定這一伙人從前都是被馬家軍抓了丁的金客,之所以這般肯定,其依據(jù)就是剛才吊眼說過的話,能從金子堆里爬出來,只有可可西里才有。這多年來,盤踞青海的馬步芳為了大肆斂財,在可可西里武裝押進幾萬人給他淘金。這伙人一定是受不了非人的折磨才冒死逃出來的。原本他們都是良民,只不過有家不敢回,為了活下去,只好落草為寇。
葉爾康心里有底了,知道該怎么和他們周旋。他說:“想當初我的老師也差點被劫持到了可可西里。”他說的是薛教授的事,幾年前薛曄和袁征西去玉門考察的時候曾被人威逼利誘,想讓他去青海找金礦,被拒絕了。那幾個人見軟的不行,來狠的,試圖綁架薛曄,幸而被當?shù)氐囊蝗亨l(xiāng)民給搭救。后來一個姓李的人主動給薛曄他們當向導,這才穿越祁連山,到達了老君廟?!澳銈兡軓目煽晌骼锾映鰜恚f明你們有膽量,也僥幸,否則怕是要葬身荒野,與那些屈死的金客們一同成孤魂野鬼了。我知道你們是被迫才去的可可西里,而今你們如此對待我們幾個手無寸鐵的人,和那些軍匪有啥兩樣?你們剛剛從魔掌里逃出來,轉而就傷害無辜,天良何在?剛才這位使刀的兄弟下如此狠的手,難道你忘了你眼睛是怎么斜的嗎?怕是有故事可講的吧。古時候梁山好漢還能替天行道,可你們好了傷疤忘了疼,卻在這里行禍害人之事,不覺得羞愧?即使我們幾個死于你們刀下,不過又多了幾個冤魂,我就不相信從此你們能安心得了?”
這就是葉爾康秉直性格的體現(xiàn),面對土匪不是屈膝告饒求生,卻反倒夸夸其談教訓起了他們。其他人擔心土匪會惱羞成怒,誰知麻臉頭子從馬背上下來了,“這位先生,你可認得找礦的薛先生?”
葉爾康感到納悶:“你怎么會知道他?他是我的恩師?!?p> “你真是薛先生的弟子?”
“那怎么會有假?!?p> 麻臉抱拳致意:“冒犯了,實在對不起。當年薛先生和幾個找礦的人在過湟水、翻越祁連山去玉門時,曾在我家住過幾天,就是我父親給他們當?shù)南驅??!?p> 這讓葉爾康有些意外,“老師曾給我說起過此事,我是知道的。恩師總共去過三次玉門,前兩次聽老師說走的就是湟水一線,第三次是我跟隨恩師去的,不過我們沒有走湟水,而是過烏鞘嶺走的涼州方向?!?p> 麻臉高興了,“看來你真是薛先生的學生,薛先生先后兩次都是住在我們家。他第二次來時大概是六年前左右,沒錯吧?當時還有一位袁先生,說是從河都來的。那會我都快二十歲了?!?p> 如此看來這位土匪頭子還真見過恩師薛曄,葉爾康遂說道:“既然這樣,你還想為難我們嗎?”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甭槟樤俅伪乱?,“沒想到你們和薛先生一樣是干大事的人,多有得罪,實在抱歉。我有眼無珠,賠禮了?!彼麖澭瞎?,“既然是薛先生的人,以后遇到啥麻煩了,只要說是我李麻子的朋友,保你們沒事?!彪S即麻臉吩咐手下人,除了把銀元歸還外,還給葉爾康他們留下了一些搶劫來的羊肉、活雞等。
麻臉又說:“那好吧,咱們后會有期,保重?!?p> 一眨眼的功夫,土匪們消失的無影無蹤。
所有的人長長出了口氣。
趙志恒說:“葉先生,你夠膽大的,敢教訓土匪,佩服。遇上一般的人怕早就嚇得尿褲子了,你還滔滔不絕?!?p> 葉爾康說:“我也是人,當然也膽怯,只不過那是沒辦法的事。大凡占山落草的人,他們都有仗義的一面,除非遇上缺少人性的土匪,那只能等死?!?p> 他們繼續(xù)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