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這個清冷的下午,正去往資料室的柳絮看見一輛吉普車駛了進來,她認出那是局長路明遠的車,以為是領導前來視察工作了。等車停穩(wěn)后,先是從副駕駛座下來了帥氣的大學生薛嘉華,柳絮心想,他真夠牛的,剛來沒多久就能使喚局長的專車了。接著后車門打開,出現(xiàn)一位身穿藍色棉襖的人,頭發(fā)凌亂,腰脊佝僂,待他直起身板、抬頭仰望天空的時候,柳絮驚呆了,天哪,是他,他回來了。
柳絮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癡呆呆立在那里忘記了邁動步子。手里的資料墜落了,她也沒有發(fā)覺。她原本想跑過去給老師打招呼,哪怕輕輕問一聲,老師,你還好嗎?但猛然意識到,不能這樣,人言太可怕,當初就因和老師走得近了些,被別有用心之人捏造出莫須有的下作“證據(jù)”。如果由于自己唐突,再被抓了什么“把柄”,那可就真害他了。
短短幾個月,他的蒼老、憔悴令人驚訝,模樣變得讓人難以相認。已是春天了,從漠野歸來的葉爾康還穿一身藍不藍、黑不黑的棉襖,一副叫花子的模樣。霎時,柳絮的淚水不聽話地奪眶而出,天哪,怎么會這樣!這到底是造的什么孽??!
當葉爾康在薛嘉華的陪同下走進了隊長趙志恒的辦公室時,柳絮這才拿手背抹一把眼淚,慢慢蹲下身來,撿拾掉在地上的圖紙資料,淚眼卻依舊瞄向那排灰色的磚房。
葉爾康之前在這里的威望是很高的,就因他的滿腹經綸,更因他在地質領域的建樹無不讓許多人為之仰望。而今,曾有的風流倜儻不在,他的凄慘樣子簡直難以置信,大凡見了的人無不為他感到難過、唏噓。但他們不敢和他寒暄,點個頭算有了招呼,有膽大的人能和他握手,可謂是高抬了。僅僅一會功夫,整個地勘一隊的人都知道被發(fā)配漠野的葉爾康回來了。
別人因某種原因可以對葉爾康冷漠,像躲瘟神一樣,但柳絮不會。在她的心里,葉爾康永遠都是自己的老師。她知道,別人躲他,那是因為恐懼某些人,害怕受到牽連,柳絮不怕。當初有人把臟水都潑到頭了,她都沒有畏懼、退縮,看他們能整出什么花樣來。緋聞永遠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搞臭一個人的名聲,羅織一項桃色新聞是最好的辦法,哪怕不惜捕風捉影、無中生有。
現(xiàn)在想想自己多么幼稚,甚至有些愚蠢,不顧后果,說出“他敢離婚,我就敢嫁給他”那樣的話。她老是自責,如果說話不那么硬邦邦的,老師說不定也不至于遭到如此對待。那樣不知輕重的回話,也太“任性”了。從某種方面來說,她的這些話無疑坐實了她和葉爾康的“曖昧”,她揚言都想嫁給他了,還能是空穴來風嗎?若真是這樣,那可就太對不起老師了。為證明清白,她愚蠢地想以死抗爭??伤耍u蛋永遠都碰不過石頭,至多石頭上多了一點腥味而已。
回到辦公室,蘇芩問她,你看見葉老師回來了?
她點點頭算作回答。
蘇芩說,這下好了,總算沒事了。
柳絮沒有接她的話,坐在那兒發(fā)呆。
蘇芩過來抱住她的肩膀說,干嘛這么愁眉苦臉的,葉老師回來了,應該高興才是啊!
柳絮說,是應該高興,可你沒見他都被折磨成什么樣了,簡直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蘇芩寬慰她,只要回來就好,那畢竟是改造人的地方,哪能有個好。
柳絮有些氣憤,他又沒被判刑,為什么要送他去那里?這算什么,簡直是……
蘇芩忙堵住了她的嘴,同志,可不敢什么話都亂說。你呀,這脾氣得改一改了,禍從口出,懂嗎?
太陽偏西,快要落在山頂了,婆娑的楊柳枝條攪碎了那抹慘淡的金黃,徐徐旋起的清風冷冷地戲謔著角落里的枯草,一只瘦狗不知從哪叼了一根骨頭急慌慌逃遠了。
下班了,辦公室只有柳絮一人,她站在窗前望著圍墻外的樹林愣神。透過樹枝,不遠處的黃河托著粼粼的波光,緩緩流淌在初春的肅穆里。
柳絮到底還是沒有管住自己,去看望老師了。
宿舍區(qū)在大院的南邊,是新修的幾排干打壘的土坯房。
門是薛嘉華給開的。
她進來時,葉爾康坐在床鋪上抽煙。原本他是不吸煙的,現(xiàn)如今也吞云吐霧了。
話還未出,她的眼淚倒先下來了。
“老師……”她哽咽了。
如果當時不是礙于屋子里還有薛嘉華在,她會不顧一切撲上去緊緊抱住他。
“哦,是柳絮呀,你怎么來了?!比~爾康的話語神情有些冷漠。
柳絮受不了,“怎么,我連來看看老師都是罪過嗎?”
面前這個人如此消瘦,胡子拉碴,那原本整潔的頭發(fā)居然像荒原上的蓬草,他還是那個在她眼中英俊瀟灑、風度翩翩的葉爾康?
薛嘉華招呼柳絮坐下,本想給她倒杯開水,巡視一眼沒有多余的杯子,總不能拿自己或葉爾康的喝水缸子吧,只好作罷。見柳絮那直勾勾凝望葉爾康的神情,薛嘉華借故要去食堂打飯,拿上飯盒,提上暖瓶走開了。
到了這會,柳絮反倒冷靜了,她知道隔窗有眼,不能因自己感情的沖動再給老師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她負疚地對葉爾康說:“老師,您遭罪了,都是我給您添了麻煩。”
“別亂想,和你沒任何關系。”
“可是……”
葉爾康擺擺手說:“沒什么可是的,那是別人居心叵測?!?p> “可是他們非要說……”
“那沒什么,白的永遠也不會變成黑的。那是他們心底骯臟,以為別人也和他們一樣齷齪。不過這也警示我們,以后還是離得遠一些的好,省得……”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們本身就沒什么,走得直,行得端?!?p> 葉爾康嘆氣:“人言是軟刀子,殺人不見血,可畏呀?!彼嬲]柳絮,“你還年輕,要走的路還很長,懂嗎?”
“我不怕,看他們還能搞出怎樣的下作名堂。比起那些混日子的人,我們高尚一萬倍……”
葉爾康搖頭,別過臉把目光望向窗外。
人和人就是一種緣分。盡管交往中的緣淺緣深不是那么好把握,但情感在默默中靠近不是想拒絕就能拒絕得了的。就如同他贊賞柳絮的純潔、善良、正義,還有她的悟性。柳絮對他仰望、迷戀、崇拜,這其實就是一種情感,升華了,想轉身就忘掉,似乎做不到,擦肩而過裝作視而不見也不可能。她的固執(zhí),她的不管不顧恰恰讓葉爾康最為擔心,凡塵繚繞的煙火總是嗆得人淚流滿面,連呼吸都自主不了,何況在男女關系上最會被人津津樂道,哪怕你們是純潔的師生關系,嚼舌的人可不那么認為。平時他有意識和柳絮保持一定的距離,這樣做無非就是不愿讓別人再多了口舌,不管怎樣她還是個姑娘,省得被別人背后指指點點,她將來還怎樣生活、嫁人??删瓦@樣,屎盆子照樣扣下來了。自放逐歸來,他只愿讓那份純真美好的東西珍留在心底,哪怕在漸行漸遠中變成一片長滿野草的荒涼地,只要不傷害她就好。
她知道自己并不渴望要在他的懷里灑下一行清淚,只要心靈深處一塊潔凈的角落里有他的身影就好。
看老師一臉疲憊,柳絮不好再打擾,說句“老師,您休息吧,我走了?!?p> 葉爾康沒有言語,柳絮告辭退了出去。
窗外的樹木還未發(fā)芽,干巴巴的枝條被亂竄的冷風搖蕩的噼里啪啦作響,那些還未歸巢的鳥兒嘰嘰喳喳令人心煩地在枝頭鳴叫,葉爾康像個雕塑一樣佇立在窗前,腦子一片紛亂。
他望著外面的天空,目光有些空洞,但內心無論如何都是不會平靜的。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太多的無奈與苦楚,使得他怨嘆人情冷暖,見證了物是人非,世界的荒涼讓他寧愿黑色的地獄把自己完全吞噬,也不能讓無情的風雨把心中美好的飛絮給摧殘了,否則即使到了地獄他也不會安寧。他無法明白,原本洋溢在人們臉上的笑容為何頓時在權利的淫威下變得那么冷酷,人的感情一瞬間那么脆弱,不堪一擊。在權利面前談感情,那是多么可笑。世界讓人如此失望,或許這就是本來面目,平時不過被掩藏起來罷了。有人說生活需要三種感情來滋潤,親情、愛情、友情,如果缺少了,生活的五彩繽紛便不復存在,只剩下了灰白人生,如果世界有那么一天真變成了這模樣,那該是到末日了。
一想到柳絮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葉爾康有種心顫的感覺,那么好的一個姑娘因受自己的牽連,無端被人潑臟水,簡直就是罪過。可他無力改變,面對有些人捕風捉影、無中生有,他深感自己是那么軟弱,強勢來襲,不要說阻止,差點就要死無葬身之地了,何談抗爭!只能默然沖天發(fā)問:朗朗乾坤下,難道上蒼就看不見有人恣意妄為地無事生非,顛倒黑白?
此時柳絮走在路上,她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不覺間,她跟隨腳步來到了黃河邊。
站在卵石密布的灘涂,她眉宇擰緊。想來這亙古的滔滔黃河邊是她最喜歡來的地方,沒有多少行人,只有風兒拂動,她靜靜地任思緒紛飛。
她喜歡落日下的河流,靜靜地感受一會絢麗的霞光。夕陽正濃,站在河邊的柳絮心情慢慢平復了下來。她知道葉爾康是怕她受到牽連,心想,臟水都潑了,還怕別人的口舌?看他們能怎樣。
奔流的河水托負波光瀲滟一路向東,那是云織成的夢。岸邊,有愛好垂釣的人在清冷的風里依然堅守魚兒上鉤,前來越冬的候鳥山下翻飛,暫且忘記了遠方的故鄉(xiāng),還沒想著離去。沿著河灘往上走去,夕陽把柳絮的身影拖得很長、很長。情感的落傷,季節(jié)也抹上了幾許惆悵。河風吹動岸畔的垂楊,輕輕地搖曳,拂動她的衣衫、她的發(fā)梢,輕輕愛撫她糾結的心,還有那一縷淡雅的惆悵。
余暉曬在河岸邊的嬌影上,嫵媚動人。就像那一屢波光,仿佛可以被風吹散。天邊的晚霞即將燃盡,已微微發(fā)紫,她走在暗色的余光中,窺望這空曠而又闃寂的地方,她的整個身影也浮隱在輝芒的淡影里。
罷了,還是歸去吧。暮色雖好,但黑夜快要逼近。沉沉黯淡,或許還有一片稀疏的星光。